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市部和经理室，装潢得都很整洁宜人。面积很大的门市部，货架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式皮包。门市部的三名营业员，包括两ä名温州小伙子与一名温州姑娘。他们日常的主要工作，就是向顾ุ客零卖各式皮包；如果碰见大批量购包的顾客，则要及时报告楼ä上的老板阿荣，由阿荣亲自出面洽谈。楼上的经理室面积也很大，除了颇็为时髦的电脑、扫描仪、打印机、传真机、大班桌椅、真皮沙等等设施，也鳞次栉比地放了很多皮包以及样品。
李娟连忙陪起了笑脸：“对不起，我的经营许可证还在办理之中，明天或者后天才能领到。”
柳绍禾自谦着：“按照法国人的习惯，看望病人，可以送鲜ຒ花什么的。但我听说人在感冒的时候吃水果，对身体有好处，就为你买了这点水果。它们的份量很寒碜，我真觉得拿不出手啊。”
黄福稳敷衍了一下：“嗬嗬，你是怎么知道的？”
身为经济条件很优越的公费留学生，陈晓玉何必要到福稳中餐馆做洗碗工呢？原因很简单：她是一时心血来潮了。她见同校的一些自费留学生，纷纷利ำ用周末打工挣钱，贴补自费留学的开支；有人甚至能有余额汇给家里，表现了一种对于劳动的成就感。她从小到大，从上海到巴๒黎，一直都是养尊处优，没给家里作出一分钱的贡献。当然啰，父母亲也从未向她提过经济上的任何要求。所以，她寻思着：“我在巴黎虽然不缺钱花，但若也能利用周末打工ื挣钱，汇给家里，纵然数量不多，毕竟是我的劳动所得，必将成为爸、妈很大的惊喜啊。”她在福稳中餐馆曾经吃过几次饭，记得规模比较大。于是，她利用课余时间，直接赶到เ福稳中餐馆的经理室，找着了老板黄福稳，进行毛遂自荐，想在每个周末，到福稳中餐馆做一整天的洗碗工。
又是一个星期一的上午，黄福稳照例趁着店里的休息日，约了李娟来到一家高档宾馆，开了一间客房，以便无所顾忌地搂住李娟做爱。
黄福稳胸有成竹似地笑道：“我给你的这些好处，是有条件的……”
那ว么，黄福稳为何对上海话如此敏感呢？这不仅要涉及黄福稳家庭的小历史，而且要涉แ及温州与上海关系的大历史。人们常说上海ร人瞧不起“下只角”的苏北人，但在1992年邓小平同志南巡ำ讲话之前，上海人最瞧不起的其实是温州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的四十多个春秋，上海人只要提到温州人，就会嗤以这样的口头禅：“迭格（即‘这些’）温州小瘪三，不是乱弹棉花，就是投机倒把”。上海电影制片厂曾有一个美工师，是土生土长的温州人，从浙江美术学院毕业分配到该厂工作了数十年，为ฦ避“温州小瘪三”的嫌疑，竟然一直谎称自己是浙江省城杭州ะ人。那个ฐ时候，在所有上海人的心目中，温州人几乎ๆ成了“苦力”与“奸商”的代名词。然而，温州ะ人一边愤愤不平，一边又偏偏离不开上海人。因为在那ว种“计划ฐ经济”的时代，上海凭“票证”供应的轻工产品，代表了全国同行业的最高水平，成了温州人梦寐以求的紧俏物资。黄福稳的祖父二十四岁结婚的时候，乃ี至黄福稳的父亲十八岁结婚的时候，都像当时的温州ะ年轻人一样，要专门跑一趟上海ร：并非“度蜜月”，而是先去“黑市”上找“黄牛”用高价买“票证”，再凭“票证”采购自己้心仪已久的上海ร产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印花布以及“大白兔”牌奶糖等等结婚用品，然后大包小包地坐海轮托运到温州，似乎ๆ这样才能办成合格的婚礼了。