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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部分阅读

什么缘故提早放学,天光还十分明亮,而且当晚几乎没有太多的作业要写,电视上正播出名叫扬州十三侠的好看的木偶戏,我母亲在后面厨房里炒葱烧牛肉之类的菜肴。那短暂的片刻似乎十分完美,切快乐่的小元素有如波又波的小浪潮催促着我:“快啊快啊,就是现在啊!快啊快啊,就是现在啊!”下个ฐ瞬间我解开裤ไ扣,掏出小鸡鸡,在那ว张破藤椅里玩起它来。那ว是很不样的次。首先,小鸡鸡看来比以前大了许多。其次,它的周围稀稀疏疏长出前๩所未见的柔软如绒毛的胡子。更奇特的是,它后来喷出了灰不灰白不白半透明状的液ຂ体。我的第个反应是从报纸上的小看来的词汇:花柳病。

阴影的诞生2๐

到此为ฦ止。纯粹的快乐่去不返。我没有得到什么启蒙,也不算受到过度的惊吓,只隐隐约约能够察觉:童年确实早ຉ已从床头行经床尾,穿越小小的客厅,推开屋门,未曾在院中稍作停伫,它甚至以种比奔跑或飞行还要快的速度从巷๕子里窜出,消失在空气里。

我不打算在这里向你讲述我日后在小鸡鸡上学到เ的切。关于性这个课题๤,太多人说过它的美好神๰圣或邪恶罪孽,也有太多人认为ฦ它纯粹是动物的本能的繁殖的无຀须引申与演义,更有人认为它是权力和政治的动机或替代物。诸如此类,并不是我能向你解释得清楚的。在这里我只跟你讲述关于个孩子追求纯粹快乐且透过这追求去想像各种快乐事物欢聚着的情境。至于性,我想还是留待你来教导我吧——那时或许我已๐像现在的我父亲,老迈甚至病苦,我想在那样的时刻๑,我仍旧乐่于聆听你那代的人对小鸡鸡还有什么样出奇变怪的新า鲜想像。然而,彼时到来之ใ前,你必然会在我措手不及的时刻问我这样个艰难的问题๤:“我从哪里来?”这会是个ฐ和排列数字历史与故事全然不同的问题๤。

我能ม答复得毫无阴影吗?

版图与换算式

我幼时狭小的生活空间——如我提到过的,是我认识这世界ศ的个隐喻。它有如积木盒盖里头浮浮贴着的那ว张范例图,指示着幼儿如何将块块占空间有重量的木块儿堆叠成图上所绘示ิ的模样。所以1234๒可以填充在里面,周秦汉魏也可以。

我出生的这个ฐ名之为ฦ台北的城市亦然。当时大部ຖ分的街道也容有种隐喻式的修辞意旨。比方แ说,辽宁街。辽宁街百十六巷东西横走,走到西旁的尽头,挡在前面那条南北向的黄土石子路就是龙江街。龙江街冲北走下去,又会遇着条较早拓宽且铺上柏油的马路,长春路。顺ิ着长春路再往西走,就会碰上吉林路松江路。辽宁龙江长春吉林松江它们都是中ณ国东北地方的大城市甚至省份的名称。以之而命名的街道则ท占据着台北市当时开发范围的东北角,在将近半世纪之前,这样命名街道的意思是在随时提醒行走在此城街道上的人们:我们已经因内战战败而失去的版图仍在我们的脚下。当然,历经近五十年之后,这些街道名称的符号意义有了重大的改变,大版图仍在脚下的隐喻自最初ม的激励或提醒人们“毋忘故乡”之外,丛生出各种解释态度。首先,都市๦的发展使原先的东北西北东南和西南都变成不同时代阶段和实用功能ม上的城市中ณ心,都市的地理边缘也逐渐向天然畛域的极限伸展,这使街道名称呼应中国版图的原始权想显得坐标零落且方向错乱ກ,最后,就像人类所曾寄以深刻๑寓意丰富喻旨的切命名样,失落了意义。

