半夜她从拉木头的车上跳下来，因为那趟车从此分岔。她在一个小站外面等候下一趟货车，但没有任何一趟车在小站停靠。
她在候车大厅里买到一张全国铁路图。在上面她找到了长江，找到了她眼下所在的武昌，不久，她的食指尖停在那座长江南岸的小城。她和西瓜们是兜了怎样的圈子，才到达这里的？那城市和武昌其实是同一条长江相串ธ联的呀！
张俭一点睡意也没了，坐在床上，两ä个大膝盖头几乎顶住下巴。这样彻头彻尾的窝囊他可快疯了，小环若再有一句不三不四的话，他跳下床就走。
但张俭觉得这话很正常，挑不出茬子。他替她掩上门，提着气，把金属门把一丝一丝拧向左ุ边，让那个铜舌头一丝一丝缩回，然后再让门把回转，让那个ฐ铜舌头一丝一丝伸出，使那“咯咯”的转动声捏在他巨เ大、厚实的手掌里，因此基本是无声无息地完成了这套关门动作。孩子们睡得正熟，他不愿惊醒他们。他对自己解释。
“告不了就辞了组长！”
张俭对丫头、小环铁嘴钢牙地咬死这句只有一点儿真实的话：多鹤自己要下到江里那块大礁石上去——很多人都下去啊——然后就走失了。丫ฑ头听了这话，把自己哭睡着了。七岁的孩子对所有事情都抱绝对希望：人民警察过几天会把小姨ถ找回来。爸爸、妈妈也会把小姨找回来。小姨自己会去找人民警察。对七岁的一颗心灵，天下处处是希望。所以丫头早上起床，还会照样刷牙、洗脸、吃早饭、上学。至少从表面上是看不出她对“小姨走失”这件事有什么怀疑ທ。
张俭三两酒喝成了个小神仙，摇晃到เ隔壁，见两个儿子躺在多鹤怀里吃奶。多鹤穿一件手套线织成的线衣，中ณ间开襟，这会儿全打开了，两个粉白的奶抵在儿子圆鼓鼓的脸蛋上。张俭从来没注意过多鹤给孩子喂奶的样子，这时他看着看着，心忽地一下打了一个ฐ秋千。多鹤用她自认为ฦ是中国话的话说他可以抱走了，儿子们都吃饱了，再不抱马上就该睡着了。张俭走上去，手从大孩的颈窝下抄过去。多鹤一耸肩，他的手碰在她奶头上了。他的手凉。
又过一阵，小彭和小石来张家，发现张家也做了准备，张家的小姨子不声不响把两双木拖板放在他们面前。他们觉得张家的小姨子就跟没长脸蛋似的，看见的总是她的头顶，要不就是她的后脖颈。
多鹤有点冷了。太阳已经被山头挡住。一帮孩子从山坡顶ะ上下来，脖子上套一块三角形红领带，一个男ç孩举着三角形旗子，他们大声问多鹤什么。多鹤摇摇头。他们太七嘴八舌。她发现他们不是扛着棒子就是拿着网。他们又问她几句，她还是摇头。她不懂他们说的“田à鼠田鼠”。他们的旗子上三个字她认识，但放在一块儿她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除四害”！
几个月前，丫头和多鹤一同洗澡，她突然伸出她细嫩的食指，顺ิ着她肚子上那条棕色的线划下去，然后问她肚子是不是从那里打开、关上。她说是啊。丫头手指划ฐ得重了一点，肚子都给她的指甲割疼了。但她丝毫不躲，让她往深处探问。丫头果然又说：“打开了，这里就会出来一个小人儿。”她笑着看她入迷的样子。丫头又说，她从里面出来，然后这里就关上了，等弟弟出来，这里又打开。她的手指甲使劲划上划下，马上就想打开它，要看透大人们扯的一切谎。
二孩妈坐在树阴下拆棉纱手套，一听便站起来。这些年她个头小了不少，腿也弯成了两个对称的茶壶把，往门口挪着小脚๐时，站在门外的政府干部能ม从她两腿间看到她身后的一群鸡雏。
张清扫蹲在炕上抽烟，他心想老伴明明知道大孩去了哪儿。那ว时他们还住在虎头，他在虎头车站做锅炉工，大孩跟一帮山上下来的抗日分子混得好。后来从家里跑了，他和老婆断ษ定他是上了山，跟着破坏鬼子铁道、仓库、桥梁去了。二孩那ว时才两岁。张清扫心想，要是大孩活着，这时也该有信了。
日本兵在周围几个ฐ村子都杀过人放过火，在铜矿上为ฦ了杀抗日分子把几十个ฐ矿工ื都封在矿道里炸死了。镇上住过的日本女人多达五、六人，连日本狗都明白中国人不叫人叫亡国奴。安平镇小火车站上有一次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日本婊子，等的那ว趟火车误点，她们居然不用站上的茅房，把站上唯一的脸盆拿来尿尿，几个人用伞遮住中间一个ฐ蹲下的，一边尿一边笑，等火车的中国汉子她们是不必避讳的，因为ฦ人不必避着骡子、马方便。
没有小环，他也不能喜欢上她。
这天她刚ธ起床，二孩抱着孩子进来，说多鹤想给大家做一次日本的红豆团子，在伙房里忙，所以他得替她抱一会儿孩子。
她看见多鹤弯腰拿了一块毛巾，把孩子裹了进去。她赶紧往边上一闪，她可不愿意多鹤发现她这么眼巴巴地看她们。多鹤没有看见她——她嘴里哼着的小调顺畅连贯，证明她顾ุ不上看任何东西。她水淋淋地站起来，走到五月阳光塑成的柱子里。一个湿漉漉的小母亲，肚子的大小跟生孩子之前没差多少，肚脐下面一根酱色的线，直插进两个ฐ大腿间的一大蓬黑绒毛里。那里长了有小半个脑袋的毛发，而多鹤脑袋上长了两个ฐ脑袋的头发。她的族类是个ฐ蛮夷的多毛的族类，因此在小环眼前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小环的身子深处一阵奇怪的扭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自己所看见的恶心了。不是，分明不是恶心。这陌生族类的小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