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图与换算式
让我和你——我的孩子，起回到我生命中那ว个十分天真的时区，看看那饭桌旁้我们家三口所受的微不足道的委屈。我母亲，从未参与过我父亲的成长，却在我父亲酒后脆弱又悲哀的胁迫下次又次地分享他廉价的自怜。她的娘家离朝阳街四十里，嫁到张家的时候已经二十四岁，对张家门儿的德行的理解与我父亲有着近二十年的时差，我父亲无视于此，也不曾将我母亲带回他生命中ณ包涵各种丰富情感的角落如他不曾带我进入九二八年五月三日的大历史事件现场样，可是却要求她完全体会感同他那受轻贱的有如遗弃的伤痛。我父亲，他的妻子不想理解他的悲哀是怎么回事，且要求他以吃饱穿暖之余并无余事的态度去压抑或蔑视情感所带来的马蚤动；他的儿子对朝阳街四合三进大院墙里平庸琐碎的家常没兴趣，却想让他为大时代作不在场的目击见证。他只能更顽ื固更执拗也更感伤地爱上自己้的悲剧。至于我，我的委屈是家三口里最轻薄短暂的——我只想以惊人之语让我父亲不要那样孤立无援以至于掉回头与我母亲争吵起来。
第章角落里的光
于是我便得到เ了另个关于那“恐惧这世界上没有个ฐ人爱我”的写作动机的想法：如果那个动机成立，那么多少年来我所写过的几百万字也只不过是再反复操演的复健活动而已๐。它维持了我的生计为我赢取了作家的头衔和声名捍卫了我的尊严使我看起来像是个能运用想像力经验和知识无中ณ生有从事创造的人；但是，它从未也可能永远不会治愈那原初ม的恐惧。几乎是以种神秘主义的直觉，我猜想这恐惧来自我父系家族的五代宗亲。我只能希望它还不曾转印在基因里，传衍到你的身上。它曾经是我们这个家族病史的母题，从我父亲的病体和朋友的死亡上轻轻揭露，让我乍ๅ见书写的人沮丧ç的梦。
书写的人1้
或许是因为死亡所形成的退却过于彻底，使生者无从适应，在最初的几年里，我与天行者陆客夫妇似乎只能以交换陆经生前的饾饤杂碎来互相喂哺彼此的失落，好像也惟有在那样交谈往事的时刻，我们让死亡遁形匿迹，让逝者还魂人世。有些时候，只是为了叫死亡这现实暂缓为ฦ我们所察知，我甚至还会编造些小小的情节，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件，些其实竟是突然间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幻想，些听起来似乎十分吻合现实处境的感觉细节。我甚至记得，有次当我说道：“有次，陆经——”的那ว刹那，我根本不知道陆经在那次该做过些什么เ。我的听众自始至终未曾察觉我捏造了段陆经的故事，他们也许从此以为ฦ那是他们挚爱的亲人曾经亲历过的个情境。最不堪的是，除了“有次，陆经——”那个短暂的刹那之外，我自己也不记得当时到เ底编造了些什么。我只能感觉，在不容伪造的真实生命中，伪造成为我生命中最真实的部分。
我几乎ๆ无法想像，日后我将用什么样的言辞来向你解释我所从事的行业？写字的人编故事的人虚构个ฐ又个的世界的人撒谎讨生活的人也许，当你第次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念两个句子给你听，它出自我那位亡故的老友的遗稿——被发左衽——“想像的目的与想像的我，两点之ใ间有条直线。”把这两个ฐ句子从那ว部残稿中移取出来，恰好可以作为小说写作之ใ于我的个隐喻。
九八三年九月的个夜里，陆经戴安娜和我并排躺在青年公园的处草丘斜坡上。当时我刚从研究所毕业，等待入伍。陆经则退伍才满半年，正和他的新婚妻子计划着赴美留学的诸般细节。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我：“十年以后的今天我们会在干吗？”
“喝啤酒。”
“还有呢？”
“抽大麻。”
“还有呢？”
“你和黛安娜生了个小杂种跑来跑去。”
“那不可能ม，你知道我们不会要小孩。”陆经笑起来，“还有呢？”