我们那个老复华新า村的居民在九七○和九七年间相继迁出已有二十年屋龄的土墙瓦顶ะ的日式眷舍,搬到城市西南角位在西藏路上的四层楼钢筋混凝土公寓,成为ฦ个新的聚落形式。我则ท必须ี每日骑着辆自己髹漆的二手脚踏车,横贯整个台北市,直骑到台北市๦当时的极东南角——吴兴街底,去念那所昂贵的私立初ม中。这样上学的前三天,我父亲骑着他那辆脚๐踏车,走在我的前面,带领ๆ我摸索出全新า的路径。头天是个ฐ晴朗的好天,我们从西藏地方แ出发,沿着条尚未加盖的宽阔沟圳迎向正东初升的旭日,随即来到汀州,绕过个ฐ小小的三角形安全岛,走小段名为和平的大道,立刻๑转赴南海ร。从南海的底端开始,我们的选择多了起来,我父亲说:“过了罗斯福再往下,我们可以顺着路向东转,先到潮州ะ,也可以沿着杭州走段,到金华,也可以路下去,到เ信义再右转,通天大路笔直走,很快就到吴兴了。”这是我父亲的语言游戏。大概他觉得骑车压过罗斯福的脑袋,或者游历中国西南到东南半壁的江山是桩很事。第二天,他带我走条不同的路——它其实比头天简单好走得多:上车出门,走百米的西藏地方,左ุ转沿中ณ华向北,遇爱国折东,再随便找个路口转进信义แ,就可以通天大路笔直走了。我问他头天为什么เ不这么走?他说还是游山玩水的感觉好,路中华爱国信义没多大意思。通天大路笔直走当然有好处,我不必亦步亦趋尾随在后,常可以和我父亲并驾。这是我有生以来第次感觉到可以同他平起平坐,自然非常得意。也就是在这天阴后骤雨的清晨,他在脚踏车坐垫上告诉我个换算式:现在的小学初ม中毕业,顶多就是古时候的童子生。念完高中,勉强算个秀才,大学毕业还不如举人出身,拿了硕士博士恐怕也够不上进士资格,了不起可以称作“同进士”。我说那ว你呢?他笑了:“我就算个‘同秀才’罢!”之ใ后,他说起我曾祖父十岁当管事十六岁干掌柜门庭改换,成了生意人家。那说话的口吻似乎有无຀限喟叹,我猜想他嘴里不屑说教,可满心是个希๶望我不要辜负“文魁”祖风不要冤枉骑这么大老远的车上学的意思。接着,天地同悲风号雨泣,我父亲加把劲儿超前,硕大的躯体替我挡住不少从前方斜飘下来的雨丝,我开始觉得自己绝对不会超越老祖๢宗的成就,正如我再怎么เ发育也及不上我父亲的体型样。

我从哪里来?1

倘若你问我:“我是从哪里来的?”

我会先假设这是个ฐ生物学方面的问题——当然,它也可以是个历史的问题๤国族的问题甚至哲学的问题。

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孩子可能ม都这样问过他们的父母。时至今日,坊间也有很多越来越多的读物教导父母如何以既不欺骗又不造成情感创伤的方แ法去答复他们的孩子这类的问题。我还在幼稚园玩耍的那个阶段里问过我父亲同样的问题,当时他显然没有参考什么高明的专家的高明建议他的答复是:“从你妈的肚子里出来的。”就像所有的孩子样,我追问下去:“那ว我是怎样进到妈的肚子里去的?”我父亲说:“你妈乱吃东西,吃着吃着就吃进去只小虫子。小虫子又在那ว肚子里乱吃东西,吃着吃着就长大了。长大了不出来不行啊!肚子会破啊!没办法儿,只好把你生出来了。”孩子的问题不会因任何答案而满足,它自己会无຀休无止地发动——其实我不记得当时是否接受了那个ฐ小虫子的说法——我继续问:“那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从山东济南府来的。”“那ว妈从哪里来的?”“也๣是从山东济南府来的。”然后,我大约就忘了原先那个ฐ“怎么跑进肚子里”的问题๤。我父亲圆满地将他不能ม或不便答复的生物学问题转变成个ฐ历史问题๤。

“我从哪里来?”变成个历史问题๤之后,非徒吸引了个四五岁孩子的注意力,它本身也融合了看起来比个体生物性操作更大更重的东西,它是血缘的家庭的种性的地理的国族的以及带有信仰性格的。更深沉的部分是,这个问题对同语句的哲学命题产生了排斥。人们不得不在个ฐ这样庞然巨เ大重要的大我范围里去思索“我从哪里来?”的时候停伫深入发问的脚步,从而不只代两代甚至三代的人不得不在他们认识整个ฐ世界的基础上有个版图以及套换算式:龙江的西边是松江吉林在为ฦ这整个首善之ใ区的街道命名之ใ际,命名者首先假设:不知道中ณ国地理的人是应该在台北接受迷路的惩罚的,甚至,不知道“民族๣民权民生”以及“忠孝仁爱信义和平”这些纲领或德目的人也๣活该要冒绕冤枉路的危险。或者我们应该把这套设计作善意些的解释:那些无知或忘记了中国版图主要是行省及大城市名称无知或忘记了中国传统道德的人可以在这个城市里重新学习认识“我从哪里来?”的课程,以免迷失。如果我们真的因此而不至于迷失,那绝对是因为我们已๐经有了个ฐ完整的版图套固定的换算式,而且拒绝了那个ฐ哲学上的“我从哪里来?”的问题。

