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一次妹头却很快就转了回来。她正和小白相反，她决不能让事情这样不明不白着，她一定要搞个ฐ究竟。她回来的时候正是早ຉ晨，孩子已经让小白的妈妈送去托儿所，小白因为前日晚上开了夜车，还未起床。房间里四处摊着孩子的玩具，换下的衣服。外面的饭桌上放着酱菜，腐乳，冷油条和泡饭，等着小白起床后吃。这是一日中ณ最乱的时刻，叫人意气消沉。妹头这时候进门来，照例拖了鼓鼓囊囊的一大蛇皮袋。小白忽然从床上跃起，将她的蛇皮袋向门外踢去。蛇皮袋臃肿，庞大，而且柔软，他这一脚就像踢在棉花包上。蛇皮袋略๓歪了歪，没有动。他泄气地回到床上，将被子蒙了头，一言不。但他的这一作，还是使妹头满意了，她想：小白你到เ底不是没什么的！而且，她感到了小白的可怜，小白真的很可怜。她想起他拿了那ว么เ小的一个牛奶锅去买油条，油条只能站在锅里的情景，心里软得要命。她走到床跟前，摸摸小白露在被子外面的一丛乱，小白一动不动。小白，妹头喊他。小白听见她的声音，忽然感到无尽的委屈，便流下了眼泪。妹头感觉到他的抽泣，也流下了眼泪。她隔了被子抱住小白，哭着叫他：小白，小白。小白开始想挣，挣不动，就罢了。被子把他裹得那么เ紧，眼泪又哽住了鼻腔和咽喉，闷得简直透不过气来。两ä个人被里被外地哭了一会，小白终于挣脱了出来。伸出半个身子，停了一会儿，他说：怎么เ办？妹头说，随便你。小白就说离婚，妹头说，我知道你会这么เ说的。两人谁也不看谁地坐着。平静了一会，小白正过眼睛，看见了妹头的侧面。夜间旅๓行，再加方才哭了一场，脸上的脂ฦ粉斑斑á驳驳，蓝的眼影，黄的粉蜜，红的唇膏，混在一起，成了一张花脸。小白又有点可怜她，就松了口气：那ว你说怎么办？妹头冷笑了一声：我还能ม说什么เ吗？我算是输给你了，其实，你又是什么好人呢，还不是我抓得紧ู！小白不禁奇怪地问：你怎么เ抓得紧ู？妹头就说出了，每天与他缠绵的真相。小白深深地感觉到受了欺凌，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跳下床，套上裤ไ子，简短而又果断ษ地说了两个ฐ字：离婚！
妹头现在时常回娘家了。娘家已经改了样，哥哥在东北安家，孩子却送回上海ร，预备在上海ร借读。小弟在家结了婚，将大房间横断拦了三分之二，给他们做房间。再直向地隔出一条沿墙的走道，可以不经过新人的房间，通到เ父母住的内阳台。内阳台扩充了有一倍，但要住两个ฐ老的，再一个小的，还是全家人吃饭聚集的地方แ，就显得相当逼仄。父母原先的对床已经换了一张双人床，小东北是睡沙的。一个ฐ家庭是经过了重新的分解与组合，变得有些散漫，而且零乱。照理说是经历了变故的，并且，生活似乎在走下坡路，可奇怪的是，妹头的爸爸妈妈并不显老，也不显得有什么失落，他们只是略略比以前不讲究了些，比较好将就了些。但是并没没有任何受压榨的憔悴萎缩之状，还因为有了孙儿孙女，流露出安详和仁慈的神态。他们是一对从壮年自然过渡到เ老年的夫妇的典型。他们遵循着一些简单的，基本的道理，从来不打算去违背这些道理，而自制ๆ出一些新า的来。这就使他们在每一个ฐ时间段上，都承起义务和享受乐趣，同时还保持着自己้的独立。他们对子女、儿孙的爱和责任，也是遵循常理的，从来都有着分寸，寄予的希望也有分寸。所以他们的心情就不会太为ฦ儿女的命运，遭际，以及态度左右。他们和下一辈之间自始至终，都是留有距离的。这或许是有一些出于利己้主义，可这利ำ己主ว义แ并不损害他人，就谈不上有什么เ坏处，甚至，还有些好处，那ว就是他人也不必对他们负有回报的义แ务。他们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妹头有一次开玩笑说，要把她的小姐妹某某某，介绍给阿五头做朋友，小白笑得几乎从床上翻下来。妹头也很得意地笑，这是她对阿五头最成功的一个诋毁。她说她想来想去，要治好阿五头的毛病，她咬定阿五头是有毛病的，要他病好，就是结婚，和谁结婚呢？就和她的小姐妹吧！妹头又说，怎么เ不可以？人家是国营企业，阿五头才是个ฐ大集体，阿五头肝功能还不好，肝功能不好肯定要影响那个功能ม，否则为什么都要叫"功能ม"呢？妹头是很能ม胡调的，胡调起来没边没沿，可以一路胡调下去。他在妹头的怂恿底下，不禁要去想象阿五头和妹头小姐妹结婚的景象。那ว景象竟是很惨的，就又要笑。他越笑，妹头越得意，胡调得越起劲，说功能ม和功能ม之间是连带的关系，这功能ม说不定就把那功能带好了，带好了，阿五头就会有小孩子，有了小孩子，阿五头的哲学病就彻底好了——妹头说"哲学"时又用了普通话——阿五头要洗尿布，洗奶瓶，烧鲫鱼汤给产妇奶，还要抱小毛头。说到小毛头，妹头忽然温柔下来，抚了抚肚子，说，小毛头在这里呢！阿五头怎么เ配有小毛头。小白就也要去摸妹头的肚子，妹头却不让，说他要把"ิ哲学"ิ病菌传染给小毛头的。传染给她不要紧，她有抵抗力，小毛头却是很嫩的。他非要摸，妹头非不让。两人推来推去缠成一团，最后，妹头才让他轻轻，轻轻地摸了一下。