二十六岁的人对三十六岁的自己้还能有什么想像？那是个ฐ遥远的年纪异质的世界ศ陌生的人。
我只好这样说：“我会养条大狗，住在乡下，刮ุ风天自己修屋顶ะ，给吹掉只拖鞋和顶ะ帽子，还吹倒两ä棵大麻——这点最惨。那时候你们在美国，住在栋前院长了棵枫树的房子里。柯斯ั塔·涅ื达那ว代的老嬉皮也全都住进那种房子里去了。秋天扫落叶冬天生壁炉春天剪ຘ草夏天泡游泳池，年四季都在读我写的童话——”就在那ว刻，我听见草丘的另边远远地传来阵阵梵唱的声音。我翻个身，匍匐上丘顶，顺坡朝前方几十尺栅栏外的马路上张望，发现对街沿路走过长列ต身穿黄|色袈裟ู的僧侣。那些个ฐ秃顶ะ僧人人手支点燃的火烛，缓步鱼贯而行，朝马场的方向走去。梵唱声齐整如出人之ใ喉，素า朴且嘹亮。
“什么童话？”黛安娜笑起来。
“讲个小和尚，”我面胡诌，面站起身，直直盯着那列看似无穷无尽的行伍，“从寺里逃出来，走了很远的路，想要到เ天边去看大月亮的故事。那种月亮非常非常之ใ大，在地平线上从这头到เ那头，反正非常大的个月亮就是了。”然后我朝坡下跑去，直跑到เ栅栏边，再仔细朝马路上望。可奇怪的是，对面那长列僧侣竞走得半个也不剩ທ了。我只能看见偶尔疾驶而过的汽车头灯，倏忽点亮这城市西南角落上原本阒暗的片柏油路面。不知过了多久，我再循原路上坡，又听见先前那ว样的梵唱。回头，却见那列黄服僧侣依旧持烛缓步沿青年路向河堤外的马场前进。我抢忙再跑回栅栏边探头探脑แ朝外张望，而对街居然又空空如也，仍只偶片阒暗如墨的柏油路面忽然被呼啸而过的汽车头灯洒个通亮，转瞬又趋于寂黑。我既ຂ不相信这是什么เ富涵启示意义แ的神秘遭遇，也不认为有那ว么列存心戏弄我的游行和尚。至少，梵唱依旧在我耳际回旋缭绕着呢。我循音而行，从草坡的另边寻去，终于在座凉亭底下找着了声源：那ว是具手提式双卡座收录音机，它正播放着那ว忽近忽远似幻似真的乐曲。如歌亦如颂。我俯身贴耳甚至闻到亭中石桌上残余的股粽叶般的竹香，察知那梵唱的确由á此而来。可是，方才那来不止又去不尽的路黄袍僧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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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的人2
我步回草丘，将过去这短短几分钟里的经历向他俩仔细转述遍——也许不只遍——黛安娜认为ฦ那ว是她特地从旧金山带来的大麻发挥了效果，陆经则ท认为那ว是过度专注于听觉所自然产生的视觉想像他甚至把漫无止境的僧侣行列解释成我对即将入伍服役的恐惧。
“幻觉。”我低声说道，“幻觉。”
“不是幻觉，是你看到了你的想像。”陆经诡异地笑着，“大麻不会制ๆ造幻觉，写小说的也不需要大麻。你只是‘看到’了你的想像——”
那ว个ฐ晚上的情景晃逝去了十四年。我所预ไ言的生活当然没有发生在陆经身上。黛安娜在陆经死后不久进入所大学的研究所攻读人类学，毕业之后加入联合国教科文机构的个ฐ什么小组，跑到巴基斯ั坦去当义工。偶尔有次路过台北，我们见了面。她和我谈资本分配雨林消เ失野生动物保育和女性主义的新า发展，令我眼界大开。倒是我自己在九九七年的秋冬之际和第二年的仲春以及初夏三度造访美国中西部，扫了落叶生了壁炉剪ຘ了草也泡了泡友人后院的游泳池。我从来没有写出那ว部童话。之ใ于个作家，那部童话只不过是另个ฐ随手可以弃之ใ于天涯海ร角的念头计划或允诺，股“写作构想”——个不值得重新寻觅的想像的目的。堪称幸运的是，因为你即将到来，引领我回到เ另端的，我个字个ฐ字地开始思索ิ着那个想像的我是怎么回事。
不能光看个点儿
