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小姐妹跟前，妹头对小白的写作，却有着不同的态度。她故意把刊â有小白文章的书报放在显眼的地方，然后随便地扔开，轻描淡写地说：什么เ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没有多少钱的。于是小姐妹们就很惊讶，能白纸黑字地印着妹头男人的名字，已๐经很了不起了，竟还有钱！她们将这些报刊传来传去地看着，最终什么也看不明白，更觉得深奥了。小白被妹头安排在外边灶间里剥ຓ蚕豆，听见妹头在向她们介绍说，这是哲学。"ิ哲学"ิ这两个字，妹头是用普通话说的，听起来很好玩。小白心里暗暗好笑，还有些感动。倒不是感动妹头对他劳动的尊重，他当然知道妹头不是尊重，而是炫耀，他感动的是妹头的天真。妹头很天真地又要试图扮演一个新角色，多少有些露拙了，但一点不影响她的认真和诚恳。妹头的师傅轻轻地说了一句：妹头嫁了一个书生。她师傅已经长成一个壮硕的女人，但依然匀称，而且好看。这些女工，即便是清秀苗条的，也很奇异地显得壮硕。她们一来，房间里便壅塞了一股热蓬蓬的浓郁气味。不止是那ว种中低档的散强烈化工合成香气的化妆品气味，也不止是那种汗腺很旺的劳作女性的体味，还是来自身体更深处的，一种饱满，活跃的能ม和热。它们饱满与活跃到绽开的程度，有着一种威慑的力量。这些在生产线上操作的女性，就好像是真正的同胞姐妹，她们买一样颜色，一样款式的衣服穿，说着只有她们自己้明白的，车间里的，特殊的语言，她们的笑容，举ะ止，形态，都有着说不出来的相似之处，这样的一致性又增加了那股能和热的强度。当小白完成了妹头安排给他的劳动，和妹头交换位置，由妹头上灶，他则进房间去招待客人。他一踏进房门，原来是喧腾着的，这时戛然静了下来。她们一下于拘束起来，只有妹头的师傅勉强笑了一下，即刻又收敛住了，她们敬畏ั地看着他。这便是妹头向她们吹嘘的结果。她们敬畏的谦卑的眼光，造成的是逼视的效果，他终于受不了，嗫嚅着退了出来。
这儿子既像爹，又像娘，像的都是优点，十分漂亮。个子又大，长腿长身，落地就有八斤重。阿川ษ的寡母和姐妹都欢喜极了，抢着带他。薛雅琴一下子成了他家的功臣，几乎被供了起来，月子做得非常享福。连阿川也很高兴。他们家是宁波人，特别重子嗣，阿川ษ也是要儿子的人，从此就对薛雅琴器重起来。这时候，薛雅琴才想到เ妹头，真正地感激起她来。她当然不会像老派那样真的送十八只蹄髈谢媒，而是买了一对金华火腿，夫妻两ä人很郑重地送到妹头家中ณ。
现在，妹头时常上他家去，这稍稍违反了女孩子矜持的原则。但妹头一方面是比较率性，另一方面也似乎ๆ并不把他当做正经的男朋友。他也好像是又一个玲玲，却不是又一个ฐ薛雅琴。玲玲于她更具有玩伴的性质，而薛雅琴，多少有些像奴仆。当然，他要比玲玲有趣得多，他没有玲玲的刁钻乖戾，更主要的，他是个男ç生。妹头也看出他的变化，他有了几分男子气，不完全是以前的，大头娃娃ใ的形象了。这也使她喜悦。所以，她并不忌讳这样频繁地出入他家，会被人看轻。他家住的那条弄堂房子，是比较零落的那ว种，房屋的样式，结构，新旧ງ的程度，都不一致。有的有天井，有的没天井，有
这是和阿五头在一起完全不同的经验。和阿五头在一起，他是深奥的，现在，他则ท变得很浅薄。对，妹头就是这样，浅薄。他有些惭愧，可是有谁知道呢？别人知不知道无所谓，重要的是阿五头不知道。阿五头是沉迷在思想里的人，对俗世毫不关心。