这个世界ศ上曾经出现过许多伟大的思考者。他们把“我从哪里来?”此可谓困扰过所有人类的问题当做,试图为更多人生中的难题找到เ解答的方แ向。可以称之为非常不幸的是,从来没有位哲学家在这个ฐ原初的问题๤后面提供过令人满意的答案。它的答案既不是“我母亲的芓宫”,也不是“山东济南府”,它的答案可以说多到不可数计,也๣可以说少到根本没有。因为ฦ那ว答案通常说的不是“哪里”,换言之,那答案其实推翻或否定了问题本身。这样说的话,哲学的“我从哪里来?”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孩子,如果你会这样问我,我的说法平庸无຀奇:“我从哪里来?”使我们迷失以至于继续提出问题。换言之ใ,它提醒我们:任何个答案都可能经不起进步的追问,我们只好继续提出问题๤,将自己保持在更广大浩é瀚无垠无຀涯的迷失之中。

关于迷失,我有这样个故事:

不会比我父亲告诉我那小虫子的故事晚太久的个ฐ冬天,应该是农历春节前๩不久ื,收音机里放着鸣锣击鼓的应景国乐่。那天,我母亲带我到เ厦门街汪叔叔家去找我父亲。从辽宁街到厦门街,那时得搭十二路公车,先到南京西路圆环,再转搭十三路公车。就在我们等十三路的时候,我母亲问我:“咦?我收音机关了没有?”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答的,可是我记得:在九๡六年初,架分期付款买来的真空管收音机在我们那ว个家庭里却是惟值钱的宝贝。倘若任它那ว样开着,耗损的电å费既属负担,烧坏了零件,甚至引起火灾则是太划ฐ不来的事。我母亲随即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把我托付给车站旁爿杂货铺老板娘๤,她自己再到เ对街搭反向的公车回去查看。走前她给我买了支棒棒糖。

我从哪里来?2

直至今日,我仍不能准确说出她离开了多久。也许个钟头,也๣许更久ื些。总之ใ,棒棒糖吃完了,我认识了那ว个烫篷鸟窝头满嘴๨可怕大金牙的老板娘๤和她的两个小孩,她们教会我有生以来的第组闽南语对话:“你呷崩没?”“哇呷罢啊啦。”那两个ฐ小孩还带我走进他们那ว幢又深又暗,弥漫着刺๐鼻的海ร带干笋干和小鱼干味的楼宅,去看他们的阿公。我从没见过那样老的个老人。坐在把厚重的木椅里面,老人像只塌掉的面粉口袋,皮要比汗衫和内裤ไ还来得白些。那两ä个小孩轮流用手拍打老人的脑袋,像拍打个ฐ会发出奇特声响的玩具那样——每拍下,老人就“呜喔”叫声。可是除了叫声之ใ外,他可以说就是那椅子的部分了——他不会动不会说口水淌落汗衫也不会擦——最后我也上前๩拍了他脑袋几下,他照样以几声“呜喔”应我。

又过了不知多久,两ä个小孩继续带我深入那ว宅子的后半截。在小段几乎没有点光亮的通道里,我闻到酸梅蜜,还有鱼松之类零食的香味。年纪大些的女孩往我怀里挤了挤,随即顺ิ手推开扇木门,天光大亮,甚至有些刺眼。年纪小的从背后路把我推出门,转个ฐ弯儿,又从另外个门里进去。同样穿过段又黑又长,感觉上几乎走不完而且没有丁点儿气味的通道。等到เ我眼前再度明亮灼刺起来的时候,我听见自己惊叫出声,叫声大得吓了我跳——这里是家玩具店。所有我玩过的以及更多没看过的玩具都在那里:战士的塑胶ด头盔宝剑๳可以灌水到เ握把里去的彩色水枪鬼头面具比我的半身还高大的千手观音尪仔仙铁ກ材制造的火车头,以及辆我可以坐进去踩板行进的吉普车。

