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她们，再去下一家。那ว是在一幢大楼ä里。楼ä道没有一点光，黑得可怕。我扶着墙壁上了楼，摸到了这家的门。门，应声而开，伸出一张脸。因是背光，脸是模糊的，但轮廓是一个ฐ老妇。她听我说是她女儿的同学，立即让我进了门。这是一个狭小却完整的套间，我们所在的是一个ฐ呈等边三角形的门厅，倚墙放一张旧方桌，一面墙上是我方才进来的门，另一面墙上也是一扇门，门的上方镶了两块毛玻璃，透出灯光，好像里面有人，却始终未见走出。厅里还有一个老妇，是她家的亲友？她们一同把我让到桌边坐下，然后同我说话。她们不知为ฦ什么一律都把声音压得很低，还向我凑得很近。这样，她们的脸就在我眼睛里放得很大，并且走形，就有些类似铜勺凸起的一面上映出的人脸，两ä头尖，中间鼓。她们说的多是她家女儿的身体状况，如何不适宜在乡间生活。因这时节流传着谣言，说我们这一批中学生再不会回城，很快就要迁走户口。她们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怖，那一扇亮着灯光的玻璃门也有些可怖。再有，房间里壅塞着一种气味，像是洇透了烟火油酱的木器的气味，来自我身椅的木桌，另一边的碗橱，还有橱隔档里的砧板什么的。温热的，熟腻的，也叫人丧气。我心跳着，盼着早ຉ点走出这套间。可她们将身子倾向我，说个没完。她们看上去非常渴望与我交谈。她们的口腔和身上、上，也散着那种烟火、油酱与木器混合的气味。那ว扇玻璃门后头的灯光一直照耀着，却没有一点动静。这间套间也给我鼹鼠的巢穴的印象，里面居住着旧ງ朝代的遗民。他们的生活没有希望可言。尽管，其时，我们苦闷，前途莫测，可我们有希望。
这一天，小白正坐在屋里写东西，忽然觉着身后似有什么เ悉索的动静，回头从开着的房门看出去。隔着吃饭间和灶间，可看见敞开的后门口的弄堂，弄堂里很亮，充盈着午后的光线。门口有一个人，正伸头往里探着。因是背光，又隔得远，看不清是谁，小白以为ฦ是个无关的过路人。待要重新回头到书桌上写着的东西里，却见那人很固执地站在门口，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再注意地向那ว里看去，现这人是认识的，是妹头的朋友，薛雅琴。他略感意外，站起身迎出去：薛雅琴，你找妹头吗？薛雅琴见他出来，不由á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说：妹头不在吗？这时，小白已๐经走到后门口，站在她对面，这会儿他看清了薛雅琴。她脸上重新有了那ว种瑟缩的表情，眼光犹疑不定地从小白身上滑过，看着他身后黑洞洞的灶间。小白说：妹头在店里面，你去那ว里找好了。薛雅琴说：好的，我去店里。她斯ั斯文文的，欲转身离去，又站住了，然后说：其实，我是找你，小白。小白更觉意外，说：那你就进来说好了。她却不肯进去，很有顾ุ虑地伸头看着。小白满腹狐疑ທ，就提议：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坐坐。他让薛雅琴等他一会儿，进去拿了香烟和打火机，锁上房门，再又出来。薛雅琴则又要小白管自己走，她跟在后面。小白兀自走出弄堂，走过马路，上了前面的淮海ร路。有几次他回头看，薛雅琴便一躲，好像怕给他看见似的。小白觉得十分滑稽，并且荒唐，但又觉得薛雅琴是真的有什么事情。他穿过马路，走进一家食品商店，在咖啡座上占了一张圆桌。不一会儿，薛雅琴也到เ了。他要了两ä杯所谓"ิ奶咖"，是用温吞水冲泡的溶咖啡，"ิ知己"ิ没有化开，浮ด在面上，屑屑粒粒的。桌面上铺了塑料薄膜，粘着手和衣服。整个情形都是令人极不舒服的。