跟我这代许多父母不同的是，我的父亲对于让孩子长智慧这件事没有太积极的作为，有些时候——尤其是当孩子发现这世界ศ有些奇趣有些新鲜的时候——他的反应还显得异常冷淡，像是要刻意敷衍那种“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的冲淡之ใ气。比方แ说，我在上小学之前的某日，偶然间发现喝了水躺在床上翻身，肚子里会有水声荡荡然，就告诉他：“我胃里有奇怪的声音。”他说：“你长得蛮齐全，还有个ฐ胃啊！”
不过他对知识的追求有个ฐ基本的态度，恐怕就来自王景的那两句话——在我的前半生里，听他复述过不知几百回，回回都只字不差ๆ：“无论什么事，不能ม光看个ฐ点儿。”我记得说三国演义，说到เ孔明七擒七纵收了孟获，班师回国，孟获率领大小洞主ว酋长和诸部罗拜相送，忽然阴云密合，狂风大作，原来是泸水有猖神作怪，必须以七七四十九个人头并黑牛白羊血祀，原书如此写道：
孔明曰：“本为ฦ人死而成怨鬼，岂可又杀生人耶？吾自有主意。”唤行厨宰杀牛马，和面为剂๘，塑成|人头，内以牛羊等肉代之，名曰“馒头”。当夜于卢水岸上，设香案铺祭物，列灯四十九盏，扬幡招魂；将馒头等物，陈设于地。三更时分，孔明金冠鹤氅，亲自临祭。令董厥读祭文读毕祭文，孔明放声大哭，极其痛切，情动三军，无不下泪。孟获等众，尽皆哭泣。只见愁云惨雾之ใ中ณ，隐隐有数千鬼魂，皆随风而散。
这段，据我父亲表示，还是金圣叹看得透——金圣叹说这是“祭死的给活的看。”金圣叹之ใ愤世嫉俗立异鸣高，未必为后来之ใ我所喜，但是在个才刚刚ธ学会使用“胃”这个字的孩子来说，“祭死的给活的看”这样的权谋机心似乎ๆ也并非讲究“适龄合度”以施教的父母所愿意冒险为之。他显然并不在乎，只是强调：“无论什么事，不能光看个ฐ点儿。”我曾经在成年之后跟他讨论过这点，还举ะ出了从前听他说孔明发明了“馒头”祭猖鬼的例子来，最后，我质疑道：“难道你不怕把我的心术教坏了吗？”我父亲那ว次显得相当严肃，从眼镜框子上方แ白棱着眼看我阵，才说：“你长得蛮齐全，还有个ฐ心哪！”
在我父亲那里，任何个ฐ孤立的点状的不问他者死活的人从生到เ死都是混沌未凿的状态，有人宁可如此，有人宁可众生皆如此。但是他不这么想，他总认为孤立的生命状态不值得被发现，就像个别的人生琐事不值得被张扬样。但是另方面，由于我们父子不善于使用太过抽象的字眼交谈——倘若旦在日常上使用了不够浅白的字句，听的人都会有种抓到เ背地里作恶的肉麻之ใ感：“哈！被我看破手脚了！”——是以当他想要诱导我“无论什么เ事，不能ม光看个点儿”的时候，往往要佐以大量的故事。王景这个人乃ี至于他的想法，之所以会吸引我父亲，大约就是因为王景总会比他先步看出“个ฐ点儿背后的故事”。
大时代1
整整年以前的九四六年六月，国共全面的内战爆发，大体而言，国军部队在八月上旬ຒ以前的攻势都进展得相当顺利，许多城市和重要的乡镇，几乎可以用“兵不血刃”之ใ语形容。国民党政府也在五月五号那天顺利返回南京，全国老百姓只要听得见收音机，都听到了“委座”追思八年艰辛砥砺未来勇气的致词。当然，伤亡惨烈的战役不是没有，但是般而言，领ๆ导抗战胜利的“委座”在庐山召开军事会议之ใ后，时公之于世的战报，多是“国军势如破竹”的滥调。
我奶奶百日也过了，家族里的哀伤和凝重稍稍舒缓了些。王景忽然不知道打从哪儿钻出来，人坐在厨房里，嚼着朱伙计给炸的藕合子，口气吃了十个ฐ才住嘴。我父亲等他吃完了才问：“朱成说你有急事找我？”
“我看这大局不对的。”
“怎么说？”
“你别说现在国军打解放区跟吃豆子似的，口个ฐ口个，我看其中大有文章。”接着，他提到了两个ฐ消息，个是新闻，说新า四军在江苏中部发动了场大战。领军的都是会打的，有陈毅粟裕和谭震林，手下不过三万之众，口气打下了宣家堡孛堡两个ฐ要塞，国军伤亡有说五万的有说七万的。可打赢了之后，新า四军反而撤退了。另个ฐ算旧闻，说新า四军的李先念和八路军的王震加起来不过六万人的支部队，在河南对上了三十万国军，也是到处发动奇袭，袭就中，胜就跑，把支原本在河南固守的大军拖散到陕南鄂西等各个方แ向去了。等国军整编完队，回头要再打，只剩ທ下小规模的马蚤扰武力时隐时现，解放军的主ว力部队早就没了影儿了。
