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前妻发了最后一封信，独自蹬上了西去的列车。信很简单：“在大家竞相高歌光用的时候，谁道破了黑暗，谁也就面临ภ了没有尽头的黑暗——不知道这本身是光明还是黑暗。”反正我是准备去死了，不怕在我的档案中再加上一条“冥顽不化”。不，我不是英雄。英雄不都是高瞻远瞩，信心百倍，从来不曾有过悲观、沮丧和伤感情绪的么เ？我呢？凭良心说，那时只剩了悲观、沮丧和伤感。铺盖卷在行李架上晃悠着，那上面捆着一条很结实的绳子……
年轻的队长引我走上崖畔。清平河在村前无力地流着，真象小时候村里那个说书瞎子的琴声。然而我想起了贺敬之ใ的《信天游》：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进村的时候。我看见一个ฐ挖野菜的孩子在啃着一块糠团子。
“咱们生产组可离不了你们。”
我说：“那公费医疗呢？工ื资还是一天八毛？”
及至二百块钱只剩下一小把硬币的时候，傻小子有点傻造化，二龙当上了建筑工人，专管盖楼房的。他索ิ性把剩下的硬币全买了猪头肉和二锅头，凑到เ母亲的病床边。人生难得几回乐，喝侃一回！母亲也高兴，二龙更高兴。
吃着吃着，二龙又想起了叔叔，说：“妈，二叔家的房子也够不方便的了，等赶明儿我给他们弄一套单元。”
路很长，或者林子很静，要么就是河面上的薄雾中ณ有一只船。
两个老太太心里叹息，说：“是给一个孩子。”
她摇摇头，依旧那么怯生生地望着我，似乎没有懂ฦ得我的话。我饿了，在屋里东翻西翻地找吃的东西，小秀儿睁大的双眼一刻也不离开我。
她笑了，说：“婶婶说你回来跟我玩……”
众人听到“红旗”都肃然得没有了笑声，只有白老头不以为然地“喊！”了一声说道：“你可真算白活。红旗车？个儿大！漂亮！窗户上的玻璃枪子儿打不透，德国造儿，全那样！”他的目光一和瘫小伙子的目光相遇了，于是又补充道：“眼下中ณ国也试验成功了，坐那车的全是中央的名人，早年马连良……”听见瘫小伙偷偷地笑，白老头含糊了。
“白大爷，一天事假，两半天儿病假，扣您一块八毛五。”瘫小伙儿又算清了一笔帐。
空荡荡的审讯室中央，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
表哥继续说：“为ฦ盖私房，先后盗窃砖瓦灰沙等国家建筑材料，价值达二百五十余元。因其所盖房屋阻碍了邻๑居张xx的进出道路，双方发生口角和冲突。后经街道居委会调停，勒令于犯缩小盖房面积。于犯声称，所盖房屋为其兄结婚所用，执意不肯缩小，并扬言报复居委会负责同志，恶语中ณ伤邻居张xx。张xx忍无可忍，与于犯讲理，竟被于犯当场用铁锹砍死。查于犯一贯打架斗殴，逞凶逞霸于左ุ右邻๑里，为ฦ强化无产阶级专政，保护人民利益，判处于犯志强死刑，立即执行。”
奶奶说：“真好。树——刮风——”
我说：“刮风。”指指窗外，树动个不停。
奶奶说：“可不能出去了，就在床上玩儿。”
脚踩在床上，柔软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湿又凉。
树在动。房子不动。远远近近的树要动全动，远远近近的房顶和街道都不动。树一动奶奶就说，听听这风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处不知在于什么。树一动得厉害窗户就响。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喝水不呀？”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树。刮风。行了，知道了。”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行啦，贫不贫？”
我说：“刮风，树！”
奶奶说：“嗯。来，喝点儿水。”
我急起来，直想哭，把水打开。
奶奶看了我一会，又往窗外看看，笑了，说：“不是树刮的风，是风把树刮得动活儿了。风一刮ุ，树才动活儿了哪。”
我愣愣地望着窗外，一口一口从奶奶端着的杯子里喝水。奶奶也坐到亮处来，说：“瞧风把天刮得多干净。”
天。多干净。在所有的房顶上头和树上头。只是在以后的某一时刻才知道那是蓝。蓝天。灰的房顶和红的房顶。树在冬天光是些黑的枝条，摇摆不定。
奶奶扶着窗台又往楼下看，说：“瞧瞧，把街上也刮得多干净。”
街。也多干净。房顶和房顶之间，纵横着条条炭白的街。
奶奶说：“你妈就从下头这条街上回来。”
额头和鼻尖又贴在凉凉的玻璃上。那ว是一条宁静的街。是一条被楼荫遮住的街。是在楼荫遮不住的地方有根电线杆的街。是有个人正从太阳地里走进楼荫去的街。那是奶奶说过妈妈要从那ว儿回来的街。玻璃都被我的额头和鼻尖焐温了。
奶奶说：“太阳快没了，说话要下去了。”
因此后来知道哪是西，夕阳西下。远处一座高楼ä的顶上有一大片整整齐齐灿烂的光芒。那是妈妈就要回来的征兆，是所有年轻的妈妈都必定要回来的征兆。
奶奶指指那座楼说：“你妈就在那儿上班。”
我猛扭回头说：“不！”
奶奶说：“不上班哪儿行呀？”
我说：“不！”
奶奶说：“哟，不上班可不行欧。”
我说：“不——！”
奶奶说：“嗯，不。”
那楼和那样的楼，在以后的一生中只要看见，便给我带来暗暗的恓惶；或者除去楼顶
上有一大片整齐灿烂的夕阳的时候，或者连这样的时候也在内。
奶奶说：“瞧瞧，老鸹都飞回来了。奶奶得做饭去了。”
天上全是鸟，天上全是叫声。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独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着咯咯咯奶奶切菜的声音，又飘转起爆葱花的香味。换一个地方，玻璃又是凉凉的。
后来苍茫了。
再后来，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灯光。
世界就是从那个冬日的午睡之ใ后开始的。或者说，我的世界就是从那ว个冬日的午后开始的。不过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而且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找到。在还没有我的时候这个ฐ世界就已๐存在了——这不过是在有我之后我听到的一种传说。到เ没有了我的时候这个ฐ世界会依旧存在下去——这不过是在还有我的时候，我被要求同意的一种猜测。
就像在那个冬日的午后世界开始了一样，在一个夏天的夜晚，一个ฐ谜语又开始了。您不必管它有多么古老，一个谜语作为一个谜语必定开始于被人猜想的那一刻๑。银河贯过天空，在太阳曾经辉耀过的处处，倏而变为无际的暗蓝。奶奶已经很老，我已懂ฦ得了猜谜。
奶奶说：“还有一个谜语，真是难猜了。”
我说：“什么？快说。”
奶奶深深地笑一下，说：“到底是怎么个ฐ谜语，人说早就没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