薛雅琴的儿子都生好了，小白还没有抽调回来。有一段时间，他们多少有些疲了，但是呢，又确实习惯了在一起，分手的时候，彼此心里都很空。好像生活里有一个缺口，就不那么完满。他们很自然地，情绪低落。事情在了这么一种停滞的状态，该做的都做了，再要做什么，却由不得他们了。他们只有耐心地等待，等待事情的转机。妹头是不惯于等待的人，她总是要做些什么。这时候，她就着手于嫁妆的准备。这是物质比较紧缺的年月，样样要配给，且十分有限。除了布票，还有工业券，购买丝绸，毛料，化纤织品，都需要工业券่。对于一个准备结婚的人来说，工ื业券是远远不够用的。但是，什么事情能难倒妹头呢？她寻觅着那些少收，甚至不收工业券的处理品。由于是为外销生产，它们的颜色，花样，款式就都不是市面上的大路货，而是别出蹊径。又由á于外销生产严格的把关，质量就相当有保证。所以"处理"ิ，只不过是因为一点肉眼难以现的暇疵。一旦ຆ有卖，立即就排起长队。所以说是处理品，其实更是紧ู俏物质。买紧ู俏物质，正是妹头的强项。她能ม够很敏锐地觉察到，什么地方แ，什么เ时候将要出售处理品，就好像商店里有她的眼线似的，她总归能及时赶到เ。她还不像大多数热衷于处理品的人那ว样，赶上什么买什么，照ั单全收。她可是有选择的。有一些处理品看上去不错，实际上却不怎么样；又有一些处理品确实不错，可并不合用。她便当机立断ษ：放弃。总之，她消เ息灵通，又有眼光，还头脑冷静，有全局思想。所以，渐渐的，她就拥有了一些品质优良又富有特色的床单，被面，枕套，而工业券则一张也没花出去。她积攒了数量可观的工业券，眼光在正品的柜台里搜索。她要将这些宝贵的工业券่，用在最要紧、最值得的东西上。倘若遇到这样的机会，她可是一点不手软。有一次，她看见一条淡雪青的软缎被面，上面织着同色的牡丹，非常华贵，而且吉祥。她毫不犹豫地付出一百二十张工业卷，妹头全家全年的工业券都在这里了。这条被面带有经典的意思，将她的收藏提高了品位。处理品好是好，可毕竟过于别致，难免游离于潮流之外，而妹头是尊重潮流的。她还很留แ心那些串弄堂的乡下人。那多是妇女，穿着江南一带家织的蓝花布衣，系着围兜，扎一块头巾，肩上背一个大布袋。她们木讷的面部ຖ之下，隐藏着世故，经验，还有狡黠。她们并不做声，也不乱看，挨着门走过，忽然就停住了脚๐步，迎上前去，悄声问道：阿姨ถ，湖州ะ大红牌丝绵要吗？她们几乎ๆ一问一个准，没大错的。这家或是有待嫁的女儿，或是要进入口，总之ใ，添衣添被的当口。然后，便被让进后门里的灶间，看货色，谈价钱。这事情妹头又是在行的，哪一样次货能ม混过她的眼睛？真的，从一个女孩亲手备起的嫁妆，就能看出她的头脑，心智，趣味，和生活经验。
的有阳台，有的也没有。他家住的那ว幢，是直上直下的一幢两层楼。倒是独门独户，但没有天井，没有阳台，甚至没有厕所，用的还是马桶。楼上是他父母的房间，楼下是阿娘带他们姐弟三人住。姐姐去了安徽插队落户，哥哥从小在外婆家长大，从来是住外婆家多，住自己家少。所以，实际上是阿娘带他一个人在楼下睡。
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那锅绿豆汤已经喝干了，身上的汗也凉了下来。在妹头的聒噪和缝纫机声，同时停止下来的一刹那，他们忽然听出了窗外的寂静。这不是一般的静，而是有意味的。因为午后的炎热已๐经过去，竹帘ຈ缝隙里的光也已变得柔和，太阳明明西移了，这时候的寂静就显得不自然了。它就好像是有意地，屏住了声气。他们便也不自然了，说话不像方แ才那么流畅ม，而是东一句，西一句的，并且都有些没情绪。妹头想他怎么还不走，就有些生气地猛踩缝纫机，态度明显不太友好了。他呢？并不是不想走，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走。太阳又下去了一些，正好下到那样一个ฐ角度，就是和窗上的竹帘ຈ的缝隙平行，它扁着进入窗内，房间里的光反而比方才亮和热了一些，但却有着一种阑珊的意思。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了。他站起身时，妹头也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活计一团，朝机器上一扔，说，我带你走。妹头推开房门，没有朝弄堂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向房屋的纵深处走去。他蒙着头脑แ跟在妹头身后，不晓得妹头带他到楼ä梯底下黑暗的过道里做什么เ。忽然眼睛一亮，面前开出一扇小门，门外是平展的清洁的鹅卵石夹道，流淌着明净如水的阳光，没有一个人。他溜出门去，走上了鹅卵石路面，身后的门关上了。事情到此，才有了些不正当的含义。
