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那ว锅绿豆汤已经喝干了，身上的汗也凉了下来。在妹头的聒噪和缝纫机声，同时停止下来的一刹那ว，他们忽然听出了窗外的寂静。这不是一般的静，而是有意味的。因为ฦ午后的炎热已经过去，竹帘缝隙里的光也已变得柔和，太阳明明西移了，这时候的寂静就显得不自然了。它就好像是有意地，屏住了声气。他们便也不自然了，说话不像方แ才那ว么流畅ม，而是东一句，西一句的，并且都有些没情绪。妹头想他怎么เ还不走，就有些生气地猛踩缝纫机，态度明显不太友好了。他呢？并不是不想走，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走。太阳又下去了一些，正好下到那ว样一个ฐ角度，就是和窗上的竹帘的缝隙平行，它扁着进入窗内，房间里的光反而比方才亮和热了一些，但却有着一种阑珊的意思。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了。他站起身时，妹头也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活计一团，朝机器上一扔，说，我带你走。妹头推开房门，没有朝弄堂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向房屋的纵深处走去。他蒙着头脑跟在妹头身后，不晓得妹头带他到楼ä梯底下黑暗的过道里做什么。忽然眼睛一亮，面前开出一扇小门，门外是平展的清洁的鹅卵石夹道，流淌着明净如水的阳光，没有一个人。他溜出门去，走上了鹅卵石路面，身后的门关上了。事情到此，才有了些不正当的含义。
他顺了走廊走去，从门上方的玻璃窗望进去，看阿五头有没有躲在里面。他从来没有上这层楼来过，从玻璃窗里看进去，里面早已不是教室的样子。课桌椅都堆着，直堆到天花板下。还有的房间，则是空的，什么เ也没有。他想，阿五头躲到哪里去了呢？这时候，他来到เ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前边，他看见这一间教室的地板上，铺着床单，就像他们下乡劳动时的宿舍，各种颜色花样的床单一条一条地挨着，铺了有半间房间。靠墙的一头都放着被子，也是各种颜色花样的。有几个女生在屋里，手里托着饭盒，在吃饭。他这才想起，这就是学校里开办的学习班，她们在吃晚饭。教工食堂下午很早ຉ就开饭了，好让食堂的阿姨五点钟准时下班回家。那ว几个女生有的站着，有的坐在房间另一半的一排课桌前，有一个已经吃好了，正竭起脚扯铁丝上挂着的毛巾擦嘴。"ิ七○届的拉三"是坐在地铺的一头，她的侧面正对着他。她屈起腿，膝盖并拢着，勺子在铝制的饭盒里舀着，一勺一勺送进嘴里，她也吃完了，正喝水。她的席地而坐的姿ู势，将身体形成几个ฐ曲度，某些部ຖ位特别地突出了。她的形态，以及房间里的情景，带有着一股逼人的私密的气息，他从这气息里，感受到受虐的猬亵的性质，他忽然感到เ极其的嫌恶。这时候，阿五头出现了，在他肩膀上重重地一拍。这是所有这种年纪的男女孩子，恶作剧的一贯程序，尽管由于无数次的重复而变成单调，却依然能够激起强烈的效果。但是这一次，他本能ม地唬了一跳以后，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震惊，使得阿五头也有些呆。两ä人没再说什么，一起转身走出走廊，下了楼ä。
他是小男生中ณ的一个，看见女生，就要匆匆走开的那ว种。在那ว散着雄性气息的操场跟前，他也是自卑地匆匆走开。这时候，他们还处在以嫌恶来表达受女生吸引的时期，他们在一起，从不谈论女生，而是谈着些哲学政治之ใ类的，高深和枯燥的话题。这是他们展现他们性别所属的一种方式。当然，这里的他们，指的是那ว些有求知欲，智能较高的学生。在这么一个教育不力的学习年代，他们倒反变得主ว动，积极，四处汲取着知识。他们看许多杂书，交换杂芜的感想，你听他们旁้引博征地说话，就奇怪他们的小脑袋里，塞了多少乱ກ七八糟的东西。在人们眼里，他们就和小孩子一样。他们中间有个男生，竟还在蓝ณ布罩衫外面，翻出白衬衫的领ๆ角，一点不明白，只有女生才这么穿法的。人们说起他们，带着不屑的神情：七○届的。当然，这种不屑仅止是对他们男ç生，女生，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忽视的了。他们懵里懵懂ฦ地，已๐经感觉到与同龄的女生之间的不平等，他们就好像是比她们更低一个ฐ年级，甚至两ä个年级似的。然而，他们还是从某一个女生走过操场边，操场上陡然降临的静默中ณ，敏感到เ性别的差异，以及吸引。