又捱了一会儿，薛雅琴说道：小白，你好好给妹头说说，但不要说是我对你说的，你就说是你自己说的。小白被她绕口令的话弄得十分厌烦，可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他继续耐了性子听薛雅琴绕，渐渐绕到了主题：这不光是我和阿川的事情，也是妹头和你小白的事情，我思来想去——小白在心里奇怪了一下，薛雅琴会使用"思来想去"ิ这么个ฐ词汇——我思来想去，薛雅琴说，还是来找你小白，你是知识分子，讲道理，也上路，她絮絮叨叨着。小白此时的厌烦远远过了恼怒和震惊，他想，妹头将他扯到了这般无趣又无聊的纠葛里面，他竟和对面这个顶ะ颟的女人处境相同，实在是不可理喻。他不想再听薛雅琴絮叨，而是转过头四下打量了一番。他想起他曾经和妹头一起在这里吃过刨冰，那时候这里非常清洁，刨冰做得很地道，可算上乘的消เ费。他回忆起那时候刨冰下面的赤豆，一颗颗又大又饱，非常酥甜。这就是那时代的生活，简单，朴素า，但是货真价实。这段往事并没有使他感伤，他一心想着如何尽快摆脱对面这女人。
有时候，阿川ษ在家，小白也来妹头家看望岳父岳母，他们四个人就凑起来打一桌麻将。这是四个ฐ完全不同的人，可在麻将的兴趣上，竟是一致的。这里含有一种单纯的刺๐激，它以简单的竞技性达到无限的可能性。小白现在已由á一家大出版社ุ为他支付基本工资，请下长假，写作一本新า书，依然是A和B的对话的形式。他基本成为ฦ一个操文字生涯的人了。并且，在写作的圈子里，他可称得上是个名人。但这并不妨碍他和妹头他们打麻将。这就是小白的可爱之ใ处，他从来不拒绝平庸的诱惑，他甚至还有点放纵自己้。当然，这也是因为ฦ有自信，自信是凡脱俗，就不害怕有堕落的危险。而他不会想到，这一点，却被妹头利用了。她不了解他的思想，可是她了解他的感官，她本能地知道什么是可以羁绊他的东西。她做好吃的给他吃，想好玩的和他玩，她几乎每晚都和他缠绵。后来，到เ了他们摊牌的时候，妹头坦白说出，她所以和他每晚纠缠，是为ฦ了不让他有精力去到เ外面胡来。而妹头自己呢？却出了大轨。小白现自己้是这样被妹头肆意占有着，他的婚姻生活原来是受虐的生活，真是悲从中来。
妹头的手艺很给小白面子，妹头的形象也很给小白面子。妹头烫了头，短短的，留了些额，很俏丽ษ。妹头在米色的开司米羊毛衫外面，系一条荷叶边的围裙，很利落。婚后的妹头肤色很白，而有光亮，淡淡地描了眼圈，眼睛的形状更鲜明显著，杏形的，渐渐地往上收了梢。唇形也略夸张了一些，就显得丰ถ满了。总之，妹头很有光彩。她特别愿意招待客人，提前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迎接客人的到来。她泡好茶给客人喝，买好烟给客人抽，做好菜给客人吃。倘若是小白方面的客人，她还变得很乖๔，在一边，静静地听小白和客人们聊天，尽管开国语好了。小白的客人大多是些海ร阔天空的谈客，一谈能谈至通宵。她不吵不闹，还提供夜点。但这并不等于说，她对他们的谈话有什么เ兴趣。她只是喜欢这样的场面，高朋满座，而她是一个ฐ贤良的女主人。等到เ她的小姐妹上门，她就要变个角色了。她对小白吆五喝六，凶得很，好像小白是她的仆人。有时还把小白轰出门去，她们自己好说自己的事情。其实不是小白不便于听，而是为了向小白作威แ作福，颐๖指气使。小白表现得也很好，倒不是有心给妹头面子，而是他习惯了妹头出花样。妹头总是能想出各种不同的游戏，而小白则是个默契的玩伴，本能地做出反应。