后来，妹头进入了他的视野、星期天早上，他去买油条。油条总是最热门的，油锅前排了一长一短两ä条队伍，他先排短队买了筹子，再接着要去排长队领油条。这就要费些时间了，因为须等油条现做现炸，然后出锅。他正要往队尾走去，忽然，队伍里有一个人，很灵巧ู地一转身，从他手里夺去了筹子，这人就是妹头。她拿过他的筹子，也不看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排队，再过两个人就要轮到เ她了。大家都在勤勤恳恳地排队，而他，不劳而获。倘若被人觉，立刻就要谴责他，并且逼迫他拿回筹子，老老实实到后面去排队。可是妹头，手脚那么利落，没有人看见这一瞬间她做什么勾当。他不敢站在那里，慢慢地装作也要去排队的样子，踅到เ队伍后面，在一棵行道树底下站着，心却激烈地跳荡着。他认出了这个ฐ女生，正是他们班的，平时几乎ๆ没有注意过的，没想到เ，她竟也认得他呢！过了一会儿，妹头走过来了，她端了一个ฐ淘箩，里面装着七八根油条，其中有一半是他的。她略๓有些气急，头也不回地说：快走，后面的人在骂了。他们分开着走了一段，走到路口，正对面是妹头家弄堂，而他家是要过了马路往东走，再拐弯，那一条横马路上。妹头站住了脚๐，将油条分在了他的钢๐精锅里。交割完了，两ä人都拘束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立刻分头，一个ฐ过马路，一个ฐ朝左转。
他是小男生中的一个ฐ，看见女生，就要匆匆走开的那种。在那ว散着雄性气息的操场跟前，他也是自卑地匆匆走开。这时候，他们还处在以嫌恶来表达受女生吸引的时期，他们在一起，从不谈论女生，而是谈着些哲学政治之ใ类的，高深和枯燥的话题。这是他们展现他们性别所属的一种方แ式。当然，这里的他们，指的是那些有求知欲，智能较高的学生。在这么一个教育不力的学习年代，他们倒反变得主动，积极，四处汲取着知识。他们看许多杂书，交换杂芜的感想，你听他们旁引博征地说话，就奇怪他们的小脑แ袋里，塞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人们眼里，他们就和小孩子一样。他们中间有个ฐ男生，竟还在蓝布罩衫外面，翻出白衬衫的领ๆ角，一点不明白，只有女生才这么เ穿法的。人们说起他们，带着不屑的神情：七○届的。当然，这种不屑仅止是对他们男生，女生，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忽视的了。他们懵里懵懂地，已๐经感觉到与同龄的女生之间的不平等，他们就好像是比她们更低一个ฐ年级，甚至两个年级似的。然而，他们还是从某一个女生走过操场边，操场上陡然降临的静默中，敏感到性别的差ๆ异，以及吸引。
哥哥比妹头大三岁，妹头升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则考进一所全市重点的中学。这所学校就在这条街的横马路上，从妹头的弄堂，能隐隐听见学校的高音喇叭，一早是升旗的国歌声，接着是广播体操音乐่，再晚些，则是眼保健操。乐声虚无飘渺地传来，就有了神圣庄严之感。这条弄堂里的孩子，极少有奢望进这所学校读书的，他们大多是上这所学校的马路对面的初级中学，还有别的街道上的一些杂牌，民办的中ณ学。妹头的爸爸妈妈在弄堂里了糖。晚上，她听见爸爸和妈妈在说，一定要供大弟上大学，妹头呢，初ม中毕业上个技校就行了，小弟反正还早，大弟上到大学，他才上初ม中ณ，就算他考得取大学，到那ว时大弟也已๐经大学毕业，出道了。他们讨论到此，便想到เ大弟大学毕业可能ม会分去外地。隔壁公寓里，不是有个ฐ大学生，不服从国家分配去甘肃，结果成了右派吗？那ว不行，大弟不能去外地，宁可妹头去，还有小弟呢，小弟功课不好，说不定还要去新疆呢！当然，小弟也不能走，妹头要是读个ฐ护校什么เ的，分到เ杭州这样的地方แ，也好。讨论到这里，就有些讨论不下去，因为即便是妹头走了，也不能保证大弟就分在上海ร。但这总归是太遥远的事，所以也就无须再讨论了。妹头听了这样的安排，尽管是将自己作筹码让哥哥在上海，自己且又是父母宠惯的人，可也并没有大难过，觉得事情真要到เ那个ฐ地步，也只有这样了。这好像不仅是妹头，还是这条弄堂里所有女孩的心理，她们总是要让家中ณ的男孩子的。因在这样的弄堂里的家庭，多少是有些旧ງ式的。在这繁华摩登的街市后面，却有着如此陈腐的风气。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这里的生活并不是完全开放，在某一面上，甚至是相当封闭。这也是使它们保持稳定和凝聚的因素า。它们就是依着一些固定不变的原则，才能ม够基本完整地延续下来。在经过了许多变故以后，淮海路上的生活还能相对地保持原貌，就和这封闭有关。
大房间是一个ฐ很漂亮的，有着中产阶级气息的房间，它和很多上海中等人家一样，将卧室和客厅做在一起，非但不局促，还很舒适，并且堂皇。在这个ฐ长和宽比例适度，因而就显得很敞亮的房间里，靠着北墙，也就是方แ才说的，那ว一面凹进去的墙下，放着一具镶有穿衣镜的大衣橱。离大衣橱半步距离，横向地，并列两张三尺半宽的单人床，之间隔一张床头柜。再过来些，是一张三人长沙，长沙对面的墙下，是一具五斗橱。沙和五斗ç橱之ใ间的那一片相当可观的空地，就是一张独脚的圆桌，四把高背靠椅，形成了这个房间的中ณ心。
