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说看，你干吗对我投石头，手那么เ毒？”他把她的头用力一扳，把她脸都扳变了形。
从前，有个人叫何夏，因血气方刚好斗成性险些送掉一条老工人的小命。当初我逍遥自在地晃出劳教营，看到偶然存下来、撕得差不多了的布告，那上面管何夏叫何犯夏。很有意思，我觉得我轮回转世，在看我上一辈子的事。劳教营长长阴湿的巷๕道，又将我娩ກ出，使我脱胎换骨重又来到这个ฐ世道上造孽了。谁也不认识我，从我被一对铁ກ铐拎走，人们谢天谢地感到可以把我这个混账从此忘干净了。包括她明丽ษ。我就像魂一样没有念头、没有感情地游逛，又新鲜又超然，想着我上一辈子的爱和恨，都是些无聊玩艺儿。
她又黑又小的身影走远了。我看见她肮脏ู的脚，一对很圆的、鲜ຒ红的脚后跟。草地浅黄，远处有一道隆起的弧度。她朝那里走，永远不可能走出我的视野。我也在走。我觉得她是个精灵，在前面引我。
我回来了，人们给我让路。他们自以为在给一个老人让路。他们对这只把我压得弓腰驼背、腥膻扑鼻的牛皮口袋投来好奇的目光。好了，让我解开这口袋上的死结。
杜明而被他少有的温存目光给弄晕了。甚至在他们初ม恋时，她也很少被他这样看过。他是那ว种缺乏็情愫的人。她跟他初认识，他就是一副恶狠狠的形象。那ว时他和她都刚进厂不久ื。他是工ื会的活跃分子，羽毛球乒๐乓球样样行。她什么球也不会，总站在一边看，有球落下来，她就跑上去捡。有次他打完球忽然叫住她：喂，以后你别ี捡球了。她说为啥。他虎着脸说，你捡球老猫腰。她笑了，你这人真怪，捡球哪能ม不猫腰。他气鼓鼓的，憋一会才说：你衬衫里穿的什么เ？她说，背心呀。背心里呢？他又问。她脸一下红了，又羞又恼。他说：我全看见了，你这衬衫领ๆ口开那ว么大，一猫腰，谁还看不见里面。她气得说不出话。
如今他这样对她瞅着。墨绿的裙子，白衬衫，对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来讲，是较本分的穿着。她可没打算来诱惑他。
她不断在他身上发现倍受伤害的痕迹。就说脸，那些痕迹使他的脸比以前耐看。这脸孔上的一切变化都是非常的，无所谓缺陷和长处，美和丑早在这里混淆，谁也讲不清到底对它是个什么印象。它就是它，就那ว样，放在那里，让人触目惊心。它的变化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很早ຉ很早ຉ，那种侵蚀他容颜的因素，他心里就有。他对他父亲破口大骂时，那ว因素就已开始起作用。“你这老贼坯！老盗墓贼！”那时他的样子多可怕，多残忍。他现在不过是把当时的爆发性神态保存和固定了下来，又加上风雨剥ຓ蚀，岁月践踏，等等等等。
于是就造出来这副尊容。这脸若凑近，像从前那样跟她亲热，不知她会不会放声大叫，就像当年被他垂死的爹捉住手腕，碰到เ那个冰冷的手镯那样惨嚎。
老头死后，她很后悔，觉得那样叫太伤他心。她知道老头并不坏，反倒是儿子太不近情理。老头甚至很善良，最后的念头，还是想成全这个ฐ毁了他的儿子。想用那手镯，为ฦ儿子套住一桩美满婚姻ี。
杜明丽替何夏收拾房间。她是个ฐ爱洁如癖的女人，一摞碗筷，就够她慢条斯理，仔仔细细收拾半天。她把小木箱竖起来，食具全放进去后，又用白纱布做了个帘。