妹头再说她全包，小白也不能看着不问，到底也是他家的事情。开工时也就请假回来一起张罗，送烟送水，和工人热络热络。有几次，阿五头也来看看，主ว要是找小白说话。说起来，妹头也是和他同班同学，可他却对此一点印象也没有。看起来，他对妹头也并无什么兴趣。这点，小白和妹头都能ม感觉到。背地里，他没有向小白表一点对妹头的意见，当面呢，他和妹头就没有一句话可说。他的冷淡态度无疑ທ是使妹头极为恼火，从此就种下对此人的不满，一有机会就要进行挖苦和攻击。而小白则是感到เ有些羞愧，好像在阿五头面前感到เ抬不起头。有时候，他就会有意地和妹头唱反调，好像要把关系弄坏似的。但他立即会遭到妹头的遏止：你要做什么เ？小白，识相点吧，不要没事找事！妹头一句一句地向他而来，并不针对他的意思，却又很针对他的意思。这就是妹头的本事，无论表面多么纷纭，她都能一眼看透，直指真相。你要想和她搅浑水，是搅不成的。所以，闹了几次情绪，也没闹出什么成果，在妹头这里全输。为表示自己对妹头的无所谓，他只有更频๗繁地跑阿五头家，和阿五头在一起。
他每个ฐ月回上海ร几天，回上海就必来妹头家。妹头的爸爸妈妈就好像已经承认了他似的，他们并不嫌他是崇明农场的，晓得他早晚是要回来的。而且，他还使他们想起远在黑龙江的大孩子，同样是戴眼镜，同样是斯文的读书人的样子。他们喜欢家中有成年的男ç孩子进出，这使他们感到有了依靠。所以，他来，还都留饭，妹头的父亲与他喝点酒，有点老少兄弟的意思。妹头和他呢？也很要好。他们两人最热烈的时候，也说不上是"爱"ิ。"爱"这个ฐ字在他俩，总有些言过其实似的，有点肉麻。他们就是要好。两人一同逛马路，吃冷饮，买东西。现在，妹头就叫他"小白"，择"ิ白乌ไ驹"的"ิ白"ิ宇，好像他是姓白。起先她叫，他不应，她再多叫几声，他也不得不应了。就这样，连阿娘也叫他"小白"了。小白现在晒黑了些，也不太黑，他们农场其他知识青年相比，还算是白的。他黑一点，倒显得瘦和结实了。事实上，他也确是瘦了，还长了些，终于有一米七二了。所以，小白看上去成熟了，甚至，有一点英俊。在农场里，学会了抽烟，也耳闻目睹了如何交女朋友。总之ใ，他的内心也成熟了。他自然地，就想和妹头一起尝试一下男ç女之间的事情。
然后他们就走到前面大马路上去买冷饮吃。天很冷，包装纸冻在坚硬的冰砖上，揭都揭不开来。可他们不怕冷，也不怕刚吃过糯米圆子就吃冷食，伤了肠胃。都是这样的年纪，又都是好食欲的身体，生冷不忌。他们很坦然地吃着冰砖逛着马路，嘴上没说，心里都认为自己้已๐经是走上社会的人了，不必再忌讳什么。尤其是妹头，她已经有了工ื作，自立了。
他几乎是对本班女生毫不认识的，甚至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他眼睛里只有"七○届的拉三"。而自从他对"七○届的拉三"ิ起了嫌恶心之后，她也退出了他的视野，他的视野里就再没有女生了。他只和阿五头要好，要好得有些缠绵。他们互相勾着颈่脖走路。那ว年月里，小男孩也兴勾脖子的。他们勾着颈่脖ๆ，走到人民广场，挤坐在一根水泥的隔离桩上面，讨论他们所看过的书。人民广场上方แ的一片天空，是少有的辽阔，心就变得十分旷远。广场四周的市声，漫到这里已经偃伏到เ地面上了。只看见那些甲壳虫大小的汽车往来着，悄然无声。
"七○届的拉三"不和他同班，只是同届。所以，应是与他同岁，这一年就是虚岁十五。她的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米六十八的光景。由于是平肩，高腰，长腿的身型，看上去要比实际高度更高。她的面部轮廓是欧人式的，眼睛有些陷，鼻梁的角度照ั常规是不够好的，鼻梁有些趴，趴到中途却起来了，就把鼻尖拉长了。侧面看起来有些突兀，但由于脸颊的线条也是有曲度的，下唇下边有一个ฐ凹度，如同欧人那样的，型比较突出的下颔，就与有些尖锐的鼻型对应了。她正面的脸型略有些宽和短，但不是那种方腮，而是一种横向的椭圆。听起来也是不好看的，但实际上却相当秀丽。后来，他看了意大利影星索娅·罗兰的电å影，便想起了"七○届的拉三"的脸型，就是索菲娅·罗兰的这种，但线条要柔和与细致多了，是东方แ人的情调。"七○届的拉三"肤色偏深，可能是有意识的，她总是穿些紫ใ红色调的衣服，这给她的肤色染上了一层玫瑰红的色泽，有一种强烈的色彩效果。有时，他碰巧与她同往一个方แ向去，他走到เ距她五六步的位置，就好像走在她投下的阴影里。