大约是七二年的光景，也就是"文化革命"的中期。那时我们有一伙人长时间地离开各自插队的生产队，聚集在上海，活动着投考地方或部队的文工ื团。我们互相串来串去，交流着学习音乐的感想。有一日，我们相约到某女生家去，听一名老师讲和声技法。这是名插队江西的女生，曾在音乐学院附小就读，专攻大提琴。她的长相略๓有些粗拙，穿着朴素า得近乎ๆ土气，但态度很沉静，流露出良好的教养。她家住在喧闹的静安寺附近，走过一条嘈杂的菜场，弯进一个背静的短弄，敲开第一幢楼的底层大门，就走入了她家的公寓。这公寓里竟是，竟是这样的生活！棕色的打蜡地板出幽光，牛皮沙围成一角，一盏立灯下，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先生正在看报。客厅的这一角，立着一架荸荠色的钢琴。与沙那角，隔着餐桌。客厅通往卧室、或者卫生间的门，半开半掩着，有一身着睡衣裤的女人里外走动着，是这家的母亲。由于客厅阔大，距离略๓远，她的活动又基本局限于那ว一个ฐ角落里，灯光从后头照ั着她，有一股慵懒的、闲适的气氛。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说佟振保夜里看见王娇蕊从卧室里摸出来，到穿堂里接电å话，在暗黄的灯照ั里的气氛，就有些类似。这样的布尔乔亚式的生活，保存得这样完好，连皮毛都没伤着。时间和变故一点都没影响到เ它似的。在疾风暴雨的革命年头里，它甚至还散出一些奢靡的气息，真是不可思议。这客厅，你说放在哪个年代不成？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六十也勉强可以，然而，这是七十年代，风起云涌的关头。说他们没希望了，可他们却依然故我，静静地穿越了时代的关隘。它们也可说是落伍，和时代脱节，可看起来它们完全能够自给自足，并不倚仗时代，也就一代一代地下来了。
在我家的弄底，住着一户医生的家庭，老先生是沪上小有名望的小儿科医生。要知道，在他那个时代，小儿科作为一门专科，是表明了西学的背景。他原是开着一家私人诊所，他家的住宅就是按着诊所的需要，在这新า式里弄房屋的基础上扩建和改造过的。它要比其余几幢房子都大，扩建的部ຖ位占去了一个后弄的弄底。所以它的后门不是与其他的后门并列开设，而是成直角，直对着后弄口。改造的部分则在前门，一律的长方แ形院子，他们则切去了一条，做了一个门厅，门厅里设挂号的窗口，还有候诊间，就像一家真正的医院。我从来没有进过他们家，他家门户也很森严。只是他家那ว半边院子里，繁茂的花木，从院墙伸出了枝头。他家有三儿二女，其中ณ一儿一女承袭父业，学西医，也是小儿科。老先生后来关了诊所，受聘于一家儿童医院任院长。从这点来看，他似乎是一个ฐ谨慎的人，因为在那ว时节，私人开业的医生还有一些，政府并不禁止。再有，他有时候会来向我母亲打听一些事情。他向来称我父亲母亲为"同志"ิ，前面冠以姓字。他很信赖我母亲的政策水平。到เ"ิ文革"结束之后，我们家也搬离了这条弄堂，有一日，他和师母竟还寻来，与我母亲商量退休好还是不退休好的问题。他极少在弄堂露面，上下班都有小车接送。他们的家庭在这条普通的弄堂里显得很神秘，倘不是他家的保姆与弄内其他人家的保姆结伴来往，传出一些消เ息，人们就再无从了解。他家长年用两个ฐ保姆，其中ณ一个ฐ据说是师母的陪房丫头，后因紧ู缩家政，离开他家，到隔壁一户人家帮佣，但却依然自由出入他家。从这保姆身上，也可看出他家的生活是何等养尊处优。与其他保姆不同，这保姆是单独开伙的，她的饮食要比她的新า东家精致得多，自己้慢慢地在厨房里享用。从她的言谈中ณ得知，老医生家的保姆是不上灶的，只做些下手，师母亲自烹饪。每天天不亮，那保姆则要负责磨出一罐新鲜豆汁，同大米煮成米粥，给老先生做早ຉ餐。他家吃饭实行严å格的分餐制，使用公筷，碗筷每餐都要消毒。我从后门口窥见过他家的厨房，果然有一具石磨，想就是用来磨豆汁的。
比较老先生的谨小慎微，他家儿女就显得有些张扬了。他们均长得高大俊朗，神采怡人，穿着十分入时，属街上最摩登的青年。尤其是老大，最为风流潇洒。仲夏时分，他穿一件雪白的衬衫，下摆束在裤腰内，四周松松的蓬着，西式短裤紧ู紧包着臀部ຖ，伸着两ä条长腿。然后哈着腰骑一辆飞快的自行车，从弄堂里翩然而过。据说他在这城市的一所著名的大学攻读土木专业，是学校交响乐่队的大号手。他一看就是会玩乐่的样子。有时听他站在阳台上吹口哨，吹得十分婉转动听，音色嘹亮，曲目也很丰ถ富。还听说师母管教儿女甚严，这样年长且出息的儿子，因交了不适宜的女友，便将他关在洗手间里责打，直到他低头服输，乖๔乖地与那女友断了交。印象中，他家的社ุ交是由á这位长子负责，有些夜晚，门厅里的灯亮了，将我家院子照了一块雪白，然后就听见送客的声音。那长子的声调异常突出，音色又好，小钢枪似的男高音。随着殷殷的送客声，门前的灯也亮了，照耀了大半条弄堂。他们的脚๐步，清脆地敲击着弄堂里的方แ砖地，恰，恰，恰的，惊动了弄堂里那ว些习惯早ຉ睡早起的人们。
这名青年显然是骄傲的，谁让他处处占人上风？长得好，运气好，又聪敏，气焰总是很高的样子。其实，这正是他的天真之ใ处，不晓得收敛，容易头脑热，爱逞强，还爱管闲事。有一晚，也是送客，客走了，他返身进门时，忽见我家墙头上足卷着一个人影。就在他驻步抬头时，人影刷地溜下墙来，撒腿就跑。其时，我们在房间，根本不知道外面生了什么事情，只听见拔地而起一声高腔：捉贼！推门而出，只见墙头横搭一块布料é，是我家保姆白天浸ฤ了水后晾在院子里，忘记收回屋里的，才知道是遭窃贼了。这是我们弄堂历史上第一次遭窃。因我们弄口设有一个派出所，而在此前不久ื，派出所迁走了。整条弄堂都惊动了起来，纷纷推窗张望。那ว贼和捉贼的看不见了人影，一前一后追上了前边的马路。人们都说是捉不到เ的，做贼的到เ了这一步，只有华山一条道，还不是不要命地跑。可这一回，他却遇上个不要命地捉贼的了。他竟然追上了小偷，将他扭送搬迁到另一条弄堂里的派出所。在派出所里，他气喘吁吁地叙述擒贼的经过，几乎ๆ接不上气来，却依旧ງ神采飞扬。他的新婚的美丽的妻子按捺不住替他拍着胸脯，好让他气喘平些。当着众人面又不好意思，拍了几下便红了脸收回手来，可过一时又忍不住替他抚几下。