这两条消เ息不只是两个“点儿”，而是个大布局的片段——犹之乎块烧饼上的两粒芝麻。王景对这块烧饼的描述是：“我要是共产党，我定这么เ想：你国军今儿想拿下什么城，我都可以双手捧上，绝不来抢。这些城镇都是包袱，抓住个得扛起个，扛起个ฐ就压垮三分。赶什么时候国民党背不动了，就放下来了——到时候，他不是先放哪个后放哪个，要放，那ว就口气儿得统统放下了！我的话，你琢磨琢磨。”
“我琢磨这个干什么？”
“共产党把咱‘庵清’当反动会党，别ี说它气候已๐经成就了，就算是到了铁路以北那ว些个荒山僻野的地面，你抖露门槛，少说叫人扒层皮去！”王景说着，打从怀里掏出个黄纸封儿，递了过来，我父亲打量，居然是那张入帮的“信守”帖ຆ。
“这是做啥？”
“老爷子上南方去了。”王景道，“行前特别交代我，发还了你的帖子。你别冤，也别急！这不是逐出庵堂那套，而是怕你心里不踏实。你若有心认这个ฐ份儿，等局势稳住，再观后果，所谓伺机而动了。要是世道人情艰险难当，你撕了这帖ຆ子，也不至于受牵连。”
我父亲受感动了，想不起那ว些“祭死的给活的看”之ใ类的深刻世故来了，他立刻๑说要去见钱宝森。王景则ท表示，老爷子连这步也想到了，也有交代：还是先把十奶奶这年的丧期服满才好。
年之间，大局果然有了极富戏剧性的转变。九四六年上半年，般传来的消เ息还是“委座”如何整军经武，如何调动高阶军事长官的部署，看来切都有谋定而后动之势。绥靖公署迁驻济南，司令官王耀武也亲自在城中坐镇。原本隶属汤恩伯系驻皖北临泉界ศ首的骑兵第二军改编成第九十六军，连换了两ä次军长，最后整个部队又开往明水镇，偕同原先驻扎昌乐潍县的李弥第八军夹击解放军，不多时，就听说解放军撤离胶济线沿途。王耀武不时还在济南日报上发表胜利谈话，说：“俘获甚众，枭獍空”，然而没有人会料到，九四七年五月中，王耀武起家的嫡系部队——整编第七十四师——在山东孟良崮被解放军集体歼灭，师长张灵甫殉职，死难人数：六万。等到我父亲和王景来到เ南京前后，汤恩伯在临沂范汉杰在青岛，西东，要以钳形攻势在鲁南地区掐住解放军的腹地，结果又枉送掉四五个ฐ整编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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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时代2๐
王景看那码头上往往来来的人又渐渐聚拢了来，似乎是又有渡轮要开了。他又前后左ุ右仔细地张望了阵，才找个ฐ不显眼的角落蹲下来，道：“还记得去年在你家吃藕合子那天我说，那些打下来的城镇都是包袱，赶什么时候国民党背不动了，就统统放下了？”
我父亲点点头，没言语，倒是四下里人声越发地嘈ฤ杂起来。
“上码头来看动静，就是这么个意思——看国民党什么เ时候把南京也放下！”王景说时声音极低，像是根本不想让我父亲听见，然而，没有个ฐ聆听的对象，仿佛这说着的人连自己是不是说了都不敢确定了。我父亲毕竟听见了，也低声应了回去：“可这儿是南京啊！南京放下了，还有哪儿呢？”
王景指了指远处靠江面南边贴岸巡行的几艘快艇，艇身前方แ接近鹢首之处皆以白漆喷写了“岳”“文”“史”等字样，后头还有二到เ三位不等的数字。那是从抗战初ม期就已๐经投入战场的批老旧ງ鱼雷舰艇，几乎ๆ都负过伤，不过巡ำ行的速度不低，还保持着几分精神。
“怎么都是些败军亡国之将呢？”我父亲说。他的意思是“岳”“文”“史”所代表的岳飞文天祥史可法，显然都不是能够改变扭转个倾颓大时代的人物。往往在他们以生命刻๑写出动人的史迹之际，他们所捍卫的那个正统便完全崩毁了。
王景瞥眼那些舰艇，道：“江面上还算平静，交通往来也没有什么เ不寻常。可刚才在薛家巷的时候，你没看见么——”说着，摸索着打开了胸ถ前的口袋，轻轻掏出桩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