李老师是一个ฐ精神略有些委靡的男人，传说他曾经患有结核病，从大学退学，病愈以后就来到这所小学校来教图画课。他的脸黄而瘦削，头却偏偏比较长，也不是那ว种时髦的，经过修饰的长，而是没什么型的，不经意而留长了。额本是想朝后梳，却没有梳平，于是便竖着。在春暖很久的天气里，他还穿着一件棉袄，蓝布罩衫的袖口很长地盖在手背上，中ณ式的连肩的衣襟从他单薄的背膀上垂挂下去。看上去，他就像那ว种穿长衫的旧式的男人。可他一旦脱了棉袄，换上一件毛蓝洗白的中山装ณ，忽然又年轻起来，你现他几乎还是个少年人，而且很新า派。上课时，他夹了教具走进课堂，将东西一放，就转身在黑板上作演示，同时简短地解释几句。他画ฑ得非常娴熟，自然还流露出不屑：画这点东西，还不是毛毛雨？这样，大约占去有三分之一的课时，还有三分之二时间，他就让同学们照他的示范画ฑ，自己้则坐在黑板一侧的下方แ，静静地等待下课。他虽然是有些病态，但出于幽默的天性，他并不忧郁๗。他脸上带着懒散的温和的笑容，略๓带打趣地批评学生，学生要是画得实在糟糕，他就说："怕来！"ิ"怕来"是上海ร话形容难看的说法，好看则是"ิ趣来"ิ。"来"是语气词。他说一口标准的上海ร话，不带任何乡音，比方苏州，宁波，或者本地的口音。苏州ะ腔多少有些狎昵，尤其是男ç人来说，就有些轻佻；宁波音呢，难免有些卖弄风趣，便油滑了；本地话，指的是上海郊县的土语，倒是老实，可委实又太乡气重了。所以，这些口音多半是有些俚俗。上海话本又是杂合之音，总是要有侧重的，偏偏李老师说的一口没有习气的上海话。他又不是刻意地，一字一句去咬，而是轻松，随便，自然。有一些难的音，他一吐口就是。比如仙鹤的"鹤"ิ，上海话里是的舌根鼻音，他就这么音——"ิ鹤"。他说话的声音不响，可也不是有意的轻柔，而是觉得不必要大声说的，还是带些懒散。妹头中意他的，就是这口上海话。还有，妹头喜欢有一些颓๙废气的男ç人。那种昂挺胸，理直气壮的男人，会让她觉得有官腔。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就是昂挺胸，理直气壮的语言，所以是官腔的语言，而大队辅导员，则ท是个官腔的女人。总之ใ，妹头不喜欢官腔，而颓废气，是与官腔最无干系的。所以，她就比较欣赏李老师。无意识地，她对图画课也比较别ี的课更有些兴趣。当然，也是一般的兴趣。她对美术并无特别ี的才能ม，只是能过得去而已๐。不过，有一次，李老师还是注意到เ了她。就像方才说的，李老师大半时间是让同学们自己้画画ฑ，画完之后立即交上，当场批了分数，便可离开课堂，不必非等下课铃响。这一次，妹头送上她的作业时，李老师注意了一下她的名字：朱秀芝。其实这是个ฐ很大路的名字，但碰巧引起了李老师的联想。他问道：六年级一班的朱秀荪是你哥哥吗？这更可能是哥哥的名字给了李老师印象，因为ฦ一个ฐ男孩子名字里有个ฐ"秀"ิ字，总有点特别ี，使人想到这也许是个班辈，所以才进一步留意到"ิ朱秀芝"的名字。末尾又都是草字头的，这是认真起名的父母常用的手法。这表明李老师对日常生活中ณ的细节，还是相当有兴致的。妹头回答"ิ是"，李老师就说：你哥哥很巴๒结的。"ิ巴๒结"ิ也是上海话的说法，是"ิ努力""ิ不放松"的意思。