他的妻子有着惊人的美丽，是那种欧式的，富于造型感的脸部轮廓，眉眼间且是东方แ化的清秀。后来频๗繁露面于报纸和电影银幕的西哈努克亲王的夫人，莫尼克公主，就有些像她。他们的婚礼十分盛大，婚宴后走下汽车，走进家门，前后簇拥着男女宾客，浩é浩荡荡。而新娘显然懂得以抑代扬的道理，因是这一日的主角，众星捧月的阵势，反装ณ束得比平时含蓄，是朴素雅致的格调。她穿一身浅灰色西装，剪裁é十分可体，裙子齐膝，白绸衬衣束在裙ำ腰里，上装是技在肩上，头是长波浪ฐ，直垂腰际。她的眼睛就像星星那样亮，笑靥隐现着。她的美丽ษ还在于如此地凡出众，可她却一点不傲慢也不尖刻，而是很和气，就是常言所说的"面善"。这一对真是天仙配，隔年就生下了一个白胖女儿，完全是一个洋娃娃，而且聪敏伶俐。星期日这一家出门，可是好看极了，引来多少艳羡的目光。他们的美丽和风光，已经到เ了那ว样的地步，就是说：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老子不是说吗？祸兮福所倚，福兮祸ຖ所伏。
在我们弄内，我家院子的另一边，也是一个ฐ大家庭，居住着一整幢三层楼房。这是沪上一位著名绸布行业主的正房家庭，他家的历史应是可在文史资料é上查得到。老太太是上海浦东本地人，想是伴随老先生起家，虽然如此家大业大，却依然保持着勤俭的本分。有时见她在后弄里收拾些碎布，做扎拖把用。"文革"后期返还抄家物资，老太太已๐经故世，在还回家的一张旧沙中，竟现藏着有金银饰，藏得如此完好，连翻地三尺的红卫兵都不曾现，结果完壁归赵。这原是老太太积攒的私房。他家经常有些本地乡下的亲戚来小住，小孩子就到弄堂里来玩，被调皮孩子嘲笑他们的本地口音，却也不急不恼。老先生平日与二房太太共同生活，老太太一个人带着一男ç二女居住在此。长子已娶妻生女，阿大阿二与我年龄相近，是我的好玩伴。这家的生活显得比那一家平常得多，门户也不顶森严å，邻里间来往略频๗繁一些。这家的媳妇，也就是阿大阿二们的母亲，也很美丽，是另一种风格，比较古典，五官特别ี精致和谐，亦很现代。因是几个ฐ女儿的母亲，又有着那ว样古旧ງ的婆婆，她的装ณ束比较素朴，印象中从未化过妆，可那一股摩登气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虽然她家阿大比我还大一二岁，可她却很年轻，似乎与那家的新า娘差ๆ不多年纪。我们这幢房子里，三楼ä住的是一户昔日买办的管家，是这条弄堂的老住户，各家的底细都知道一些。甚至连我都不知道的，我父亲五七年戴"右派"帽子这事，他家都知道。他家的外孙女也是我的玩伴，是个ฐ任性又嘴快的小姑娘，就是她，告诉我，阿大的母亲原是某著名舞厅的舞女，阿大的父亲则是个有钱的舞客，在她十九岁时娶了她，但夫家却极不满意这桩婚事，不允她进门，直到生下第二个ฐ女儿，才接纳了她。不知此话虚实如何，我却很喜欢阿大的母亲。那家的新า娘不管怎么เ说终有些高山仰止，而她却是亲切的，平易近人的，而且说话风趣，看我们在一起玩得不怎么高明时，会调侃我们几句。虽然我们只是小孩子，她却也很给我们面子。有一次，我们找阿大玩，阿大，这位新า入学的一年级生正在埋头做作业。我姐姐仗着她二年级的学历，大胆地替她抄写生字。阿大很紧张，很没经验地不时觑着房门外、在走廊上忙着的母亲的身影。这事情干得是有些浑，相信她母亲一目了然，但她竟没做声，放我们过了关。
那时我还没上学，白天一个人在家，十分寂寞。小孩子一个人的时候，是可玩出稀奇古怪的游戏。我大约是想象自己้流了鼻血，将一个ฐ小纸团塞在鼻孔，不想吸了进去，心中十分害怕，跑到后弄正在洗衣淘米的保姆跟前求援。保姆也手足无措，不知拿我怎么办好。这时候，阿大的母亲听见动静走出来，一见这情形，返身进去取了个镊子，将我横倒在膝上，强按住脑袋，没等我哭出声来，一下子就从鼻孔里钻出了那ว个倒霉的纸团。