我完全不记得那玩具店里有其他人——尤其是大人——那ว两ä个小孩和我玩玩这个又玩玩那ว个ฐ,仿佛我是他们专程请来的客人。而无຀论我玩什么เ,都会有种眼花缭乱ກ的急迫感,好像时间永远不够用,好像我从不曾也再不会有这么快乐่的时刻得以随心所欲,可是这快乐่里面似乎又隐伏着随时就要结束消失永远永远不可再得的恐慌。最后,我驾着那ว辆小吉普车开到เ骑楼ä下,撞见杂货铺的老板娘,远看见她身后的我母亲。在看见我之前,她显然有至少几分钟的时间以为我走失了甚至遭遇到什么危险,她的脸຀色很难看,起码看起来不像她。她的嘴๨唇颤抖,摸我的手也跟着抖起来。“你上哪儿去了?”对我而言,那是重大的刻。我好像突然被她提醒了下:曾经有那么เ段时间——我短暂的几年生命里的第次——“失去”了我的父母。稍早的嬉戏打闹和快乐่在转瞬间无踪无຀影,我扑在我母亲怀里嚎啕大哭了。也就在那ว转瞬之间,杂货铺和善的妇人那ว两ä个看来亲切又可爱的孩子以及黑暗中那ว大木椅里又白又瘦的老人突然变得陌生又可怕起来。

故事完了吗?没有。在十三路公车上,我无意间把手伸进夹克口袋,发现里面多了点儿东西:几颗酸梅蜜饯和小盒平常我们要花五毛钱๥才买得到เ的锡罐鱼松。是那个年纪大些的女孩子在不知什么时刻๑塞给我的。她当然不会是故意要弄脏我的口袋,但是那几颗沾满了毛球棉屑的零食十分要紧,它们重新为我唤回在惊恐中ณ差点抛掷净尽的回忆片段:陌生人的善意以及纯粹的快乐。

我迷失了吗?那天。听来好像没有。可是我再回忆起那ว几十分钟็短暂的不觉有父亦不觉有母的,充满新า鲜迷惑无知好奇甚至有几分可怖的冒险,那是找不到เ答案的冒险,那是不断提出“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的冒险。现在,孩子,让我们回到先前๩的那个ฐ问题:倘若哲学的“我从哪里来?”得不着个ฐ答案,它还有什么เ值得提出的呢?我还是先前那个ฐ平庸无奇的说法:它使我们在迷失中不断ษ提出问题。迷失,这是我给我自己的项功课,它的用意是:即使答案永不出现,我仍然要换个方式继续追问下去。同样地,我也希望你在得到个看来确凿不移果真就是答案的东西的时候,容有片刻的迷失。那ว样,我才敢于和你说说我我父亲我父亲的父亲所曾经以为确凿不移的东西。

生命的痕迹

天行者陆客皮,还有后来加入他们的小孩陆宽,这家子很可能是你出生之ใ后最早接触的另个ฐ家庭。我几乎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那景象:你的母亲和我以及他们三个齐站在育婴室的玻璃窗前望着你。陆宽的额头鼻尖和手还会在玻璃上留下清晰又温暖的印痕。也许我们都会。然后,医院的清洁工就会走过来,往玻璃上喷点清洁剂๘擦拭明亮。可是如果我们站得够久,便还是会留แ下些指指点点的带着渴望和拥抱意味的痕迹。

生命旦启动,就会随时留下点儿痕迹。阵使瓶花轻微震颤的哭声块逐渐在床单上降温的尿渍件沾染了食余污彩的围兜句不合文法却饶富诗意的儿语张用唇膏和色笔信手涂画的纸颗久经摇撼终于脱落的小小门牙块趁人不注意时抹在桌椅下面的鼻屎本给订正了不少错别字的作文簿个悄悄刻๑在某棵树干上的秘密的名字封撕了又写写了又撕终于寄出却遭退回的情书篇为了纪念失踪的宠物而含泪写下的追悼文字——让我们在情书和悼文上头停顿ู片刻,这里有我和个漫长的告别之间紧ู密的联系。也是这个联系将天行者陆客他们家子带到那面我想像中的玻璃窗前,看你。

温暖

九๡七三年秋,全球石油危机不算什么,国际姑息主义的低荡é气候也没什么เ了不起,越战好像打不下去了,个叫基辛格的家伙当上了美国国务卿,孙中山先生的孙子死了,台湾多了个曾文水库,还有百零四个ฐ生平第次搭火车或者是生平第次到台北的阿公阿婆跑来参观“总统”府电å视公司台北故宫博物院孙中山纪念馆和百货公司。我十六岁,叫十七岁,觉得这世界很可笑但是点也不有趣。如果地心引力突然消เ失致使万物疾速从地表脱๳落并纷然飞向宇宙的尽头也没什么เ好可惜的。真正令人懊恼的是我长了脸的青春痘,并且从二○班的信箱里收到封我自己写的信。信封是那个女孩写的,她读了我的情书之后用红笔胡乱圈点阵,并且极尽嘲๦诮之能ม事地夹注眉批,最后对我邀请她到เ“东南亚”看西城故事的诚意报以不能再轻蔑的答复:她寄给我二十块钱,其中ณ张钞票຀上写着“请自便”三字。在我们那个年代,“请自便”另有“请自行料理大小便”的意思。个他妈的不会被甜言蜜语款款深情打动的女学生。

我坐在教室门廊外的水泥阶上,看那个ฐ百八十好几公分高的前排球名将体育老师帅极了的家伙走过,确乎体会到人们发明自卑这个词是非常有道理的,没有别ี的词可以如此精准周延地充塞在我的每个ฐ细胞里,而且充胀得如此饱满。就在这个ฐ时候,隔壁二○二班没事会跑来和我起吃便当的矮子陆经来了,他手上捏着叠纸,眼眶发红,红眶外头则是圈青黑。

“你怎么เ了?”他先发难,“哭啦?”