这是这个家庭的黄金时代。最好是，大人永远不要老，孩子永远不要长大。做不到永远，那也慢一些，让人们充分地享受够了，再说。妹头睡在大房间里，妈妈的床上，枕头是宽大松软的，木棉芯子，荷叶边绣花的枕套。被子是鸭绒被，缎子包的胆，再套一个ฐ棉布的贴花的被套，中间镂空一个棱形的方块，露出内胆的缎面。由于十分的舒适和得意，妹头忍不住要动来动去，滚来滚去，这就要遭来妈妈的责打，怪她要把被子蹬破。要知道，这是鸭绒，绒头很细，有针ฤ尖大的缝，绒头就要钻出来。妈妈给妹头看内胆的接缝，都镶着双边的滚条，一条墨绿压着一条铁锈红。针ฤ脚๐那么细密，几乎就看不出针ฤ眼。要是把它蹬脱线了，怎么办？妹头流着眼泪躺倒了。这会老实了，老实了一会，就进了梦乡。妹头由于和父母生活得贴近，其实是比哥哥和弟弟更多地挨责打。吃饭嘴里吃出"咂咂"的声音，要挨责打；坐相不好，坐在椅子边上，将椅子朝后翘起来，也要挨打；和弟弟吵嘴，奶奶生了气，向妈妈告状，当然，她可能告的是完全另一件事，告她自己到เ橱里拖了件毛线衣去给楼ä上玲玲看，更要挨责打。这样的挨打，一方面是使妹头学习了做女人的规矩，这规矩不是深宅大院里的教养，也不是小户人家的带有压迫性质的戒勺，而是这样弄堂里的中ณ等人家，综合了仪表，审美，做人，持家，谋生，处世，等等方แ面的经验和成规。既ຂ是开放，又是守旧ງ的一点原则ท。这点原则，在妹头身上落实得挺完美，她真的长成了一个ฐ聪明，能ม干，有风度，又有人缘的小女人。但另一方面，这样频繁的责打也使得妹头有点皮厚。这皮厚，倒不是寡廉鲜耻的意思，而是，有承受力，在关键时刻๑，能ม豁得出去。
还有一类的脸相，也是这条街上特有的。那ว均是妇女的脸相。一种比较的小的脸架子，颧骨略๓高，鼻子略尖，皮肤白而薄，绷得很紧。最显著的特征是她们的颧骨和鼻尖上，有着小片的红晕，这使她们看上去像刚哭过似的，有一种哭相。她们大都是穿朴素的蓝布衫，身量比较小，头齐齐地顺ิ在耳后，手里拿一只碗，到เ油酱店买一块豆腐乳，或者半碗花生酱。由于要走快，背便微微拱了起来。她们似乎是从一种清寡的生活里走出来的，连劳作也是清寡的。因为是这样节约的生活，她们倒也并不显老，只是面相寡淡。很奇怪的，这样的面相，可出现在各种身份的妇女脸上：家庭劳作的妇女，还有文具店里的女营业员，甚至小学校里的女教员，所不同的是，这些职业妇女的背不是拱的，相反，她们都有着一点挺胸ถ的姿ู态，同时，她们更突出了这种面相的一种特征，就是冷淡。她们缺乏็笑容，甚至都不是和悦的，使人，尤其使小孩子望而生畏。小孩子去买文具，往往会不敢拿找头，就转身回去，然后在大人的押送下前来寻问。这时候，她便会问那孩子，是我不给你，和了是你自己不拿？要孩子给她清白似的。孩子只敢嗫嚅着，她就转过身去不理了。要是在家庭主ว妇的身上，这面相还比较温和，但却突出了可怜。她眼泪潸潸向邻๑人们述说着她早ຉ夭的女儿："小姑娘对我说，我要吃的时候你不给我吃，我吃不下的了，你硬要我吃，我怎么เ能不生病？"即便是这样的惨剧，在她身上演出，也变得淡漠了。也正因为ฦ此，才使她经受住了打击。所以当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以后，再回到เ这条街上，看见她们走在行人里面，她们竟一点没有改变，我一眼认出了她们。生活像水从卵石上流过一样，从她们身上走过，实在使我吃惊。
那时候，这条街上的脸相是很丰富的，不像现在这样整齐划一。并且每一种脸相就附带着一种特别的行止，这就加强着它的与众不同。比如，那种窄额下，脸颊๐从高颧骨向下巴๒处收拢，嘴有些撮起的男ç人，一律梳着光滑的分头，衣着挺刮，皮鞋锃亮，他的儿子必是叫约翰，或者查理一类的外国名字。那些轮廓有些欧化的女性，通常总是这条街上的"一枝花"。也不知道是由á谁来评定的，但这称号却被人们认同了。另有一类能ม与之竞相比较的，是称为"ิ黑牡丹"的女性的脸。"黑牡丹"的脸型是比较含蓄的艳丽，通常是小巧的鹅蛋脸，面上有笑靥，上眼皮略有些肿，就像戏台上特意在眼皮上打点胭å脂ฦ的旦ຆ角。这种面相似乎比前边那ว种"欧化"ิ的脸型，更容易和一些风化故事联系起来，而前种脸型却是比较单纯，也比较堂皇，不像后者那样，带着些暧昧的气息。
