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看着她，好像没听懂。
戴口罩的女人从里屋拿来一根体温计，放在多鹤嘴里。这根体温计让多鹤安全起来。她到张家这些年，每次发烧，体温计就是一个手掌。小环或张俭的(เ过去是张站长或二孩妈的)手掌在她额头上按一按，体温就测出来了。自从离开代浪村，她的嘴还是第一次接触这冰凉的易碎的玻璃棍，她闭上眼，醉在那微辣的酒精气味里：那气味就是她对于铃木医生的记忆。戴口罩的男人这时走出来，翻开多鹤的眼皮，仔细地看，手指也像铃木医生那ว么轻盈灵巧。
多鹤突然搁下大孩，再一转眼，她已经和张俭撕扯上了。不知她是怎么下床，蹿跳起来的。瘦成了人壳子，动起来像只野猫。她吊在张俭宽大的肩上，一只拳头胡乱ກ捶在他头上，腮上、眼睛上，脚也生出爪子来，十个长长的黑黑的脚指甲在张俭小腿上抓出血道道。张俭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两眼一抹黑，手里抱着哇哇大哭的二孩，怕孩子挨着乱拳，只能把这顿打挺过去。
多鹤哪里会懂道理、讲道理？她对两个ฐ半岁的儿子都横不讲理。
他觉得多鹤的眼睛现在在他的右手上。他揍过丫头两回。那是他驴起来的时候。平时他很宝贝丫头，从钳工ื那里捡的碎钢片给丫头车成扮娃娃家的小桌小椅。他揍丫头的时候两个女人就结成了死党。多鹤会从后面袭击他，用头撞他后腰。小环的嘴是凶器，一长串的恶心话：怎么那么本事啊？在厂里舔领导屁眼做小组长，回来捡最嫩的肉捶！
“没说外国话呀。”丫头挑起和他一模一样的两条宽眉毛。
多鹤的声音已经变成另一个人的，她低哑阴沉地恳求着，声音越来越低，变成了咒语。假如这个懂ฦ日语的人附到她嘴边，会听到她在胸腔深处嘶喊：别让她追上来，别ี让她杀死久美……杀孩子了……
“好，想说什么就说……使劲……有什么心里话都说给我听听……使劲！”小环怎么跪也使不上劲，一脚๐还得使劲踹着树根，不然她会滑下坡去。
她想，那时她幸亏没咬他。
“二孩。”多鹤突然说。她还是把他叫成“二河”。
“是妹子！”二孩妈说。
一个叫戴指导员的解放军说：“小姑娘多大了？”
“什么丫ฑ头丫头，我们也有个学名啦，叫春美。”
小环又逛到镇上去的时候，人们见她给大胖闺女戴了顶ะ小草帽，是用新麦秸编的。小环手巧，就是人懒一点，只要不劳她的驾，给她吃什么เ她都嘻嘻哈哈、骂骂咧咧凑合吃。不过她也有来劲的时候，劲头一上来能帮镇上的小馆包出十多个花样的包子。张站长家人人干活，没有老爷、夫人，只闲养着小环这么个ฐ少奶奶，只图她高高兴兴一盆火似的走哪儿热闹到哪儿。人们见大胖闺女顶个小草帽逗死人了，都说：“丫头越长越像小环！”
他和小日本婆根本就是陌生人，圆房也没去除半点陌生。第一次圆房他听见小日本婆哭了。开始他觉得这事是为爸妈做的，但她一哭他倒凶狠起来。她哭什么呢？好像真成了他欺负她。给脸不要脸，轻手轻脚她倒屈得很，忍受他的兽行似的，那不如给她来点兽行。他很快结束了，她哭得呜呜的，他费了很大劲才管住自己的手，不去揪她刚长出的头发，问她到底委屈什么。
张站长说：“这小日本婆，还不稀罕穿咱中国衣服呢。看不冻死她！”
二孩扯了布回来，见母亲和父亲都在堂屋门口，从门缝往屋里看。张站长听见二孩踏雪的脚步咕吱咕吱地进来，回头对他招招手，叫他过去。他走过去，母亲赶紧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他从门缝看见小小的日本婆站起来了，侧身朝他们，在照墙上巴๒掌大的镜子。她站立着，跟镇上的姑娘差ๆ不多高。二孩撤出身来，母亲的样子像白捡了便宜似的。
“有啥不乐意？生了孩子，就把她撵出去。”
周围人不断ษ招呼他：“张师傅下班啦？”“张师傅上白班啊？”“张师傅……”他顾不上回个ฐ招呼，连那些在他身上停停又飞到多鹤身上的目光他都忽略๓不计。他突然想，小环说过，啥日子都能往前混。
“来吧！”他拍拍自行车后座。
多鹤坐上去。他一边蹬一边想，这个女人是很会生的，说不定一下子又来个ฐ双胞胎。多鹤两只手抓着他帆布工ื作服的边沿。这么เ一个不起眼的女人，她那肚子还真是风水宝地，孩子们真爱卧！他的父母瞎碰运气，挑的那ว个口袋等于摸着彩了。
晚上小环靠在墙上抽烟，一手撸着他的头发，叫他放心，吃糠咽菜也能把孩子拉扯大，来多少。拉扯多少。多子多福，从来没听说过嫌孩子多的！多鹤的孕期在冬天、春天，等显肚子了，就到เ附近乡下租间房，藏那儿生去。乡下人有两个钱打发，嘴就给封上了。张俭翻个身：“有两ä个钱？那么容易就有两个钱了？”
小环不吱声，手还是胸有成竹地、一下一下撸着张俭刺猬一样的头发。
多鹤却流产了。春节前她正上楼梯，三个ฐ月的胎儿落了下来。她撑着走上四楼，每个水泥台阶上一摊血。她刚ธ进门就听见邻๑居们大声议论，谁家出了人命？！怎么到เ处都是血？！议论声聚到了张家门口：了不得了，是张师傅家出事了！捶门的，推窗的，叫喊的堵了半条走廊。多鹤静静躺在热乎乎ๆ的血泊里。想着她今后是否还有可能生三孩、四孩、五孩，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