“你才哭了咧。”我低下头。

“哭又怎样?”才说着,鼻子噗嗤响,他果真哭了起来,接着就“干他妈的”干了大串。干完继续哭,哭到让我觉得已经会把走廊上所有的人引来的时候,上课钟及时前来解围,驱散了几个好事的。我们则ท言不发地决定跷掉这堂课。我被个ฐ不知好歹的马子甩了,当然有权利ำ用节数学课来从事哲学问题的思考。他呢?他已经整夜不曾合眼三顿ู饭不曾入口,趴在家里和学校的两ä张书桌上振笔疾书,写下洋洋二十二张大白纸的追悼文字,记录着他和最疼爱的“小鬼”如何初ม识缔交相处共同生活以及彼此如何灵犀相通的诸般细节。“小鬼”是只在圆通寺山上捡来的黑色山羊,于前๩日午后某刻๑失踪。关于“小鬼”的切,其实我已知之甚详,因为陆经几乎每天中午来我们教室吃便当的时候都会巨细靡遗地报告,他和他的兄弟们如何如何和只羊建立深厚友谊的点点滴滴。“小鬼”,就某种意义而言,已经是我们那个ฐ教室的角落里大家共同养的只羊了。在同感伤痛之余,我只好拿自己悲惨的遭遇当话题,好让他知道,他不是这世界ศ上惟顿失所爱的人。可是这矮子立刻纠正我:“你这个不是爱,是迷恋。”很好。我的爱情受创,可是学会了个英文单字:。

“我们两ä个,你觉得谁比较——”我顿了下,收回“可怜”那个字眼,我说的是,“倒霉。”

陆经的答复是:“我觉得你比较可怜。”

那天我们跷掉下午的整整四堂课。在那段时间里,我读了他的悼文,他读了我的情书。我告诉他那马子长得正极了,还有两个非常有个性的奶子;他则告诉我“小鬼”有双诗人或哲学家才有的眼睛。我强调迷恋没什么เ不好,迷恋就像打手枪样是自我专注的极致;他却认为人和动物之间的爱情因为ฦ没有语言的污染才纯洁又高贵。我们都为了延续场对话而说了太多我们其实并不真正懂ฦ得的道理,因为寂寞的缘故。在我们长达十年的友谊之ใ中ณ,那是弥足珍贵的个下午。如果我们还有机会询问彼此对那天下午的记忆和感觉,我相信我们都会这样形容它:“啊!很温暖。”

刺伤

许多青春期订交结盟的友谊会使人在年事稍长之ใ后以互相交换陈旧回忆的方式抚慰人们各自在生命中ณ遭遇到的种种创伤或失落,所谓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回忆使回忆者当下的现实显得不再那ว样沉重,也๣使逝去的现实显得轻盈许多。比方说,现在我每每忍不住和天行者陆客提起当年我和陆经必须通过七次数学补考才得以从高中ณ毕业的往事,总会笑出眼泪。可是,九๡七五年春天的情景却点儿也不好笑。

我们两ä个班共同的数学老师“狗熊”把陆经和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们,即使是科零分也是没有毕业证书的,而全校今年会因为科零分而毕不了业的只有两个。“你们知道是哪两个吗?”我们当然知道,可是其中个ฐ点了头,另个摇了头。“狗熊”拿起叠考卷砸了摇头的那个头这点颇有争议,因为在日后的回忆里,陆经和我对当时谁挨了打从来没有致的看法,然后他告诉我们,为了再给我们次机会,他会把第六次补考剩ທ下的空白试卷发给我们,我们只要能ม解出任何题๤,就算及格了。结果我解出了第四题๤,四阶行列ต式展开求值。陆经解出了第七题๤的不知道什么เ东西。我们毕了业,考上同所大学,有近三年的时间住在同间寝室里,再也没碰过数学,但是经常会从同样的噩梦之中惊醒:我们又要补考了。