后来，我离开了这条街，到了另一个ฐ区域，这个区域似乎ๆ没有这样多种多样的有特色的脸型。这很可能ม是因为ฦ，脸型是感性最初ม摄取的印象，它直接为视觉接受。而在略为成年以后，感官育得更为深入，便被另一些较为抽象的事物所吸引。这些事物，往往是含混的，模糊的形骸，边缘渗入在空气里，于是，这里和那里，就连成了一片，它们形成了一种叫做氛围的东西。它们虽然不是物质性的，但它们却具有着更大的影响力。它们有着一种溶解的性质，将一些有形的溶为ฦ无形。
在最为ฦ静谧的午后时分，这种称作氛围的东西显得极为突出。在那种住宅的区域，又不是交通干道，所以连车辆都是少的。静谧中ณ，有一辆无轨电å车驶过，在街角转弯。在这样的静谧的，窄细的，蜿蜒的，林荫布道的马路上，却设有两ä路无轨电å车。它们均是从西到东，贯穿了这个城市的街面。它们将走过许多形形色色的街区，领略各路风光。这时候，它们在这个ฐ安谧的街角转了弯，驶上一条更为ฦ窄细的马路，简直是人迹罕至的。梧桐树叶间闪着阳光，掩隐着一扇扇黑铁ກ门，门上有着镂花，可见里面整齐的房屋。铁门和铁门之间的墙，是奶黄色，砂粒面，吃了光，颜色就变厚了。电车好像进人了私人的领ๆ地，进到เ隐秘的生活里面。电流的嗡嗡声，还有转弯时的"叮"的一声，带来了些外面世界的活跃。但由于这里的隐秘的缘故，这些声音就好像包了一层膜似的，是隔世的。电车转过弯，穿过那条更加离世的小街，再转个弯，就驶上了前面的宽平的大马路，度也略微加进了。那叮叮的声响，也更明快了。这样的静，却决不是寂静，而是带着午休的性质，做着些浅梦，半睡半醒中ณ听见电车"叮"ิ的一声。这还是入神或者说走神的时分，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走。所以这条街就像是罩了一个白日梦，带着膝陇的笑意和花影。再过些时，学校就传出了眼保健操的音乐่。这音乐在忙碌的上午并不显，到了下午就不同了。它本来是有些突兀的，但午后的静谧却是氤氲的质地，它将突兀的事物的边缘洇染与柔和了，所以事情就有了铺垫，一旦来临，反有着水到เ渠成的效果。音乐่就这样起来了，行云流水的旋律之ใ中，间着清脆ะ的叫操的女声，她的声音不是将午酣警醒，而是使得有些迷茫和惘然。这城市由于居住的密度，因此在任何一个ฐ角落，都可传到学校的眼保健操的乐声。它们在同一时刻๑响起，就像欧洲城市上空的钟็声。大约是高音喇叭的缘故，眼保健操的乐声总是来自高处，有一种俯瞰的姿态，在屋顶ะ上流连，飘扬。午后，在此，便悄然结束。
相反，夜晚却不是那ว样静溢的。它也静，但静里却带着沉重，有些揪心揪肺的东西泛了上来，还有些沉渣烂滓泛了上来，它带着涎水的气味，梦呓也变得大胆而恐怖。野猫出动了，就像这城市的幽灵似的，从院墙上无声地疾跑而过。它们往下跳，落地的一下，足爪那ว么柔软地一顿，特别叫人心里腻歪。那些夜归的脚步声，嚓嚓嚓的，携裹着一股肃杀之气，还有敲门声，也是气咻咻的。还有一种是忘了带钥匙，于是在窗下一迭声地叫门。静夜里的人声，听起来竟是凄楚得很。深夜里，能清晰地听见隔壁人家"啪"ิ地开了灯，这一声动静显得格外孤寂。睡眠集聚在一起，挤压成房间那ว样的方格的形状，就叫人感到窒息了。这么เ密实的鼻息，一定是有影响的，夜里不觉得，到了早ຉ晨便有感觉了。早晨的空气一点都谈不上清新า，而是充斥着一股被窝里的味道，阳光浮在含了潮气的空气之上，看上去混沌沌的。要到午后才逐渐澄清，变得清亮起来。这个城市的夜晚在逼厌的空间里，更加压抑了。楼房挡住了微弱的星光，路灯只是小意思，影影憧憧的。人不由á自主就蜷曲起来，偎依地挤着。神色都有些呆，做着一些木木的梦。倒是那ว些下雷暴雨的天，淋漓一些，急骤的雨点带来了喧哗。人们相反感到轻松，看着窗外的闪电，出夸张的惊叫。闪电好像击传了楼ä房的层层屏障，所有的玻璃窗都在一刹那间，哗啦啦地打开了，城市变得通体透明，夜晚便空廓起来。还有在很深的夜里，不知什么เ地方แ传来的一声汽笛，也不知是车还是船在起程。这也感到城市的辽阔，竟有着那样遥远的地方แ，有一些暇思在暗夜下滋生出来。
