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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从戚蓼生到张庆善

综观当今红学,似呈经院红学、伪红学、草根红学三分天下的局面。

经院红学是专业化、学术化的高端红学,或称“庙堂红学”“象牙塔红学”,具有精深纯正平正严肃的学术品格,主要分支有曹学、脂学、版本学(或名校勘学)、人物论、评论学等。经院红学只论分支不论派别。经院红学要求学者必须ี具备深厚的学养以及精神上情绪上深刻๑的认真态度,一般人恐难企及,但在红学中理应占据至尊地位,其学术成果是大家可以共享的。当然,几十年来学术界内部ຖ也๣存在小集团主义、固步自封、无຀所作为ฦ等弊端,在此要提请他们重视,省得被人说三道四。

关于经院红学的学术旨ຈ趣,中国红学会会长张庆善如是说:

“《红楼梦》是一部文学作品,是一部讲人生,讲爱情,讲情感的书,我们的红学研究,只能以一种文学的眼光和文学研究的方法,去挖掘《红楼ä梦》深邃的思想艺术内涵,而不能用索隐的方法把《红楼梦》变成清宫秘史或是别的什么秘史。学术就是学术,不能娱乐化,更不能ม戏说。”(《话说红楼梦中人》封底,崇文书局2oo6๔年版,中国红学会集体编著)

《话说红楼梦中人》一书是国内新版电视剧《红楼梦》演员选秀指定参考书,代表经院红学最新的立场、观点、方แ法及其学术成就,分上下篇。上篇《概论》涵盖了经院红学主要的几个分支学科,如曹学、评论学、大观园学、诗词研究等;下篇《人物论》对小说主要人物作了精确点评。全书๰高屋建瓴,明白晓畅,虽略有瑕疵,仍不失为红学中的精品,真正的大制ๆ作,值得仔细研读。且真伪对比,则ท伪红学的邪说谬论与小家子气立即相形见绌。

张庆善对红学下的定义แ与早期红学的戚蓼ไ生《序》基本一致,周汝昌亦曾屡次论及戚序,该序原文有云:“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而万千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彼沾沾焉刻楮叶以求之者,其与开卷而寤者几希。”

我意译如下:“或者有人因看不到后半部而感到遗憾(戚序本只八十回),(其实大可不必),因为ฦ世上兴衰变迁本是循环往复,(如《三国演义》所谓“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万种吉凶因果皆是虚幻,终究要象肥皂泡一样破灭。曹雪芹大彻大悟,慈悲为怀,(将人世间一切神机奥妙收藏在前八十回中),已无须再补完后半部画蛇添足了。而前八十回蕴涵຅了丰富的人生智慧及美妙意境,(足以给后世读者带来高级的审美愉悦及心灵顿悟),可谓造福万世、功德无量。然而可惜的是,太多虚妄之徒不对前八十回细细品味,却把心思精力浪ฐ费在模仿前半部续写后半部,妄图狗尾续貂以假乱真,他们那些人很少能ม领悟前八十回的真谛。”

“刻楮叶以求之”一句,误解很多,我查阅资料,现他用了一则典故,见于《韩非子•๔;喻老》,原文:“宋人有为其君以象为楮叶者,三年而成。丰杀茎柯,毫芒繁泽,乱ກ之楮叶之中而不可别ี也๣。”楮叶是桑科植物构树的叶,可入药。宋国有位工艺家花三年工夫用象牙雕刻了一片楮叶献给国君,雕工精细,宛若天成,混杂在一堆真的楮叶之中足可乱真。后来演变为ฦ一个成语叫“莫辨楮叶”,意思是不能分辨楮叶的真假,比喻模仿逼真或以假乱真。

显然,戚蓼ไ生《序》本意是针ฤ对通行本后四十回以及其它五花八门的续书,批评它们狗尾续貂以假乱真。

该《序》主ว张读《红楼梦》重在进入现有文本去“万千领ๆ悟”“开卷而寤”,亦即“文学欣赏与哲理解悟”。所批判的“再作转语”“彼沾沾焉刻楮叶以求之ใ者”,便是今天所说的索隐、考证、探佚、续书等附会之学,戚蓼生早在两百年前就对这一套伪学表示反对。周老承认,连自己้的考证和探佚也是有违戚蓼生遗训的。

红学史上见识最高的当数鲁迅,他虽然不是专业红学家,但他偶尔对《红楼梦》所下的只言片语蕴藏了极高明的红学智慧,直升红学巅峰,必将受到万世景仰。鲁迅红学的文献资料é主要保存在《中国小说史略๓》一书中,其它就只有一些杂论。他的基本观点有:

《红楼梦》根本是一部“人情派小说”,是一部讲世情、讲人生、讲情感的小说。所以《史略๓》一书๰为《红楼梦》开列的专章就命名为“清之人情小说”。

《红楼ä梦》写世情博大精深,鲁迅看到,人们阅读此书,“因读者的体验的不同而有变化”“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但鲁๥迅反对读者“自己้钻入书中ณ,硬去充一个ฐ其中ณ的脚色”,尤其对“老男人立场”表示严厉批评:“年老人看去,又多占据了贾政管束宝玉的身分,满心是利ำ害的打算,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并对以下几种读法均有微词:

“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集外集拾遗补编R๐26;〈绛洞花主ว〉小引》,《鲁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๗8๖1年版)

与此相反,鲁迅主张用文学欣赏的眼光,“用赏鉴的态度去欣赏它”,基于此种读法,鲁๥迅表达了他自己的阅读体会:“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ฦ世上,不幸人多。”由á此观之,鲁迅是透过贾宝玉的眼来看《红楼梦》的,我们虽然不能自充宝玉,但应该学会站在宝玉的视角上鉴赏小说。

鲁迅对《红楼梦》的思想性偏于低估,认为她很“小器”,意指没有摆脱๳传统儒佛道封建思想的桎梏,并认为此系曹雪芹的时代局限性所致:“在作《红楼梦》时的思想,大约也止能ม如此”。这个ฐ评价典型反映了“五四运动”的时代特征,当时的文化先驱们为ฦ了打开向西方“德先生”(民主ว)和“赛先生”(科学)学习的大门,对民族传统文化普遍持批判态度,鲁迅更是冲在最前面的勇士,他的“红学”自然也要反传统。

《红楼梦》敢于打破古代文学的“大团圆”套路,坚持了悲剧文学,鲁迅对此深表敬意:“《红楼梦》中的小悲剧,是社ุ会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较的敢于实写的……至于别ี的人们,则早ຉ在册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读者即小有不安,也终于奈何不得。”

鲁迅高度赞扬《红楼梦》的艺术成就:“全书所写,虽不外悲喜之ใ情,聚散之迹,而人物事故,则ท摆脱๳旧套,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同”。并指出本书的艺术特色在于打破“好人坏人”的脸谱化、概念化文学,倡导生活化、个性化的“写实主义”:

“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ใ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鲁迅有所保留地接受了胡适“自传说”,承认《红楼梦》带有自叙传的性质:“追胡适作考证,乃较然彰明,知曹雪芹实生于荣华,终于苓落,半生经历,绝似‘石头’,著书西郊,未就而没;晚出全书๰,乃高鹗续成之ใ者矣”。

鲁迅采纳胡适的红学结论,目标很明确,即用来反对索隐派伪红学,如说:“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别求深义แ,揣测之说,久而遂多”。他所批评的“别求深义,揣测之说”,即是“索隐派”。

索隐派把《红楼梦》当成“谜语大全”和“流言的种子”加以穿凿附会,鲁๥迅批评他们是“有恶意的闲人”。《史略๓》一书遍举当时流行的各派索隐理论:纳兰成德家事说、清世祖与董鄂妃故事说、康熙朝政治状态说。鲁迅均予一一辩驳,通通打倒。

胡适的“自传说”可以当作匕和投枪用来反击索隐派。但鲁迅又清醒认识到“自传说”的负面影响,所以很多场合下都对它表示不满,并进一步提出了“人情说”与之分庭抗礼,明确指出读《红楼梦》要学会用文学欣赏的眼光。当胡适和他的“考证派”门人终于战胜旧索ิ隐派,把持红学舞台的时候,鲁迅却批评“考证派”道:

“现在我们所觉得的却只是贾宝玉和马二先生,只有特种学者如胡适之先生之流,这才把曹霑和冯执中ณ念念不忘的记在心儿里。”(《且介亭杂文末编&#ี8๖226;〈出关〉的“关”》,《鲁迅全集》第六卷)

鲁迅指出小说虚构的人物形象跟现实生活原型业已๐脱节,各行其道,不能相互比附,他说:“纵使谁整个的进了小说,如果作者手腕高妙,作品久ื传的话,读者所见的就只是书中ณ人,和这曾经实有的人倒不相干了”。鲁迅此论今天仍可用来反驳考证派及新า索隐派的“原型研究”。

自从胡适考证今本后四十回系高鹗伪续以来,探佚学甚嚣尘上。鲁๥迅对它们也表示反对,认为ฦ他们“堕入了对于《红楼梦》之类,总在寻求伏线,挑剔破绽的泥塘”(《南腔北调集R๐26๔;๙谈金圣叹》,《鲁迅全集》第四卷)

综上,鲁迅红学贯串ธ了两条红线:一是方法上坚持“文学欣赏”,否定“考证”“索ิ隐”“探佚”,二是内容上坚持“人情说”,否定“自传说”“秘史说”。鲁迅不愧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他在红学领域的真知灼见必将永放光芒,矫正红学之ใ偏。我以为鲁迅实际上创น立了现代“欣赏派”红学。遵照鲁迅所嘱,我的红学亦区别于王国维的“评论派”、胡适的“考证派”、蔡元培等人的“索隐派”、当今盛行的“新索隐派”,而自觉沿着鲁迅的路子,将“欣赏派”红学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