1992年邓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之后，中国大6的“市场经济”得以畅通无阻。温州作为中国大6๔最早敢搞“市场经济”的地方แ，经济展很快：生产的服装、皮鞋、打火机等等商品，已经堂而皇之地进入了上海的市场，乃至西方达国家的市场。温州人的形象，也在大多数上海人的心目中ณ渐渐得以改善。不过，上海毕竟是中国的经济中ณ心。包括温州在内的中国其他城市，都愿与上海ร构建密切的关系。正是出于对上海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仰慕，黄福稳二十多岁往返上海做生意的时候，曾下功夫学会了上海话：虽比真正的上海ร话差了一些韵味，但在外地人的面前，足以自诩“阿拉（即‘我啊’）上海人”了。尤其令黄福稳念念不忘的是，上海ร女青年的气质都很讲究。那时，他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难以启齿的“美梦”：如果娶了上海ร女青年为妻，将是他最大的幸福。但他也有自知之明：凭他当时的条件，他的这种“美梦”无异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1้9๗9๗1年，他赴法国闯荡，仍然盘算着挣了钱之ใ后，争取圆上这种“美梦”。后来，他为了能ม在巴黎顺利拓展自己的事业，而与法国女子玛莎结了婚，也就逐渐淡化了对于上海ร女青年暗暗憧憬ä的心结。然而眼下，他已是巴黎的中产阶级了，已做了中餐馆的老板了，忽然在巴黎的街边遇见一个正自求职的上海女青年，他怎么不会怦然心动呢？于是，他用上了多年未曾温习的上海话，颇็为ฦ大声地向李娟套近乎：“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如果真的在求职，我正好是你身旁这家中餐馆的老板，也许可以给你提供一点有价值的信息。”
毕竟是“母女连心”，母亲不仅没打李娟，反而把李娟扶了起来：“娟儿，事情已๐经生了，妈再怎么เ骂你、打你，也解决不了问题。妈毕竟是生儿育女的过来人，见的世事不少了。你把自己未婚先孕的缘由告诉妈，以便让妈帮你拿注意。”
李娟说：“那ว你应该请假，好好休息，或者去看医生嘛。”
阿乔๒说：“人们常说‘双管齐下’，你倒要‘三管齐下’了，这真有意思。”
阿乔๒做出一副很内行的派头：“我完全了解《卡门》。对于浪漫迷人的《卡门》，我怎么会不了解呢？我觉得‘卡门’那样浪漫的女子，应该生活于上流社ุ会。她原本就是生活于上流社ุ会的千金小姐嘛。”说着，他一时心旌摇曳得头脑胀，几乎向李娟冒出这样一句：“希望你在我的面前也像‘卡门’那样浪漫！”他定了定思绪，这才回过神来，补充道：“下个ฐ星期一，正好也是店里的休息日。歌剧院在那天的下午三点开始演出，你别忘了啊。”
阿荣向柳绍禾诙谐地说：“我与阿黄有些日子没见面了，阿黄是越来越会侃了。你瞧阿黄这样‘忽悠’我，我可承受不起啊。”
暗娼y立即偏过脑袋，竟然嗲声嗲气地干哭了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每个星期的星期一，是福稳中餐馆的休息日：只有柳绍禾与阿乔留店值班，其余的员工，包括老板黄福稳，都回各自的住处了。
阿莲说：“我舅舅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也会做生意，但有一个ฐ最不好的缺点：太怕我舅母了。”
李娟说：“太怕？那就意味着出了一般的怕啰？”