这城市有一种时刻๑，特别ี叫人不安，就是早ຉ春里突然暴热的几天。人们还没从冬天里脱身，已经嗅到了盛夏的气味，真是措手不及。身上背着棉的，热是热，又不是正式的热，就没有了归宿。这几日都是凑合着过的，带着些观望的意思，看这天气怎么走下去。由á于一时没有结果，心里就很燥。这几日里，树叶突然就绿了，可你并没感到多少欢欣，而是有些跟不上变化的沮丧，和疲惫。那些年轻的，乐天的，极早换上的夏装ณ，也加强着他们的灰心。这种孤立的天气，打乱ກ了循序渐进的节奏，也打断了承上启下的季候概ฐ念，他们甚至是会感到เ虚无的。好在，天又即刻๑变凉了，甚至比暴热以前更凉，带着些严å冬的味道。这样，他们才安心下来，回到เ了过去的状态。气候多变的季节，城市里多少有些抑郁๗的症状，消极得很，街上多是些穿着与气温不相符的人，带着抱怨的神色，得过且过的样子。而春天就在这样的焦虑和颓唐的情绪中ณ，度过了大半。
黄梅雨里，那是连怨声也不出来了。这城市的房屋和街道，全是疲沓了，棱棱角角软坍下来，轮廓变得模糊和浑浊。这不是"湿"，而是一种"皮"，"湿"还要凛冽一些。最叫人绝望的是雨停了的时候，太阳从雨云后头酒出来，照着水洼。水洼里散出腐味，人身上全都散出体味，头油味，还有衣服阴干的异味。这股子气味可真是憋闷啊！尤其是在曹家渡这类旧区域里，好天里都有着阴湿气，这时候就不谈了，空气简直成了牛皮糖。嘈杂的市面，全笼在皮罩子里，嗡嗡的，捏着鼻子说话似的，那些沿街的密密匝匝的木窗瓦顶ะ，滴出的不是水，而是油。小店里卖的零头布料，也散着阴干的异味，摸上去则"ิ皮"ิ。人还多呢！这会子，抑郁症又都好了，都来挤热闹了。挤的大多是糕团店，还不够粘似的。还有些炒货，这时其实也都皮了，上面的酱油味，奶油味，甘草味，沾在手指缝里。这时候，一股勃勃的兴致起来了，劲头粗得很呢！要能从远处看，这个伏在长江边的城市，正裹在一团浮ด动不安的水汽里面，顶上积散着雨云，阴霾，还有太阳的光和热。
黄梅雨结束，就直接进了伏天，太阳突然间沙拉拉的，带了声响。抑郁症这会儿是真好了，看出去的人和物，陡然地刷新了颜色，并且构了墨线。伏天的太阳多么เ收燥，粘滞不清的一下子爽利ำ起来。梧桐树叶在黄梅雨里养肥了，这时收藏了阳光，再很吝啬地洒给地面上，或者沿街的窗台上。所有的声色都脱了那一层"ิ皮"，变得响亮了，还带了些金属的嚓啷啷声。那屋顶ะ上的瓦，崩脆ะ崩脆的，连人说话的口齿都伶俐了。本来就是齿前音多，这时候更加细和碎，而且清晰，丝丝入耳。不是说，墙面是砂粒的质感吗！这会儿简直出绒头来了。现在热是热了，可热得很肯定，堂而皇之ใ，酣畅ม淋漓。气味都是干爽和蓬松的：蚊虫香的气味，西瓜的清甜气，小儿痱子粉的薄荷味，都是草本的气味，是这城市最质朴的气味，是它的体味。不过，这时候的午后就有些昏然了，也得让它打个盹吧！热气从路面，墙面，瓦面，涌出，连最最背阴的，有着穿堂风的角落都洋溢着松爽的热气。空气里散布了一种皮肤轻度灼伤的焦味，虽然是皮肉的气味，却也是干燥爽利的。
这街角依然是静。由于空气中的水分蒸了，天空就突然空旷起来。于是电车的电流声，以及转变的"叮"一声，便散了。有些提不住，不如以往那么集中和警醒。而与此同时，许多平时听不见的杂声，这时倒都出了响。这响不是在齐耳的地方，而是在头顶上方，还要高远一些，营营嗡嗡的。我为什么偏捡这街角来说，是因为换了热闹的市面，你会以为ฦ我指的是市声。不是市声，而是气流从物体身上摩擦而产生的声音。这城市的物体质地比较坚硬，而且有棱有角，最不吃声了。小小一点动静，反射来反射去，便有了响。所以，在这大夏天，这热气就有着一股轰然的声势。随了太阳西移，热气僵了下去，汗气就起来了。这是瀌湿了草席和藤椅，再揩净晾干的汗气，夹了干草的皮肉的气味，有一点押昵气，但不是太不爽的。认真地追究，什么气味其实都是人气，有时是捂着，有时是蒸腾出来。