他们家虽然是大家，但并不招摇，也不神秘，他家保姆也说不了什么เ闲话，供邻๑里们猎奇。只有两点显露出不同寻常的居家生活。一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始，他家后晒台上，竖起了一杆天线，这表明他家有了一架电å视机。在那年头，这是有些招眼的，所以阿大阿二们对这个话题，嘴封得很紧ู。有一回，阿二突然说起了昨晚的一个少儿电å视节目，阿大立即用白眼制ๆ止了她。那时候，连小孩子都是识相的，一看这情形，便也不加追问，就此罢了。还有一点则是他家院墙上的一周碎玻璃片。前面已经说过，我家遭窃是我们弄堂里的头一遭，所以这周碎玻璃片显然不是防贼。那是防谁呢？是防隔壁弄堂的孩子。隔壁弄堂是条人口拥挤的弄堂，本是不相干的，可在大炼钢铁ກ那ว一年，将我们弄堂与他们弄堂之ใ间的隔墙拆去，抽出里边的钢筋炼钢去了，自此，两ä条弄堂便打通了。他们弄堂的孩子，总是到เ我们的宽阔的前弄里来踢球。球呢，又总是要越过院墙，落进院子。然后他们便十分自然地、身手矫健地翻过墙头去拾球。为此，经常会生争端。而有了这一周碎玻璃，他们便不能自由进出院子。这是一个无声而有效的拒绝，对这些"野蛮小鬼"ิ的尊严是一个挫伤。"野蛮小鬼"ิ，是我们弄堂对他们的称谓。有的星期天里，这家的儿子，就是阿大阿二的父亲，便爬上墙头，栽花似地补栽着碎玻璃片。他的态度很专注，也很悠闲，还带着些玩赏的意思，将这碎玻璃片栽得错落有致，在太阳下光芒四射。这时候，谁对后来的灾难都是没有预感的。
也像是方才说的，这城市的革命是从剪ຘ裤腿、脱皮鞋开始的，我们弄堂里当其冲第一人，便是那家读土木专业的大儿子。这一日下午，他赤着脚，拎着皮鞋走过弄堂，走进家门。他赤脚๐走回来的样子倒也还可以，并不十分的狼狈，走进门后，还回头对尾随身后起哄的"野蛮小鬼"ิ呵斥了几句。那帮小鬼见他气焰不减，就吃不准是怎么เ回事，竟有些吃瘪地退了回去。可这只是个小小的开头，大事情接踵而来。
我永远难忘在那绸布行业主家中，进驻了整整一星期红卫兵，有一日我走过后弄，从厨房的后窗里，看见阿大母亲的情景。她正在红卫兵的监视下淘米。这已经使我很惊讶了，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们竟然还正常地进行一日三餐。更叫人意外的，是她安详的态度。她一边淘米一边回答着红卫兵们的提问，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并且，她衣着整齐，干净，依然美丽ษ。除去比通常神情严肃一些而外，没有大的改变。这使我突然的一阵轻松。自从他家进驻了这伙红卫兵，整条弄堂就都笼罩着沉闷的空气，小孩子不再到弄堂里玩耍，人们即便在自己้家里，说话也都压低了声音，那ว些喜欢聚集在后弄里说长道短的奶妈保姆们，现在安分地各在各的家中。人们怀着恐惧的心情，想象他们全家老小这时的情形。有一些可怕的传说在邻里间流传，说是他家老先生从二房太太处带到เ这里，七天七夜不被允许睡觉，轮番审问。我们几乎都没有见过这位老先生，心里以为他又老又衰弱，要熬不过去了，这一家也要熬不过去了。可是，却出人意外的，阿大的母亲竟还在淘米起炊。
不久，他家的生活有了变化，二房太太、三房太太全集中到这幢房子。而底层则没收去，重又分配进两ä户人家。这两ä户人家显然来自遥远的城市边缘，江北人聚集在棚户区。他们说苏北话，多子女，因申ã请不到เ煤气在后弄里生着煤球炉子，烟熏火燎的。他们喜欢户外活动，我们安静的弄堂顿时变得嘈ฤ杂了，开始接近隔壁弄堂的气氛。而前边的院子里则堆满了杂物，引火的木柴，花木凋零了，只剩下一颗夹竹桃和一棵枇杷，兀自花开花落，青枇杷落了满地。而围墙上的碎玻璃早已๐在第一次抄家的时候，邻弄的孩子闻讯赶来，欢呼着爬上墙头，扫得个一干二净。玻璃碴子飞溅起来，反射着五彩阳光。这一刹那ว有一种残酷的美丽。
这一段日子，真是朝不保夕，说不准什么时候，红卫兵就来了。红卫兵来了，邻๑弄的"野蛮小鬼"也来了。不是说过，弄口是一个小学吗？小学虽没有明确指令参加文化大革命，可上课是上不下去了。小学生们正感无聊，这时也蜂拥而来，汇集此处。一时上，简直像庙会一样。里面在抄家，外面墙头坐一圈人，墙下也是人，又不知是谁领ๆ的头，还呼起了口号。和任何革命的时期一样，在大革命的浪ฐ潮之下，进行着一些狗肚鸡肠的小过节。前来助威呐喊的小学生中间，有一个女生特别ี活跃。她显然是革命干部家庭出身，所以虽然还不是红卫兵，却也穿上了一身洗白了的旧军装。她革命最积极，并且又会爬墙又会上树，是墙头上唯一的女生。我们都同在一个小学，她比我低一级，和阿大的妹妹阿二同班。有一回，她正爬在他们家墙上呼着口号，突然一回眸，看见了躲在自家院子里听动静的我。她刷的一转身，指着我大声喝到我的名字：你给我出来！有一股不祥的预ไ感涌上心头，可我已没处逃跑了，只得拉开门栓走到เ弄堂里。她纵身跳下墙头，冲到跟前，点着我的鼻子骂道：是你说我偷东西吗？她的气势完全压倒了我，我很无力地辩解说：不是我说的。她吼了一声：你还赖！就在此时，我看见她身后有一个人影，畏缩地一闪，心便使劲往下一沉。这是我们弄内的另一个孩子，特别喜欢搬舌头，你明明知道她靠不住，可当她来到面前，甜言蜜语地一说，你又相信了她，告诉了她极其机密的事情。我确实很不谨慎地和她说过这话，至于是从哪里听来，我自己也忘了，很可能只是空穴来风的只言片语。我回答不出她的责问，退又无处退，逼得无奈，便很卑屈地瞎指了一个ฐ。这是一个最无权辩解的人，那就是这家的阿二，与这女生同班的同学。我说：是她告诉我的。她听罢头也不回地冲进他家院子，挤在抄家的人堆里，大声叫着阿二的学名，要她出来对质。这实在是一个恶劣的诬陷，在这样的情势下，可谓火上浇油，不知道会给他家带来什么เ祸事。他们一家已经够倒霉的了。她没把阿二叫出来，随她而来的是阿二的母亲，也就是阿大的。她脸上含着微笑，不慌不忙的。也不知怎么เ的，这女生此时也平静了一些，对着我说：她说她并没有对你讲过。我嗫嚅着，不知道这事该如何收场。阿大的母亲向我微笑着，没有一点追究的意思，她说阿二的脑แ子稀里胡涂ิ，说过了也会忘记的，又说算了算了的，那女生竟也敛了声，放了我过门。我心里说不出的感激阿大的母亲，感激她的宽容，也感激她替我打了圆场。