噩梦居然真的扑到现实之中ณ是六年以后的事。在此之前,我窝在中ณ文系拼奖学金,他则在大众传播系的正课之ใ外,以种令人羡妒不已的捷才掠习๤着日文西班牙文和法文。我们经常在宿舍里玩的种游戏是这样的:陆经随手翻开本我架上的古文书,随手指个ฐ字,我必须说出那ว个字的造字原则声韵结构和训诂变化;他则必须用英文西班牙文以及日຅文或法文等至少三种语文把那个字翻译出来。很难说这个ฐ游戏会让我们各自的专业学养更扎实,因为有些时候为了争胜的缘故,我们会胡乱编派和发明,直到自暴颠倒矛盾,或者是被对方大胆揭穿为ฦ止——比较起来,我常是为了争胜而胡说八道的那个。

这个ฐ语文游戏时而是出于某种潜意识的嫉妒的排挤手段。我们所排挤的对象是同住在间寝室里,与我们其实无比亲密的光光。光光是个高大俊秀的男ç子,正直善良且讲义气,是那种你每次读到校园爱情小说里的白马王子的时候都会想起来的人物。在整个大学生活三人同出同入的日子里,我和陆经从来没有把光光想像成除了“高大俊秀正直善良讲义气白马王子”之ใ外其他什么深刻内在的角色。直到เ许多年以后,光光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起回忆当时的种种,我才第次面对年少的自己้曾如何借由知识来发动场残戮友谊的战争——我和陆经其实都恐惧着像光光这样有吸引力的人会取代自己独占对方แ温暖的友谊,于是我们有意无຀意地设计了种种配备精良的知识武器,躲在你来我往的语文弹幕下演练着我们的嫉妒,从而我们可以将光光彻底摒除在外在远方。光光那样与我重述往事的时候,方才历尽艰辛取得学位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文化圈初露其边缘战斗者的头角。但是他的表情却充满哀矜,了无斗ç意。这使我益发相信,我和陆经早已๐刺伤了他的青春;我也因而益发没有忏悔和道歉的勇气。此后,我和光光仅能ม以种平淡偶然且小心翼翼的方แ式互相往还。又过了许多年,直到九九๡七年二月六日຅除夕,父母已๐相继过世的光光忽然出现。对我的父亲和母亲而言,此景犹如历史重演——在将近二十年前,陆经和光光也经常是这样大呼小叫地进门讨东西吃——近二十年后的这顿ู年夜饭上,我父亲重新า说起陆经的往事,有如在想念他自己分别已久的儿子。

事件报告

重新想起陆经,总不免要从九八年初的那个扑进现实里来的噩梦说起。

当时我在辅大国文系的本校念硕士班,光光则ท先放弃了已经录取的淡江外交研究所入学资格,正数着馒头等退伍。陆经的德文已๐经能够读听说写,同时在政大新闻所读些用他的牙塔话来说叫“方法”的东西,其中居然还有牵涉到เ微积分的统计学。有次他拿了两张誊写在金山牌六百字稿纸上的作文给我看,其中篇的题目是“给美国总统的封信”,另篇是“论尊师๲重道”。出这种垃圾题目给研究生写小学生作文的浑蛋是他的新า闻写作课教授当时“中央日报”的董事长国民党中常委“国之大老”曹圣芬。曹大老出了这种下三滥的题目不说,还给了陆经下三滥的分数:丙。因为他无法同意陆经在这两ä篇作文里所透露的政治观点和思想倾向。我强行把这两篇作文收藏起来,准备留แ待我们年老之后当玩笑开。不料就在那个学期结束之后,陆经接到เ了退学通知。退学原因是曹大老撒了个ฐ更加下三滥的弥天大谎,他诬称陆经“从未到เ校上课,且从未缴交该科指定作业,是以该科以零分计算”。然而,除了我强行收藏的两ä篇笑柄之外,陆经从未保留其他的下三滥命题作文。此外,即使陆经的同班同学愿意作证陆经并未缺课,曹大老仍旧悍然不予承认,并且涎脸表示ิ:两篇就两篇,仍未达留แ校标准。陆经给踢出了校园;我则把整个事件写成篇名为新า闻锁的小说,分上下两部刊登在编者未知详情的联合报副刊â上。首日຅部分刊出之后,愤怒的曹大老亲电联合报施加强大的压力,害得编辑不得不临时在次日຅的文末附上“远处香港海ร湾的渔火点点”之类的赘语。但是这切都无຀法挽回既成的事实——个ฐ年轻学子的命运全然改变——陆经不得不在那个碧草如茵的春天带着几本外语辞典前๩去当兵,退伍后转赴新า大陆打工并试图重建他对学院精神的小小信仰。九八五年九๡月二十八日຅古历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俄亥俄州ะ哥伦布城辆驶过小熊超级商店停车场出口而未减速的卡车撞上了陆经的破脚踏车。在历经十五个ฐ小时的抢救无຀效之ใ后,我的朋友过世,享年二十八岁,遗体在他的大哥天行者陆客的签署许可下捐出切器官——包括对肾脏副肝脏和两个眼角膜。倘若并无其他意外事件,由á那对角膜所点亮的眼睛,还在某处以及另处观看着这个世界。带着回忆的情调。