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扩得很散，浮ด在他们的顶上。他们被这广阔感动了。住在城市中心的孩子，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大"，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远"，他们从来没有放开过视线。他俩可算是找到了个好地方，好让他们的心翱翔一回。有时，天上会有一只风筝，放飞的是一个山东老头，坐在另一根水泥桩上面，手里握着一轴线，慢慢地放着。等那风筝成了一小点，便停止了。就这么坐着。也不像他们那样仰脖子望他的放飞物，而是低着头，想着心事。等暮色起来，天黑了，才一点一点，顺了风势往回收。这时，他们也该回家了。起身走了一段，身后远远传来"扑拉"一声，回头看去，原来风筝落地了。那声音其实不大，但却特别ี清晰入耳。
他一直不知道，"ิ拉三"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它好像忽然就流行开来，挂在了人们嘴头上。它专指那些风化有问题的女生，后来，又渐渐扩展到เ一些长相与风度出众的女生。然后，由于"拉三"的这个ฐ称呼，这些长相风度出众的女生，一律都有了风化方แ面的嫌疑。"拉三"ิ这个词就像是个切口，有一股鄙俗的味道，它当然是批判性质的，却又带有着垂涎ๆ和玩弄的意思，是一个下流的词。它远远不及"ิ阿飞"ิ这个词质朴可喜，虽也是不尊重的，但由á于"阿"这个ฐ乡土气的冠词，就变得像昵称一样，有些率真的意思了。"拉三"ิ却更有辱意。不幸被它叫上的女生，就好像被套上了一种命运。这种命运一律是纠缠于男女关系之ใ中的，好像，一旦被叫做"ิ拉三"ิ，她便陷入了男ç性的包围之中ณ。而微妙的是，谁是"拉三"其实并不是由á男ç生，却是由女生叫出的。在那个年龄里，女生一律比男ç生成熟，她们都已๐经是个小女人了，而男ç生还懵懵懂懂ฦ的。并且，似乎是，女性比男性更有直觉，她们直觉到哪一种特质是合乎男ç性的隐秘的意趣。她们对这类特质的心思是相当复杂的，她们觉得这不好，可是却又忍不住地，羡妒它。这不光是产生于禁欲时代的心理，它几乎是带有先天的性质，它生在审美本身，是两种矛盾的审美标准造成的心理状态。就这样，事情是由同性端，然后，异性们便欣然接受。虽然，他们懵懵懂ฦ懂ฦ，但他们也已经注意到了，并且，还有更年长一些的男ç生呢。他们尽管只大上一至二岁，但却已๐经有了男ç人相。就像前边说过的，在这一年龄阶段，差ๆ一点点岁数就好像隔了一代似的。这些年长的男ç生，总是占据了学校最中心的舞台：操场，玩着球类运动。女生们从操场边上走过，不禁都低了头，止了声息。但有时候则是反过来，球场上的男ç生们止了动静。那ว就是，某一个"拉三"从操场边上走过了。
虽然李老师表扬的不是她，可表扬了哥哥，妹头还是很高兴。妹头在家受宠，却并不因此而狂妄地以为ฦ，自己้就是家中了不起的人物。不用谁来告诉她，她都知道，哥哥是比她重要的。他们这个家，在父亲母亲之后，要再有一个主ว持的人，那就是哥哥，而不是她。虽然哥哥是睡在内阳台，和奶奶，弟弟合一张床。内阳台就好像这个ฐ家庭以外的另一个家，那里有着和大房间不同的气氛和生活方式，是以常州ะ乡下出来的祖母为ฦ代表的。甚至，空气都不一样。这里的空气里带着一股糟油的气味，来自床头柜子上的一个糟货钵头。这股气味带来了乡土的渊源的气息，这使得内阳台里有了一种家庭的历史感。哥哥睡在这里，也更多地在这里活动。他就在窗下那一架缝纫机上做作业和做他的手工。他是祖母带大的，就不怎么和父母亲，保持着一点距离，可他在父母心目中的分量，却是不言自明的。