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看着满眼光秃秃、圆滚滚的石山，倒觉得挺新鲜挺好玩的。
兰子看到有几坨鸭蛋样的石头凸起在田中央，像几个刚冒出土的茅草菌。
“姆妈，不晓得爹爹和舅舅他们现在到了哪里？”兰子觉得崴伤的脚不那ว么痛了，她缩回脚，问桂芝。
井里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桂芝用木桶轻轻一礅，再将桶口斜着往下一摁，冰渣随水一齐涌ไ进桶里。当她挑着水桶迈上禾场角上的石板时，眼睛的余光发现有三个人影朝她家的方向走来。她定神一看，原来是三个斜挎匣子枪的密缉队员，其中一个ฐ戴黄缽子帽的，正是“维持会”会长兼密缉队队长的“扁脑壳”。上次他来村口“训话”时，桂芝偷偷地躲在别人家的墙角边看见过。
在日本飞机的疯狂追逐下，已渐渐向更南的南方退却。平凉镇周围几十里地成了抗日挺进队和日本密缉队经常出没的地方。几天前，十几个日本兵和二十几个ฐ密缉队员乘小火轮开进了平凉镇。镇上青壮年男女拖儿带女躲进了山里，只留แ下一些老人和几个ฐ大脑笨、小脑不发达的人在镇上呆着。
密缉队领着日本兵到เ各村去如法炮制。
“好啊，么哩时候带我先，省得到时候找不到เ方向呢！”云秀满口答应。
这“团长”姓王，四川万县人，比郑郎中小两岁。他称郑郎中为ฦ“老哥”，称桂芝为“嫂子”与兰子、再福相处得也很融洽，兰子和再福则称他为ฦ“叔爹”
郑郎中像一截木桩栽在火堆旁。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在眼前灰飞烟灭，然后，默默地取下缠在头上的帕子，紧紧地捂住自己้痛苦得变形的脸。
桂芝把所有的家什擦抹完毕，郑郎中这才走出屋子。他听到เ桂芝关门的声音，头也没回地说：“莫关门，让它透透气！”
打开后门，天龙闪了进来。只见他穿身单衣单裤，冷得双手抱在胸前直哆嗦。郑郎中将他引进灶屋，桂芝添柴将火烧旺，问也没问就架起锅子炒饭。
“我下手可能是重哒点。”天龙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出一句。
“桃子，放开老弟，老弟是叫你起来呷油炸芝麻糯米砣呢！”
龙头用一块大红布遮盖住，两个后生抬着，在七十多岁的张三爷护送下从他家堂屋走出来。随即四杆三眼铳“轰、轰、轰”炸得山响，接着鞭炮、春雷炮响成一片。这场面庄严又热烈。再福人矮，被人墙挡着，看不到เ热闹，郑郎中只好将他架在脖子上。兰子从人缝里看见舅舅在里面扶着龙头，就用劲往前面挤。桃子则ท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兰子回头看到桃子一脸的严肃，又退了回来。这毕竟是张家祠堂的龙舟呢，不姓郑！
桂芝用脚在郑郎中屁股上踹了一下：“他爹，起来啵？”
郑郎中掀开被子一角，在再福圆圆的小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你又长大一岁了，过完年就和兰子一起念书，要乖๔点哈！”
“冇事呢，可能ม是木扎子松哒，摔破了灯盏！”郑郎中听见婆娘急促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回应了一声。
郑郎中扎好包头的长帕，将几坨用大麻树叶包裹的发糕放在背篓里，取下挂在泥墙缝中的铁栽耙，“吱呀”一声关上堂屋的大门，走下台阶。
“兰子，这是我和你姐凑的一点心意，莫嫌少。你今天既然是从这里出嫁，你就是我家里的女儿，你就当这是你娘家，以后要常回来走动啊！”
直到半下午，男方接亲的人才到เ。桃子公公和桃子热情地把他们迎进来。原来商量好的，女方แ不派人送亲，所以男方除来了四个抬花轿的，另外还来了四个挑被窝蚊帐的。锣鼓喇叭之类是一概ฐ免了。
花轿摆在禾场里，隔壁四邻这才晓得兰子要出嫁。
吃完饭，天已抺黑。桃子给接亲的一人打了个红包，笑着说：“各位哥兄老弟，辛苦你们哒！”
兰子走出门，返身跪在大门口的青石板上，向所有亲人磕头一拜。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花轿。
