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正小说网 > 妞妞 > 第十章 紫色标记

第十章 紫色标记

纵然苦难真有净化作用,我也宁要幸福。常识和本能都告诉我,欢乐่比忧愁更有益于身体的保养,幸福比苦难更有益于精神的健康。

我的苦难没有慰藉,也๣没有补偿。它不会给我带来光荣和伟大。一个ฐ父亲守着他的注定夭折的孩子,这个场景异乎ๆ寻常,但也极其平凡。我也许挺得住,也许挺不住,无论在哪种情形下,我都成不了英雄。我只是一个忍受着人间平常苦难的普通人。一个人只要真正领略了平常苦难中的绝望,他就会明白,一切美化苦难的言辞是多么浮夸,一切炫耀苦难的姿态是多么做作。

她向屏幕扫视,五脏六腑问果然没有妞妞的影儿。她把手伸进自己的肚子里翻寻,里面空空的也摸不到妞妞的小身体。

屏幕突然闪射光芒,上面映现她的五脏六腑。

"活八十年是一生,活八十天也是一生。我们让她好好活一场,我们和她也好好父女一场,母女一场。"

"真人是最好的。"

说你"回"到家里,似不确切,因为你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家。

望着你,我禁不住像泰戈尔一样惊叹:"你这属于一切人的,竟成了我的!"

那个又脏ู又瘸的小老头在玩一大把蛇,有一条蛇从他手中滑脱,正向妞妞爬来。我急忙抱起妞妞,没有看清蛇是否咬着了她。回到家里,她的小脸຀蛋渐渐变青而透明。我把嘴贴在她的小嘴上吮吸毒液,觉得自己正在和妞妞一同死去……

睁开眼,天已蒙蒙亮。那边屋里传来妞妞短促的哭声,夹杂着雨儿的叹息。我一跃而起,推开那边的屋门,却发现妞妞好好地睡着。雨儿躺在妞妞身边,睁大眼,质询地望着我。

我又推开门,屋里黑着灯,没有人,只有妞妞。她大约醒了一会儿了,趴在床上,抬着脑แ袋,正呜呜地哭。我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妞妞的哭声真是牵动我的五脏六腑,因为ฦ她轻易不哭,也因为她命太苦。

这是除夕之夜,无຀数家庭聚在电å视机前兴高采烈地百无຀聊赖。我独坐在黑屋子里,怀里是妞妞。她小手紧勾着我的脖子,小脑袋紧ู偎着我的肩膀,似睡非睡。我搂着她,也似睡非睡。在这朦胧中,我忽然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岁月正飞快流逝,带走妞妞,也带走我自己,一眨眼生命已到เ尽头。我自己的喊声把我惊醒:人生真是一个ฐ骗局!

新年的钟声响了。

一下,一下,又一下……我清醒地感觉到沉重的打击接二连三地落在我的头颅上和脸上,但分不清是棍棒还是拳头,好像两者都有。奇怪的是不感到痛。每一次打击,只觉得头颅内翻江倒海,像打开了闸门一样,鲜血从嘴和鼻孔涌出。恍惚中还感觉到เ,一种铁器生生插进我的嘴๨里,我本能地伸手去抓,是一根弯曲的粗铁条,建筑工地上常见的那ว种。一颗门牙被撬落了,另一颗被撬断,挂在牙龈上摇摇欲坠。还在打,血还在涌。

今天是完了。

我很清醒,心中并无太大的恐惧或悲哀,主ว要的感觉是窝囊,觉得太窝囊。

一个春日຅的夜晚,我无端地倒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偏僻街道上。背后是一堵断墙,断墙后是昔日的古都,今日污浊的市场。千里之外,有我的那ว个正在遭灾的小小的家,现在活着但很快会死去的女儿,明知徒劳却仍然全神贯注地抚育着女儿的妻子。

我倒在墙脚的土坡上,地上潮乎乎的。一共是三个凶手,围着我。灯光幽暗,我只能看清其中ณ一人的脸。他们都很年轻,像是郊区的农民。那ว张露在微弱灯光中的脸不断地用陕西话骂骂咧咧。他们的殴打和吆喝仿佛离我很远很远,此时此刻,我明白自己是一个孤儿,已๐被世界抛弃。我脑中闪现劳伦斯ั笔下的那个被黑人活活献祭的骑马出走的女人,昆德拉笔下的那ว个被柬埔寨流氓杀死的法国数学家。一个ฐ孤零零落在野蛮人手中ณ的文明人只好任凭宰割,没有任何语言和法则ท可以解救他,甚至连恐惧和愤怒也๣都成了太奢侈的感情。当然,我不无遗憾地想到了雨儿和妞妞,想到我死了,妞妞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ใ日里将失去父爱,这父爱对她是很宝贵的,雨儿将独自承受妞妞之死的最后苦难,这负担对她未免太沉重。不过,管不了的事就不必去管了。真正死到临头时,人是很冷静的,冷静得不存丝毫浪漫的感情。死了也就死了,死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死简化了一切,结局反正都一样。

然而,盗匪们终于住手了。他们开始搜身。收获实在不大:一块精工手表,一百多元钱。从我的裤袋里搜出一包红梅牌香烟。

"你就抽红梅?"ิ一个暴徒不屑地问。

"穷书生嘛。"

"我们完全可以把你剐๲了,看你是个穷书生,饶了你。"ิ

"你们还算有点儿良心。"

不知是在演戏,还是真动了侧隐之心,那个ฐ蹲在我左边的家伙责备道:"干吗把他打成这样?"接着要我把脸上的血擦掉,我没带手绢,他又让右边那个脸蛋暴露在灯光里的家伙把自己的手绢给我。

"你坐在这里不准动,三十分钟后再走。"

他们跳上一辆出租车走了。

其实,无需他们威胁,我也不想马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