父母很少呵斥ม他，与他说话都和缓了口气，很郑重似的，好像是平等的关系。也或许是天性使然，他一向就是个有责任心，稳重的孩子。他不像妹头，把弄堂当家的。他很少到弄堂去，弄堂里的人说起他，也是用一种很尊敬的，慎重的口吻。妹头和小伙伴们在弄堂里玩得忘形，大喊大叫时，她会陡然地停住，喝道：轻一点，我们大弟在做功课呢！"ิ大弟"ิ是她哥哥的小名，她这么称呼他，并不带有丝毫的不敬。她是真正为ฦ他骄傲的。妹头很小就会在缝纫机上缝制ๆ衣服，像男式衬衫的领子，肩背，袖口，她都会做。其时，奶奶的眼睛已花得穿不进针了，而哥哥也已不再是小孩子，不能ม总穿中ณ式的乡气的衣裤ไ，所以，渐渐的，哥哥的衣服全都由母亲自己้，或者到เ裁缝铺请人裁好衣片，让妹头来缝制。这个，妹头也很骄傲。
的"戴"ิ，组成切分，下一句也是，唱起来就十分昂扬。像妹头家这样有自家独用的卫生，在这弄堂里，又好算上层了。自家搭的小卫生，仅占去内阳台的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三的地方，很宽松地安了一张大床，床头放一个ฐ被柜，床脚๐一架缝纫机，还有地方แ走路。妹头的奶奶，就带着妹头的哥哥和弟弟睡这张床。妹头则是同她妈妈合睡的，睡在大房间里。
麻将桌上结成的友谊也是很亲密的，两对夫妻背后免不了要说说对方的不是，但这也是极好以后才会说的。事实上，他们相处得很和谐。阿川有时候出去进货，妹头会带了小毛头和薛雅琴一起睡，让给小白清静，好赶稿子。薛雅琴现在住得很宽敞了，一大一小两间房间，就住他们夫妇带一个儿子，又有了钱，装ณ修一新า，很舒适。阿川ษ现在每次进货回来，不仅要让薛雅琴挑拣喜欢的衣服，还要让妹头挑拣一轮。妹头要比薛雅琴慎重得多，薛雅琴挑十件，妹头只挑一件这样的比例。因为ฦ妹头手头毕竟不如薛雅琴宽裕ษ，也因为ฦ妹头的眼光比较苛刻，而薛雅琴却有些拿不准，宁可错十，也不漏一。并且，还有一个ฐ原因，就是，妹头知道这些衣服其实都是旧的，谁知道是什么เ人穿过的呢？心下总有些嫌恶。要不是有一些实在是喜欢，又实在便宜，这些衣服大都是论包或论斤两收进的，阿川ษ本意是不要妹头钱的，但妹头一定要给，才象征性地收一些。
阿川一回到家，将这些衣服摊了一地，妹头和薛雅琴就在其中翻捡着。这些来自南边的衣服，大都是轻薄透明的化纤尼龙的质料，色彩鲜艳，镶着繁复的蕾丝，式样相当夸张，做工ื且十分粗糙。它们散出一股不是不洁净，也不是洁净的气味。很暧昧不明的。好像包含着一些来历，却又无从寻查，确证。但是，这些衣服带来了一股开放的气息，它以它的粗鲁和新颖，冲击着这个ฐ城市的傲慢偏见，打破了成规。妹头再是嫌恶，也按捺不住好奇和兴奋，她比薛雅琴更仔细地，一件件审视这些衣服，为它们设想最佳搭配。她和薛雅琴一起，用洗衣机将衣服洗涤一遍，再将它们熨ຖ平，这样，它们变了一个模样，变得高雅了一些。妹头还对它们进行一些小小的改造，比如，把有些特别薄而透明的衬衣的垫肩拆除，免得看上去就像是两片补丁，而给另一些宽肩阔袖，质地垂挂的装上垫肩，夸张它们的宽和垂。将一些大过累赘的蕾丝去掉，而给一些过于平淡的缀上蕾丝。有的配上腰带，有的则ท配一个别ี针。她还将这些零散的衣服自行配套，配成一身一身的，让阿川ษ挂在铺子的壁上。而且，妹头别具慧眼，她总是能够一眼看出，哪一种款式正当时令，而另一种则ท即将过时，然后建议刚川定出天壤之别ี的价格。她很前地认识到，价格有时候也能制ๆ造和率领潮流。因此，有一些价格是可以商量的，有一些却雷打不动，宁可卖不出去。卖不出去又怎么เ？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些衣服的真正价值。后来，妹头甚至比薛雅琴更加盼望阿川ษ回来，他回来，就能ม带来那ว么多的新า鲜衣服。她还催着阿川赶紧再出去，出去收进个新鲜的衣服。这些衣服款式更替得这么เ快，叫人目不暇接。妹头真是欣喜得很，每一次，看见阿川ษ扛进一大蛇皮袋的衣服，她都急不可待地打开来，往外掏着，又有什么เ新า东西在里面哪！她就像一个ฐ接受节日礼物的小孩子。