花轿抬出村口，刚走上进山的路，抬轿的人就发现不对劲：有五、六个人在前面离他们十来丈远的路上走着，你快，他们也快，你慢，他们也慢。兰子坐在轿里，对这事全然不知。她擦干泪水，从兜里掏出绣着兰草花的手帕，捂在鼻子上闻，她似乎闻到了手帕上那浓郁而清新的馨香。
才走出七、八里路，抬轿的人喘着粗气打商量：“歇一会吧？”
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的地方แ，他们把轻轻轿子放下。
兰子撩开花轿侧面小窗的布帘，见他们坐在路边不停地用衣袖擦汗。兰子走出花轿，对他们说：“这段山路窄，不好抬，我下来走一段吧。”
众人不置可否。
歇了一会，他们见前面那些陌生人走得不见影子了，随即抬起空轿往前赶，兰子跟在轿子后面。
突然，他们发现前面路边站着五、六个人，吓得两个在前面抬轿的脚发软，轿子脚戳到เ了地上。不过，那些人见到เ花轿后却加快脚步往前走了。
当轿伕有意放慢脚步时，却发现后面也有五、六个人，离他们十来丈远，不紧不慢地跟着。
八个接亲的青年后生这时吓得没魂了。他们不知道这一前一后夹着他们的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这跑又跑不得，轿子后面还有个新娘子呢！
这时的兰子倒是感觉非常镇定，她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接亲的人一直被前后两ä伙人夹在中间走着，快进村口时，那两伙人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鞭炮响起的一刹้那，兰子知道已经到了婆家。她真切地感觉到เ自己将永远地告别ี过去，离开熟悉的家和亲人，要在这陌生的地方生活一辈子，让一个陌生的男人把自己变成妇人，变成别人家的人，最终如爆竹腾起的那ว股尘烟一样，只能在这陌生的空中消เ散，再也无法飘回生养她的平塘村。
在村口才坐进花轿的兰子把桃子给她的那ว块红头帕顶在头上。说是新า娘不能见天，兰子这一路就是顶ะ着天走来的，不过，是一片黑暗的天。她常听长辈们说过的一些事情，有的是吓别人的，有的则是自己吓自己，但是对于起码的风俗礼仪，兰子不得不遵守和顾ุ及。
落轿，兰子被人牵着走出轿门。红头帕罩着头，她只能看到เ脚尖前的一丁点地面，她被一只有些粗糙的女人的手牵着，缓走进堂屋。
不绝于耳的是大人小孩的笑语和戏嬉声。兰子知道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和话题都集中ณ在她的身上。她不胆怯，但当她抬脚跨入大门门槛的时候，还是有片刻的犹豫。
淡黄的灯光下，兰子看到很多大大小小的脚๐在她周围穿行挪动。她开始注意每一只在她周围穿行挪动的脚。她想找到那双让她熟悉的、白底青布面的鞋子。终于，那双让她熟悉的鞋子出现了，就站在她的左边，与自己那双绣着兰草花的鞋子并列ต在一起。兰子有点后悔，她想她完全可以将那ว双白底青布面的鞋子做得更精致更美观些。
拜过堂，在一阵阵哄笑声中，兰子的手被交到另一个人的手里。这是一只出汗的、细腻得有点像女人的手。兰子知道这就是那个穿着她做的布鞋、要与自己过一辈子的男人的手。随即，这兰子被只手牵入了洞房。
外面的酒席已经铺开，喧哗中交杂着酒杯碰撞和筷子捣在碗里、铁锅里的声音。兰子不觉得饿，她头罩红绣帕，端坐在洞房里一张方桌旁。她在尽力地回忆昨天晚上姐姐零零碎碎对她嘱咐和交待的一些话。
不知过了多久，洞房的门被推开。兰子听到一个女人在大声吆喝：“你们都莫进去闹，新姑娘娘家冇来人，你们想欺负她呀？”
兰子听到有人踏入房间的脚步和闩门的声音。
窗外一帮小伢崽扯起嗓子齐声叫喊：
“新姑娘，坐花轿，
一会哭来一会笑，
走到半路忙喊停，
原来新姑娘要屙尿。
新姑娘，两粒糖，
一吮吮到大天光，
新郎最后冇力气，
扑咚一声被踢下床。
……”
新郎兆明将摆有饭菜的长方形的木茶盘放在方แ桌上。他看着正襟危坐的新娘子，几次想伸手摘去头帕，都缩了回来，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你呷点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