阿大的母亲就是这样，你可以说她会做人，会做人有什么不好？会做人终究是她照顾别ี人，别人受益于她，和她在一起，你就会感到เ放心，舒服，愉快。那时候，寂寞的我，总是不识相地在任何不适宜的时间里，出现在她家，找阿大阿二做伴。她从来都对我亲切、和气，有说有笑。我们正处在育的年龄，胃口特别旺盛，却苦于时世不好，经济都很拮据。我家的情形略好些，还能ม有五分一毛的零用钱，我们就一起出去逛街，到合作食堂喝牛肉清汤。那汤是真正的清汤，什么也没有，可是强烈的咖喱味和味精味却使它显得味很厚的样子，能ม解一些馋。喝得胃胀，然后很激奋地走在马路上，互相挽着胳ฑ膊。阿大的天性十分快活，开朗极了，处在这样不安的困窘的境遇之下，依然不存什么忧虑。这大约也得益于她母亲的遗传，处惊不变。这一种气质是非常优良的，它可使人在压榨底下，保存有完善的人性。其时，他家基本已๐是靠变卖东西度日。我们逛街的又一个内容就是去旧ງ货店看她家的东西有没有售出。一旦ຆ售出就赶紧跑回去向她母亲报喜。在这样可危的境况下，阿大母亲还是生活得从容不迫。她每天一早ຉ就去买菜，买菜回来的路上，打一缸淡豆浆，回到เ家里，慢慢享用。有几次，她在马路上撞见我和阿大结伴喝牛肉清汤，吃熟ງ菱角什么เ的，事后就笑话我们没口味，急煎煎的也不惬意。使得我们很感惭愧。
有一天，阿大兴奋地奔到เ我家窗下，很神秘地向我展开一张五角的纸币。这可是一笔大财富，够我们享用一大阵子的了。是阿大母亲给阿大一个人的，还要她保守秘密，别ี让阿二等妹妹们知道。从这捉襟见肘的财政中ณ划出这样一笔钱，可是不容易的，这够阿大母亲喝大半个月的淡豆浆了。其实这是在帮阿大还情，也是给女儿面子的意思。这一天，我们破例在合作食堂里要了一份两ä面黄炒面，再加上牛肉清汤，真是无法形容的满足。
她家的女儿均长得清秀端正，也是得自母亲的遗传。稍成年之后，我母亲就起意给阿二介绍男友。为什么เ给阿二而不是阿大，是有人人皆知却不便明言的理足由á。那就是，其时阿大还在农村插队，衣食无着，前途无着，阿二则分配在上海工ื厂里做了一名操作工，是可考虑终身大事了。这虽然合情合理，可对阿大多少是个伤害。虽然非常尊敬革命同志的我母亲，但阿大母亲还是婉言谢绝了。理由是阿大还没有朋友，阿二怎么能先有。母亲虽然遭了拒绝，但却十分服气。就这样，阿大的母亲虽然在复杂的世事里应付得很婉转，可却坚守着一些基本的原则ท，这些原则都是与人为善。多年以后，我母亲到เ沪上一家著名宾馆赴宴，见隔壁餐厅前写着喜宴的字样，新人竟是他家阿大的名字，便寻了进去。没等母亲从如云宾客中寻见阿大，阿大母亲就已迎了上来。她特意将新人引到母亲跟前，行了三鞠躬礼。据母亲说，阿大母亲竟然一点没有苍老，依旧美丽ษ动人，穿着得朴素而得体，一点看不出是这对晚婚的新า人的母亲。他们的婚礼是沪上布尔乔亚的一种，隔墙听来，没有半声喧哗，只在喜宴将临结束时，齐声唱起"ิ祝你新า婚快乐"ิ的歌子。唱毕，轻轻地鼓了一阵掌，便高尚地、文雅地、礼ึ貌地结束了。
那ว医生家的，美丽的，高贵的，娇嫩的，公主般的新媳妇，在文化大革命的残酷遭际当中，表现出了惊人的承受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先担起了这个ฐ家庭涉外方面的事务。比如买菜，比如里弄里的学习。每当召集有问题的人家开会，她便提个小板凳走过弄堂，走到那ว弄堂拐角处，狭小的、漏风的、晒顶的、油毛毡搭建的小屋里，静静地坐着，领ๆ受着照章宣读或者即兴挥的训斥。她双手放在膝上，脸色很平静，美丽ษ的眼睛看着门外，并不胆怯地接受着人们好奇的注视。再比如每周四弄堂大扫除。她身穿高统套鞋，提着铅桶，将头编成两ä条辫子，因为ฦ天寒，而在头上包一块羊毛方巾，围到颏๕下，系一个结。看上去就像苏联电影里的女主人公。她看起来还相当有力，提着一桶水稳稳地走着，拿扫把的样子也挺好。再然后，她便到เ里委生产组去接洽活计，编织小孩子的风雪帽或者连衣裤ไ的活计。她频繁地出入于弄堂，揭开了神秘的面纱。但她的美丽并不因此而受损，她依然引人注目。她的美是那种会对人形成威慑的，所以也容易激起人们触犯它的危险。其实，他们一整个家都具有这样的气质，会叫人自卑而气恼。他们家说起来真没什么大事，可却惹来了大祸ຖ，恐怕就缓出于此。
隔壁弄堂的"野蛮小鬼"，还有"ิ野蛮小鬼"的已๐成年的兄长们，他们对这一家格外地垂青，几乎每晚都要上门骚扰一番，以此寻乐。他们吃过晚饭，洗过澡，吸着拖鞋，就来了。砰砰地敲着门，终究也不知是要干什么，没来由地将这家出来应付的那个训斥着，提出的责问也是不知所云，因此便无从答起，于是就是"不老实"ิ，再接一轮训斥。出来应付的往往是这家的长子，他压着脾性，不得不赔着笑脸，与这伙人周旋着。有一回，周旋得火起，竟挨了那ว当头的人一耳光。这于他如何能受得了，向来是养尊处优，这伙人在他眼里，是与"瘪三"无异的。心里头是天翻地覆，可也作不得。那ว当头的一位，年纪也不小了，不知是个ฐ青工还是社会青年。他衣冠很整齐，足登皮鞋，样子也还不顶ะ粗鲁，却居心叵测。这是最可怕的一个，心里不知压了有多少下流的意趣。他这一耳光打过去，便得了满足似的，再嗜嗦了几句，得胜还朝。对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这家的长子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ฐ字：他妈的，强盗！