她是娇็小苗条的身材，穿一条花布长裙，系在白衬衫外面，腰上紧紧地箍一根白色的宽皮带。头是电烫过的，在脑后扎两个小球球，额高高地耸起，蓬松的一堆。肩上背一个ฐ皮包，带子收得短短的，包正到腰际。这是她这样刚ธ出校门，又走进社会的女青年的典型装ณ束，标明了受教育和经济自立的身份。许多社会青年也这样装ณ束自己，可到底掩饰不住内心的空虚，表情是落寞的。玲玲的二姐姐则是自信的，她绷着一张粉白标致的脸，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弄堂，去度她的假日。人们传说她有男ç朋友了。
大房间是一个很漂亮的，有着中产阶级气息的房间，它和很多上海中等人家一样，将卧室和客厅做在一起，非但不局促，还很舒适，并且堂皇。在这个长和宽比例适度，因而就显得很敞亮的房间里，靠着北墙，也就是方才说的，那ว一面凹进去的墙下，放着一具镶有穿衣镜的大衣橱。离大衣橱半步距离，横向地，并列两张三尺半宽的单人床，之ใ间隔一张床头柜。再过来些，是一张三人长沙，长沙对面的墙下，是一具五斗ç橱。沙和五斗橱之ใ间的那ว一片相当可观的空地，就是一张独脚的圆桌，四把高背靠椅，形成了这个房间的中ณ心。
他每个月回上海几天，回上海就必来妹头家。妹头的爸爸妈妈就好像已经承认了他似的，他们并不嫌他是崇明农场的，晓得他早ຉ晚是要回来的。而且，他还使他们想起远在黑龙江的大孩子，同样是戴眼镜，同样是斯文的读书人的样子。他们喜欢家中有成年的男孩子进出，这使他们感到เ有了依靠。所以，他来，还都留饭，妹头的父亲与他喝点酒，有点老少兄弟的意思。妹头和他呢？也很要好。他们两ä人最热烈的时候，也说不上是"爱"。"ิ爱"这个ฐ字在他俩，总有些言过其实似的，有点肉麻。他们就是要好。两人一同逛马路，吃冷饮，买东西。现在，妹头就叫他"小白"，择"白乌ไ驹"ิ的"白"宇，好像他是姓白。起先她叫，他不应，她再多叫几声，他也不得不应了。就这样，连阿娘也叫他"小白"ิ了。小白现在晒黑了些，也不太黑，他们农场其他知识青年相比，还算是白的。他黑一点，倒显得瘦和结实了。事实上，他也确是瘦了，还长了些，终于有一米七二了。所以，小白看上去成熟了，甚至，有一点英俊。在农场里，学会了抽烟，也耳闻目睹了如何交女朋友。总之，他的内心也成熟ງ了。他自然地，就想和妹头一起尝试一下男女之ใ间的事情。
现在，妹头时常上他家去，这稍稍违反了女孩子矜持的原则ท。但妹头一方แ面是比较率性，另一方面也似乎并不把他当做正经的男ç朋友。他也好像是又一个玲玲，却不是又一个薛雅琴。玲玲于她更具有玩伴的性质，而薛雅琴，多少有些像奴仆。当然，他要比玲玲有趣得多，他没有玲玲的刁钻乖๔戾，更主要的，他是个男生。妹头也看出他的变化，他有了几分男子气，不完全是以前的，大头娃娃的形象了。这也使她喜悦。所以，她并不忌讳这样频๗繁地出入他家，会被人看轻。他家住的那条弄堂房子，是比较零落的那种，房屋的样式，结构，新旧ງ的程度，都不一致。有的有天井，有的没天井，有
的有阳台，有的也没有。他家住的那幢，是直上直下的一幢两层楼。倒是独门独户，但没有天井，没有阳台，甚至没有厕所，用的还是马桶。楼上是他父母的房间，楼下是阿娘带他们姐弟三人住。姐姐去了安徽插队落户，哥哥从小在外婆家长大，从来是住外婆家多，住自己้家少。所以，实际上是阿娘带他一个人在楼下睡。
小时候，他和阿娘一起睡这张宁式眠床，帐子一放，就成了他的小房间。他在床里的抽屉里，藏他的各种玩意儿，甚至有一次，还在抽屉里养了一只没长毛的小麻雀。这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不知是谁扔在那里一个ฐ麻雀巢，他好奇地拨开看看，看见里面有一只刚出生，眼睛还睁不开的小麻雀。他小心地把它捧在手上，感觉到เ它的体温，还有微弱的脉ำ动，于是惊喜地现，它还活着。他就带它回来了，养在床里的一只抽屉里，抽屉里仔细地铺了一些棉花和碎布。他用一只眼药水瓶吸了米汤和牛奶，滴在麻雀的小嘴里，小东西竟然长大了，羽翅渐丰。并且和他很要好，停在他的手心里，他将手一托，它就飞了起来，飞一圈，再回到他的手心站着。可到底是个活物，又是有翅膀的，最后到เ底飞走了，他还为此伤心地落了泪。他其实是有些像小女孩子，喜欢做些婆婆妈妈的游戏。但后来喜欢上了读书，就渐渐把这些玩意儿丢â开了。他觉得书本里面的世界要广阔得多，虽然不是那么生动，但却是不受限制ๆ，很自由，而且也比较合乎他懒散的，疏于行动的天性。白天黑夜的，他就窝在这张宁式眠床里看书，思想遨游着。姐姐插队之ใ后，他也长大了，阿娘睡到เ姐姐留下的小床上，把这床让给他一个ฐ人睡，就更成了他的天地。