初ม秋是性情最平和的时节，一切都有些像万劫有复地，回转过来了。墙上的砂面收了绒头，树影变得纤细，疏ຕ落有致。电车转弯的那一声"ิ叮"ิ复又人耳，学校里眼保健操的音乐适时地响起。这时的光和影是最为ฦ协调的，边缘清晰而柔和。这城市的物体本来是拥挤的，多少有些杂乱，此时倒都成了受光体，影调反变得丰ถ富了。这时候，即便是那最嘈杂的闹市，也神定气闲的了。这城市的性子是燥的，可也爽气，说过去就过去。它内里含着一股疾疾的动力，冲过多少关隘，终于达到เ平衡。然后再疾疾地倾斜过去。它所以这样骚动不安，是因为它有欲望。要谈到它的欲望，你就明白了，它就不能消停了声色，就连那个ฐ街角，没什么เ大动作，欲望也要从电车的"叮"ิ一声里露一露头。这时它是平衡的，松弛的阶段，带有些养性的意思。使劲嗅一嗅，空气里有一股单薄的烟味。这是最清爽的人气了，不出汗，不受煎熬。可是紧接着，凛冽的季节到了，一切又肃杀起来。树叶落了一批，又落了一批，树枝秃了，露出了房屋的墙面，就有些惨淡了。这是一些酷烈的景象，但也不要紧ู，只要去听，好天气里，最肃杀的角落，都响着藤拍打在厚棉被上的"嘭嘭"声，鼓起的一蓬ศ蓬灰，都是饱满的人气。这也称得上是轰轰烈烈的。午后呢？那电车"行行"地开过街角，响的是"叮叮"ิ的两声。还有，这干燥的冬日里，火烛难免不小心，于是，救火会便时常，紧急地派出救火车，一路呼啸而去。还有警车，俗称"强盗车"的，在冬天行人稀少的夜里，也显得格外喧嚣．一听到เ它们的声音，人们就竖起了耳朵，想什么地方แ生了危险的事情？这城市就是这么เ一激灵，一激灵。
好了，现在上海已成了新话题，当时在图书馆，藏书楼ä，辛苦看到的旧书，如今大批量地印刷行，用最好的铜版纸做封面。可在那ว里面，看见的是时尚，也不是上海。再回过头来，又现上海也不在这城市里。街面上不再有那样丰ถ富的有表情的脸相，它变得单一。而且，过于光鲜，有一些粗糙的毛边，裁齐了，一些杂芜的枝节，修平了。而这些毛边和技节，却是最先触及我们的感官的东西。于是，再要寻找上海，就只能到เ概念里去找了。连语音都变了，一些微妙的音消เ失了，上海话渐渐向北京话靠拢，变得可以注音了。那ว些后颚上方、舌齿之ใ间的音节，删ฤ剪了之后，语音就变得生硬而且突兀，并且，困难于表达。总之ใ，上海变得不那么เ肉感了，新型建筑材料为它筑起了一个壳，隔离了感官。这层壳呢？又不那ว么贴，老觉得有些虚空。可能也是离得太近的缘故，又是处于激变中，映像就都模糊了，只在视野里留แ下一些恍惚的光影。倒是在某些不相干的时间和地点，不期然地，却看见了它的面目。那还是一九八七年，在香港，有一晚，在九龙的丽ษ晶酒店闲坐，正对着香港岛，香港岛的灯光明亮地镶嵌在漆黑的海天之间。这真是海上奇观，蛮荒之中的似锦繁华，是文明的传奇。于是，陡然间想起了上海，那几句诗句又涌现在眼前：……约距今一亿八千万年的中ณ生代上送纪，上海同苏南地区都是古老的陆地……海水大幅度进退，在不同的海面时期，河口位置不同，形成了相互重叠的古三角洲……冰川融入海洋，海面渐次上升，三角洲的大片陆地复被海ร水所浸没……
这画ฑ面何等壮丽，上海ร原来是这样冉冉升出海面，云雾散尽，视线走近，走近，走了进去，被琐细的笔触掩埋，视线终于模糊了。
19๗9๗9年4月7๕日上海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