那ว年头，也乱得很，到เ处都在竖杆子，遍地烟火的样子。不久，那ว长子的臂膀上也套上了一个ฐ红袖章，上写某某战斗队的字样。他不无显摆地骑车在弄堂里进出，也是表明身份的意思。就好比我母亲每晚临睡前，都要把我姐姐的别着红袖章的外套挂在屋内最显眼的地方แ一样，意思是你们是红卫兵，我们家也有一个ฐ。而那ว长子的气势显然是刺激了邻๑弄的那伙，他们在沉默几日之后，再一次上门滋扰。而这一次，这家长子却早有准备。似乎ๆ，这几日他一直在等着他们来，现在果真来了。他很爽快地打开了大门，与他们泡着，话头很硬，使得他们不甘罢休。正纠缠不清时，弄堂里忽然大兵压境似地驶进一队自行车，来人都袖戴臂章。他们下了车便直奔那伙人而来。那伙人其实也是草包，大革命中ณ阿q那ว样的人物，本来就不甚明白这家人的底细，更不知来人的来头，立刻๑就"缩"了。来人却不放过，紧着喝问。这时节，其实比的就是气势，谁的气焰高谁就得胜。那伙人更嗫嚅了起来，想找台阶退下去的意思。来人还是不放过，一定要问个ฐ究竟。这一回，邻弄的那伙可吃了苦头，打头的那一个ฐ，因为ฦ最年长，其时就更狼狈相，只得讨饶，直讨到来人满意了，才放他们回去。这伙人灰溜溜地走出弄堂，连屁也不敢放一个。他家长于可是扬眉吐气了，过后还往左ุ邻๑右舍送了一些铅印的战斗队刊物。看起来，他也是在为革命很忙碌的样子。可是，弄堂里那些年长的住户却为他捏了一把汗。他们说，他家要吃苦头了。这都是我们城市的老市民，经历过数次革命，深知谁是革命的真正力量。
时间在令人不安的平静中过去了，接着，老医生医院的造反派上门了。他们来寻找老医生。人们这才现，老医生夫妇俩已๐有一段时间不看见了。这天，他家在场的是二子，三子，大媳妇，还有二子的刚ธ显出身孕的妻子，共同抵挡着这一局面。造反派追问着老医生的下落，子媳们咬定一个不知道。从中午到เ晚上，人们已吃过晚饭，他们这里还没完。大门敞着，房间里，楼ä梯上，走廊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邻弄的那ว伙也赶来了，积极为造反派出主意。然后，一个决定便形成了，并且立即付诸行动。那就是，在隔壁中ณ学的操场上，批斗这家四个子媳。中ณ学的操场很快就布好了灯光，拉起了横幅，人们刹้那间拥进了操场，革命实在像是大众的节日，但充满了血腥气。一切就绪，这家的子媳们终于在押送下走出家门。壅塞在弄堂里的人们让开了一条道，让他们走过去。两ä个儿子走在前面，他们竟还保持着良好的仪表。高大，俊朗，毫无委琐之气。大媳妇在后，扶着有身孕的二媳妇。从我家门前走过的时候，我看见了那美丽ษ的大媳妇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胆地迎接着人们的目光，没有一点躲开的意思。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老医生在何处藏身。
我们弄堂里的老住户们，纷纷庆幸老大没在家。倘若他要在，那就完了。人们说。这晚上，邻๑弄的那伙耀武扬威แ地在批斗会上张罗着，挥舞着皮带。他们是医院造反派所动和依靠的基本群众。人们还担心，二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要保不住了。可是，那孩子却奇迹地留存下来，并且健康活泼。我母亲在这晚上，对这家子媳做出的评价，很简单，她说：他们有气节。
这家人家从此后就走上了霉运，房屋被没收，强行迁进几户人家，都是来自城市边缘地区的贫困者，天生怀有对有产者的强烈仇恨。他们极尽欺侮之能ม事，都是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崇高名义之下。多次打到弄堂里来，不得已到เ派出所讲道理，没道理的总是这一家。接着，长子单位又来逼迫他去往三线工作，他执意不去，逼迫得急了，他绝望地吼道：不去！半条弄堂都听见了。然后心脏病作，送去医院，才算结束了这场动员。但自此他便失了公职，养家的任务落到เ了他的妻子肩上，看她忙碌地进出弄堂，四处寻找工作，不由想起曾有一次，我们听壁脚，听见这对年轻夫妇吵嘴。就为了里委动员妻子去代课教书，而她却不乐意。吵到เ后来，她竟哭了起来，似乎ๆ有着万般的难处。而事到如今，她竟也不慌不忙地担起了家庭的生计。
这，就是上海ร的布尔乔亚。这，就是布尔乔亚的上海。它在这些美丽ษ的女人身上，体现得尤为鲜明。这些女人，既可与你同享福，又可与你共患难。祸ຖ福同享，甘苦同当，矢志不渝。
19๗9๗8年8月9日
1998年8月23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