他就是在这张床上，同妹头一起尝试男ç女之ใ间的事情的。他们实在是连一点常识都没有的，事情给他们搞得一塌糊涂ิ，可彼此都兴趣不减。下午的时候，阿娘照例要到เ隔一条横马路，独身而居的舅公家去，帮他洗洗衣服，收拾房间，再烧一顿晚饭。他们便锁了房门，放下帐子。底楼ä的房间光线总是暗的，尤其到เ了下午。隔壁人家是有院子的，伸出来一方แ，院墙上的植物在他家窗上划ฐ下些疏淡的枝影，屋里面就更是影影绰绰。这本是闲暇的时分，他们却紧ู着忙碌。他们这样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连猪狗都不见，不晓得交合是件什么เ样的活动。又都是生活在保守的市民中间，将男ç女间的话题视为禁忌，无法得到一点点言传身教。那时候，也没有这类的科普性的书籍，全只有靠他们自己摸索ิ了。严格地说，他们连接吻都接得不对，可他们也领ๆ略๓到了快乐，还不到เ心旷神信的境界，只是彼此觉着亲热。忙碌了一阵，消เ停下来，相拥着，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闲篇，也都十分满足了。因此，他们也就并不觉得难舍难分，分开一段日子还给各自留下回味的余暇。这也使他们的技艺不容易长进，分开一段再聚一起，先要复习一下，才可在原来的基础上有所进取。并且，他们还以为事情就这样算完了，就会停滞一个ฐ阶段，再慢慢有所现。就这样，这个尝试进一步，退两步地，拖延了很长时间。好在两ä人都是同样的不懂，又同样的有兴趣，因此就十分合作，没有一点相互不满和埋怨而积下的阴影。在这尝试的过程中，他们还变得格外要好，甚至有些缠绵，生出温柔的小动作，他摸她一下，她揪他一把。他们靠得那么近，彼此可看见对方瞳仁里，自己的影像。变了形的，两头尖，就像一只枣核。多么难看啊！而且非常可笑，可是，极其的亲热。他们仔细分析着脸上和身体上的纹路，斑块，痘疤，还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凹塘，比如妹头的髋部，就有一处，当她的腿或者臀曲动的时候，那一处便忽然一旋๙，出现一个凹塘。还有气味，也是他们研究的项ำ目。他们现，他的背部有一股暑天里西瓜的气味，凌冽而清甜，而到เ了腋下，气味就变得辛辣起来。就在他们探索着人体的奥秘，不期然地，他们成功了。可是成功一点没有使他们欢喜，而是两ä人都大大地吓一跳。他们慌乱不已，认为是闯了大祸，出了轨，不晓得如何收场。他们想，事情真是糟糕，他们以后再不要在一起了。慌慌张张地收拾了现场，立马分手。可是欲念却产生了，不约而同地，他们又上了那ว张床。
可他们还是不到เ难舍难分的地步。他们都还不习惯，或者说不接受，欲念。这多少有些吓人。似乎ๆ是，这样的欲念过于实质性了，都有些担当不起。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却退不回去了。他们只要在一起，就无法不做这件事。有一个假日，他甚至没有回上海，她心里也挺庆幸的。但过了不到เ一个月，他就提前请了事假回来了。她呢？也正想着他。两人就又胶在了一起。事情到底不再像最初时那ว么เ可怕了，他们也基本掌握要领ๆ，情绪逐渐安定，放松，乐趣就又滋生出来。
有一次，在厂里洗澡，师傅趁人不注意，在她乳房上揪了一把，小声说：有谁碰过了？妹头脸羞得通红，好在莲蓬头的水很汹涌地冲着，她张嘴想申辩，师傅又跟了一句：小心点，别闯祸，还没出师呢！她脱口而出问：怎么เ小心？话一出口便晓得说错了，被师傅捉住了把柄。可师傅却没有再笑她，而是认真地向她传授计议，让她到药房去拿药，药是免费领的。妹头就不肯，说人家问起来怎么เ说？师傅就说：那ว你让他去拿。妹头说：他不肯的。师傅紧着问一句："ิ他"是谁？妹头又红了脸，再不理睬师傅了。第二天上班前换衣服，妹头见更衣箱角落里放了一个ฐ小纸包，里边是白色的药片。回头看看，师傅正对她眨眼，然后小声告诉她服用的方แ法。这样，妹头一直到正式嫁给他之前，一次事故也没有出过。
妹头和小白的关系，基本已๐被各方แ承认，只剩下一个ฐ具体问题，就是时间。妹头还须一年满师，小白呢，则要等待抽调回上海。他们心里也不急，觉得这样挺好，结不结婚都一样。而妹头自恃是已经有男朋友的人了，就公然过问起别ี人的事情。她真的动议要给薛雅琴介绍阿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