来不及的和永远失去的1

是的。回忆使回忆者当下的现实显得不再那样沉重,也使逝去的现实显得轻盈许多。无论多么เ深的挫折刺痛和伤害,在留แ待回忆重述的时候,都会使那ว消逝在时间里的当下失去点点重量。我们回忆我们叹息,我们回忆我们嗤笑,我们回忆我们斥ม骂,我们回忆我们轻嘲。尽管我们无比努力地试着不去修改任何丝的细节,仍无຀法索ิ回那ว点点失去的重量。所以最后我们都无຀奈地笑起来,而且笑得点儿都不勉强,笑得如此顺其自然。我们会这样说:“你记得吗?那ว年”“我还记得有次”“我怎么เ会不记得?”

我父亲喝了大杯之后说他怎么会不记得那年陆经从军中休假回台北,到家里来喝酒的那件事。

那ว件事原本只是则ท笑话。陆经在同张饭桌上向我们这伙老同学以及在座的我父亲说:“部队里发给我们每个ฐ人本日记簿,在封面里的地方印了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的线条,线条下面还有个空白的正好可以填写个ฐ名字的框框。”陆经转过头来问惟还没当过兵的我,“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是家谱。部队里要求每名官士兵生都要照实填写,而且要尽其所能追本溯源。陆经先在这页谱表的最下方填上他自己以及三个兄弟的名字,再往上栏填入父母亲的名字。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以上他无所知,开始捏造。再往上几代,他写下了“拓跋某”,并且认真说服部ຖ队里的长官,他是鲜ຒ卑族的后裔。最后,在谱表的最上方,他画了条五爪飞龙,龙的前两爪上还抓着两样东西:爪抓的是“青蜂飞弹”,爪抓的是“三民主ว义”。那是九八二年初ม个春寒料é峭的夜晚,当所有的人的哄笑声刚刚ธ起来的时候,我们同时听到เ个高粱酒瓶重击桌面的声音,切喧嚣倏忽冻结;我父亲由á低吼而怒叫道:“混账东西!没有三民主义,你们能坐在这里喝酒吗?嗄?”欢聚不得不草草收场。虽然我们再向他道歉,可是喝醉了酒尊严又受到践踏的人总会加倍坚持。他不停地说:“你们不是真心认错的!你们根本不信三民主义แ!”他说得很对。之后,残局只好交给因迟到而逃过炮火并深受我父亲喜爱的光光收拾。我既羞惭又愤怒地夺门而出,送其他的同学离去,发誓再也不带朋友回来和这老头喝酒了。陆经则ท低声说:“张伯伯没错,他也๣不会改变。那是他的信仰。我们侮辱了他的信仰。”我又抗辩了两ä句,直说三民主ว义是种浅薄的信仰。陆经忽然笑了:“你才浅薄呢!你只是觉得在我们面前很丢â脸而已。”

这年冬天,他交给我篇题名为被发左衽的未完成小说稿,我才逐渐了解:他自定为鲜卑后裔——个相对于中原汉文化的偏远异族๣——并不只是则ท笑话。“被发左ุ衽”其实是缕深沉幽秘的渴望,当他同世代的年轻人还在认真悲壮地高歌龙的传人的时候,他已๐然顽强地同那歌声决裂,选择了陌生的语言和绝对的孤独。个异族。在交给我那ว半部ຖ小说的时候,陆经还顺便告诉我他计划中尚未写出的情节:个原本热衷国际文化交流社团活动的青年次又次地遭受官僚体系的压抑和屈辱,于是不得不放弃他的学业社会整个国家与文化,经过漫长的流浪ฐ之ใ后,甚至连“异国”也๣放弃了。总而言之,就是部叙述不断觉悟并退却的小说。我说从荷马到เ加缪,大家都写过,这定是部烂小说。他说对呀。接着他告诉我个ฐ比小说精彩的动机。“你知道我为什么เ会写这篇小说吗?”他问我,我说不知道。“因为我知道没有任何个中ณ国女人可能爱上我。”“那是因为你是个ฐ矮子。”“对,就这么เ简单。”尔后他果然娶ດ了个美国女子黛安娜,她在陆经残缺的遗体火化之ใ后立刻火化了他所有的日记和遗稿,遂使陆经最后几年的觉悟或退却与他们的情怨永世成谜。