等她一年半的产假满了，临到回厂上班，而厂里效益则在大幅度下降。由于原材料减缩统一配给，逐步走向市场，产品价格又无法自行提高，厂里不得不停了一半以上的机器。这时候，阿川便提议妹头跟他做生意。妹头说，当我外来妹啊！阿川说怎么敢，是请你做老板，我们合伙。妹头就说我又没本钱。阿川说你出智能，折合本钱。妹头问：说话算不算数？阿川ษ反问：我几时说话不算数过？妹头哼了一声，表示不信，阿川ษ就举出例子：我说和薛雅琴结婚，不就结了？妹头再一想，果然阿川从来没有食过言，就不说话了。不过，她也还是交给阿川七千块钱作为投股的本钱。小白正好得了一笔稿费，再加上平时的积蓄。小白知道妹头是个精力旺盛的人，她总是要给自己找事做。现在，婚结了，孩子生了，养到可以进托儿所了，她再做什么呢？那么เ就做生意吧！小白不指望她赚钱，却也不怕她赔钱，二话不说，就让她去了。妹头帮阿川ษ做事，薛雅琴也是高兴的。因做生意总是有风险，现在妹头也上了船，就算是同舟共济了。在妹头为小毛头联系到托儿所之ใ前的几个月里，她就帮着妹头带孩子，让他们两人专门做生意。等到เ孩子安顿ู下来，妹头到理店剪烫了头，重整装束，就跟了阿川ษ到南边去进货了。
一周后回来的妹头，黑了一成，瘦了一成。她洗一个ฐ澡，睡一大觉，都没来得及和小白说上几句话，就跑到阿川家去整理服装了。她到เ南边走了一遭，亲眼看见在那ว些沿海的小镇，深长的巷子里，制作服装的工ื场一间挨一间，缝纫机嚓嚓地响成一片，粗制ๆ滥造着各色服装ณ，然后再缝上名牌商标。制作名牌商标的工场也是挤挤挨挨。旧ງ衣服的市场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全国各地的商贩张着蛇皮袋，就像农人盛粮食一样盛着衣服，一袋袋地过镑，付钱，扛走。要不是身临其境，你是万万想不到เ，当代的时尚就是从这样的地方源，流向各地。这些潮湿，闷热，飘散着海水和鱼虾的腥味，由于壅塞了内地的打工者而拥挤，嘈杂，混乱ກ，充满犯罪和疾病的小镇，就是我们的时尚的源头。
这一周，妹头不仅了解了货源的情况，也了解了阿川做生意的方式。阿川多少是有些凭了蛮力做的。他大进大出，其实是薄利ำ多销，是缺乏策略的。妹头和阿川ษ商量，他们的生意要以牛仔裤和布制衬衣为主ว。因为ฦ她看下来，这是服装ณ潮流中，展最为稳健的两项ำ，一般来说，它们万变不离其宗。而且，从制作的流程和工艺来说，这两项也较为ฦ成熟。生产的批量大，成本就低，赚头也大。所以，他们的生意中，至少有一半要是牛仔裤和布制衬衣，再一半做时装ณ，高价位的，旧衣服只可搭一点，卖统货，极低价。由于这些旧ງ衣服往往式样夸张怪诞，便给人稍纵即逝的印象，这反而证明了这是一家很负责的时装铺，那些高价位的时装也变得可信了。阿川认为妹头的看法很对，很受启，决定一回来就着手修改店铺的门面。两ä人都是火辣辣的性格，做事情很上劲头，一时间，店铺面貌一新า，生意也面貌一新า。生意一好，货就走得快，必须更快地进货。于是，又雇了一个ฐ外来妹，和原来的那个一起看铺面，这样，他们就更脱得出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