阿莲说：“是啊。就拿我们加工点的这些工人来说吧，我舅舅总是要求我舅母别让我们的劳动过于辛苦，可我舅母总是跟我舅舅对着干，把我们当成牛马那ว样的苦力。”
李娟说：“公司销售点门市部的营业员，是很文雅、很体面的工作。我觉得，你舅舅应该安排你去门市部那ว里上班。”
阿莲的神情有惆怅、也有憧憬：“这事，说起来就不止三言两语了。我早在六岁的时候，我妈妈就病故了。我父亲续了弦，可后娘待我一直很不好。我舅舅，也就是我妈妈的弟弟，到法国刚刚ธ有了不错的条件，就张罗着让我从温州移民到了法国。那年，我才十二岁。我跟我舅舅一样，是正式移民的。我舅舅正式移民，原因在于我舅母是已定居法国的温州ะ华侨。我呢，费了一番周折。按照法国的移民政策，只有合法的配偶关系和未满十六周岁的子女，才可以申ã请正式移民。我舅舅的年纪，比我要大十五岁零十个ฐ月。那年二十七岁的他，将我的身份，由外甥女写成他在温州与前妻养育过的亲生女儿，并且办了公证的手续。实际上，他在温州根本没有什么前妻。就这样，我在巴黎有了长期正式居留แ权。法国政府实行义务教育制度，未满十六周岁的少年儿童都要接受义务教育。我舅舅做通我舅母的思想工作，让我在巴黎接受了义แ务教育。去年，我十六岁，初中毕了业。我舅母再也不同意送我读高中了，还说根据我的年龄，可以安排我打工了，开始必须做公司最基层的皮包缝纫工。我舅舅没办法，只得顺从了我舅母的主张。不过，我舅舅私下里跟我讲了，他迟早要让我在门市部做营业员，因为我的法语口语很不赖。”
李娟同情而又羡慕地注视着阿莲：“你从小就失去了母爱，这是你的不幸。但你又很有幸：你舅舅不顾你舅母的偏见，尽力关照ั你、呵护你。你舅舅对你的这种亲情，很感人啊。”
阿莲听了，竟像哲学家一样睿然慨叹：“人生的宿命，可能就是美中不足的吧……”
有一天夜里，李娟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忽被同睡一头的阿莲紧紧地抱住了。李娟惊得睁眼一看，朦胧的夜色中ณ，阿莲其实未醒，却梦泪婆娑地呓语了几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显然，十七岁的阿莲梦见亡故的母亲了。李娟明白过来了，一下子就感触得热泪盈眶了。她一动不动，任凭阿莲紧紧地搂着，唯恐搅了阿莲思母的梦境。她由á此联想到了：阿莲与她相处以来，经常抢着为她掸床叠被、打洗脸水、倒洗脚水乃至洗衣服，原因就是阿莲在潜意识里将她当成了自己的母亲，所以要像做丫鬟似的表达自己的敬母之情。其实，李娟今年二十二岁，比阿莲只大五岁；可李娟在十七岁、也就是阿莲这么大的时候，还时不时地向母亲撒娇哩。眼下，李娟静静地嗅着十七岁的阿莲身上散的清香。李娟从小就生长于钢筋加水泥构成的上海ร市区，现在阿莲身上宛如江南农村阡陌青草气息的清香，不禁使她有些熏然了、怡然了。她尚未去过温州，但她觉得越来越喜欢温州的这个阿莲姑娘了。她甚至寻思着应该为阿莲做点什么。她就是这样一种上海姑娘：当她领ๆ受了某个人的诚恳的友谊，她就想为ฦ某个人做点什么เ。对于柳绍禾，她前些日子也曾有过类似的念头。此刻๑，七月上旬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预ไ知：到了十月上旬的时候，她将为阿莲与柳绍禾恋爱关系的确立而煞费苦心。
阿莲十七岁的人生履迹中虽有不少的坎坷，但她毕竟从温州正式移民到เ了法国，已๐在巴黎生活了五年，算是见了世面、开了眼界。因此，爽直并且真挚的个ฐ性，正在她的身上形成。