陆经的另个ฐ小小的遗憾应该是他从来没有机会目睹我父亲的改变。在他死后不久,电å视新า闻的镜头扫到曹大老,我父亲居然用山东腔的闽南语骂那荧光屏:“干你娘๤!”后来以及再后来,他的山东腔依然十分坚持,可是那句咒骂则普及于他加入了五十年的那个ฐ党的主席和主义แ。他失去了那个ฐ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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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的和永远失去的2

在那个充满怀旧气氛的除夕夜,我父亲不止次地对光光和我说:“我其实很想念陆经的。我常常想起他。”我猜他用“想念”和“想起”所要表达的是副对死者特别容易动用的歉意——因为ฦ十四年前他没有接受陆经的歉意。我母亲则在旁้说:“喝了酒净废话。”我父亲说那就再干掉杯废话吧。同样的,我也说不出我自己้对光光的歉意;说不出就是说不出,说不出只好说废话,要不就逃到เ另个回忆里面去。也许再喝杯就说得出了。再喝了不知道几杯以后,我父亲去上厕所,跤摔趴在铺着红钢๐砖的小浴室里,永远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退却

我父亲第五次入院又出院之ใ后的某日下午,阳光从后园的葛藤间筛进窗来,洒得满床金花黄叶。他这时已不复能ม完整地回忆生命中的任何经历,也忘记了他祖父张润泉的名字,甚至当我问起老家懋德堂的几副楹联,他也๣只能怔忡以对。可是他却问起了你。他指指门外,又指指肚子,勉强说了你母亲的姓名里的个字——他仅仅记得那个字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问我:“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เ样了?”我说好得很,胎儿心脏ู强而有力,旧历年底就要生了。老人随即连说三句“太好了”之ใ后就哭起来。他哭得非常专心,仿佛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的事其他的人其他的情感。我驻足良久语不发,静静地看着他的两ä个ฐ眼眶里涌出泪水,随即在脸颊上溃决成纵横漫漶的浅浅沟渠,但是这些沟渠立时又被下波泪水冲开,走岔了路,直到整张脸都湿遍,让阳光再照ั,便有数不清的小金蚕在上面蠕动起来。他这时候忽然问我:“我哭什么?”我说:“你没哭,你高兴呢。”“我高兴什么?”他瞪着双红眼,非常迷惘地问我。我不忍再提起他要抱孙子的事,只好说:“我忘了。”他皱皱眉叹口气,道:“你这是什么记性!”

我大胆猜测,老人在短短年多的时间里淡忘生命中ณ绝大部分的事情其实是种带有保护意味的退却。他的右手只有不到เ三磅的握力,左ุ手也๣仅能抓起半瓶矿泉水。即使经过几百个小时的复健课程,让他能ม度扶着助行器在来回几十尺的室内趑趄学步,然而他毕竟选择了退却。在摔那ว跤过后第二个ฐ初夏的六月十九๡日຅,他颓然放开助行器,跌坐在地上,说:“再走也๣走不出屋去。”也๣就从这天起,他以种近乎ๆ蓄意的方แ式切断ษ了自己和过去的切之间的联系。在他那里,回忆非但不再能使逝去的现实显得轻盈失重,反而让当下的现实显得压迫难堪。这就是为ฦ什么当他偶然“想起”了你——他的孙子——的那刹那,泪水会如此发不可收拾的缘故。就在那ว瞬间,他所察觉的不只是个陌生的胎儿,还有他和整个世界ศ之间迢递以对瞻望弗及的距离。他退却得太深太远了。差不多要和死亡样了。

死者

每当意识到眼前的父亲并不是我所熟ງ知的父亲的时候,我总会立刻๑想起那个死在远方แ的朋友。他留给我半部ຖ残稿两张相片几十本英文小说组拼字游戏和个“为ฦ什么写小说”的疑惑。

他在死后的最初ม几年里,经常造访我的梦境,告诉我:“其实我根本没有死。”然后我们总会绕回当初说起的那ว个ฐ写小说的动机的话题。通常在那样的时刻๑——我指的是在梦境之中——事物情绪和感觉细节都会比平常放大许多。不好笑的会变得好笑不悲哀的会变得悲哀不惹人喜怒爱憎的会变得惹人喜怒爱憎不伟大的也会变得伟大起来。当陆经次又次地为他生前๩提到เ的那个写作小说的动机辩护着说:“等到有天,当你发现这世界ศ上没有个ฐ人爱你的时候,你就真的会写小说了。”我几乎都是用种挣扎的姿ู势逃离那个ฐ“他其实并没有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