加工ื点车间的这些男女工ื人，惟独李娟不是温州人，所以听不懂工人们为了调剂๘情绪而用温州话互相唠嗑的“荤段子”。阿莲不忍心让李娟孤零零地闷得慌，就趁着活儿不太紧张的间隙，用法语跟李娟聊一些闲话，以便李娟能够解解乏。不过，阿莲聊的闲话，可不是什么“荤段子”。那她聊了一些什么呢？她聊的是这些男ç女工人充满风险与传奇色彩的偷渡故事。因为车间里的这些男女工ื人，只有她和李娟不是“偷渡客”。
李娟从阿莲的闲聊中ณ，获悉了闻所未闻、五花八门的偷渡方式：有的“偷渡客”，以出境旅游的名义แ，从中国大6到เ了中国香港或者东南亚，交钱给“蛇头”，换成韩国或者日本等国的护照，乘飞机前往德国或者东欧，再坐汽车以及火车进入法国；有的“偷渡客”，起先办了俄国的签证，从中国大6到了俄国的莫斯科，交钱给“蛇头”，从而登上莫斯科飞往法国巴黎的航班；有的“偷渡客”，不找任何“蛇头”，而是提前跟那已๐在法国巴黎生活的亲友联系妥当，然后办理非洲某国的签证，于中ณ国大6๔乘๖上相应的航班，利用飞机暂停巴黎国际机场的机会悄悄出溜，再由亲友想办法予以秘密接应。
阿莲尤其对阿海的偷渡经历感慨不已๐：“娟姐，你还不知道哩，阿海从温州偷渡到เ法国巴黎的过程，充满了风险与传奇色彩，听起来着实令人惊心动魄呐。”她说着，就将阿海喊了过来，要阿海向李娟复述自己้几乎丧命的偷渡经历。
二十多岁的温州小伙子阿海，在李娟的面前局促了一下，怀着劫后余生般的心情，用温州腔的普通话向李娟回忆道：“我是与同村又同龄的两个小伙子一起偷渡的。我们三个人都向‘蛇头’交了十二万元人民币。按照‘蛇头’策划ฐ的路径，我们三个人先由温州坐车到เ了云南，接着由á云南偷越边境到了缅甸。从缅甸入境的地方แ，再到泰国入境的地方，那么เ遥远的路程，我们跟在一个缅甸籍的向导后面，走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而且全靠步行。一路上，我们简直成了原始人，翻越一座座崎岖的丛林，喝生水，吃的是半生不熟的野果子和野兽肉。野兽是那个向导打下的，用篝火烤着吃。有不少次，我们几乎被毒蛇咬死、被山洪淹死。好不容易进了泰国的边境，我那ว两个同伴经受不住长途跋涉แ的劳顿，痛哭着病死了。我含泪掩埋了他俩的遗体，一个人坐车到了泰国的曼谷。‘蛇头’早已๐从中国坐飞机到เ了曼谷，在预定的地方见了我，就给了我一本护照：那是另外某个人的真护照，却换贴了我的照片。就这样，我从曼谷坐飞机到เ了罗马尼亚，又从罗马尼亚坐飞机到了南斯ั拉夫，再从南斯拉夫的都坐车到了南斯拉夫与意大利ำ交界ศ的地方แ，悄悄溜进了意大利ำ的边境，然后从意大利坐车偷渡到了法国的巴黎。现在回忆，我为了偷渡，真是‘九死一生’啊……”阿海说着说着，辛酸地抹起了眼泪。
李娟对此也很伤感，可又很不理解：“那……你们干脆不出国，就在温州的老家呆着，难道不行么？”
阿海ร的语气却又变得很激昂了：“可是巴黎的工ื资高啊。我们温州ะ人到巴黎，合法的也罢，偷渡的也罢，财的越来越多了。再说，我们到巴黎做工，纵然做的是‘黑工’，无论怎么เ辛苦，也比在温州山区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要轻松一些。尽管温州城里很富裕，但我们温州ะ山区农村仍未脱贫。我和那两个ฐ同伴交给‘蛇头’的钱，有一部ຖ分是向温州老家的亲戚借的。他俩已๐在偷渡的路上病死了。我如今在巴黎做‘黑工’挣钱，为ฦ了生死与共的友谊，不仅要还自身的债，也决心帮他俩的家庭还债哩……”
李娟听了阿海的肺腑之言，一时百感交集、无语以对。
然而，李娟万万没有料é到：十几天之后，阿海在巴黎的国际机场，演绎了不仅“惊心动魄”、而且“惊天动地”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