我看她干这一切，完全像看个ฐ小女孩过家家。似乎ๆ她能从收拾东西布置房间这事里得到เ多大幸福。二十年前就这样——总是她轻手轻脚在我房里转来转去，没什么话，有的也是自言自语：书该放这里嘛ใ，放这儿好，瞧瞧，好多了。我呢，从来不去理会她，从不遵守她的规矩，等她下次再来，又是一团糟。但她从不恼，似乎ๆ能找到เ一堆可供整理的东西，她反倒兴奋。我的屋里早ຉ不是最初那副寒酸相，那个ฐ囊括一切家当的牛皮口袋被她拿到เ鞋匠那里卖了，然后，我屋里便到处添出些小摆设，害得我在自己屋里缩头缩脑แ，常常迷路。
她说她对我情分未了。我说何必。她说那不行，我不能对你撒手不管，除非你跟别的女人成家。说到เ成家，她声音直打颤。然后她笑着说，这样，也免得你老恨我。
明丽，你知道，这个ฐ世界上我不是最恨你的，有个人恨不能ม把你杀掉。阿尕，她让我领ๆ教了她那ว古老种族火一样的嫉妒。
阿尕问我：“你爱这个女人？”她指那ว张夹在书里的小相片。
我说当然爱。
猜她怎样？她一头朝我胸ถ口撞过来，等我站稳后，正要痛揍她，她却抢在我下手前又猛撞一下。这次她不是撞我，而是撞在粗圆木的墙上。她要再来那ว么เ两下，她要不死我的屋就得塌。要不是那结果，我就不是人。
后来她见到เ你，明丽，就是你去跟我结婚那次，你居然能ม从她手里逃生，真是你的造化。
我哪里知道，那ว时我在她小小的肉体和灵魂里已๐生了根。从河里爬上来，听了我那番造太阳的玄说，她就打定主ว意，要给我当牛做马。可怜她那时只有十六岁。从此她常常跑许多路，赤着一双乌黑的脚，披头散发站在我面前。她出现在这里，使得黑暗一团的供销社格外像个洞穴。她呆在这儿很合适，破破烂烂的一堆，提示着我的处境。我很少理睬她，有时会突然烦躁，要她走，滚出去。有次她没有立刻滚出去，而是磨磨蹭蹭走到柜台前，指指那ว一束败了色的头绳：我买那ว个。她给我一枚带着她的味儿的硬币。从此她开了窍：只需一枚硬币就有权精看我一顿。像城里人看杂耍，或进动物园，只须ี一个ฐ硬币。一旦ຆ我来了脾ຆ气，要她滚，她就从身上摸出一枚早准备好的硬币，买一根头绳。我因为她的一枚硬币而不能发作，有这点小钱，她便有借口跑来，理直气壮地瞪眼瞅我。想想看，把我跟她的开头说成一见钟็情，有多恶心。
我们最初的关系就是这么เ回事，谈得上什么เ男女之情呢？我们也有好的时候，我说，阿尕，你会唱一百支歌吧？她笑着说，哦，一千！我们能用汉语和当地话混杂的语言交谈了。你的歌全是哇哇乱喊，听不出名堂。她说，哪支歌都有名堂。她马上唱起来，用手把脸捂得十分严å实，膝盖一上一下地颤，我从她膝盖的动作，看清这支歌活泼的节奏。她反反复复地唱，不像平常那样拉长音调，而是跟讲悄悄话差不多。
我最爱的人，假如你是树，我就是你身上的叶子，你死了，我就落了。
我听后哈哈大笑。阿尕，你这傻瓜，树叶落了，第二年又会长新า的呀。她一下松开捂在脸上的手，露出一张大梦初醒的脸。我见她胸ถ脯一鼓一鼓，低头急促地往四面八方寻视，我知道，这时她要真找到เ什么得心应手的家什，准照ั我砸过来。可草地到เ处都是柔软的，连石头也没有。她冲我做了个龇牙咧嘴的凶相，转身就跑了。这回我把她惹得不轻，挺好，她不会再到供销社来烦我了。
对她发脾气、喝斥ม、骂甚至扇几吧掌，都不碍事，她仇恨的就是嘲弄。她专心专意在那ว里唱，在那里倾诉，醉心得不得了。我这么เ不屑地一笑，她就受不了这个ฐ。她出于她那个ฐ民族的自尊或说自卑，有根神经特别敏感脆弱。她最终离开我，恐怕也出于同一缘故，出于自尊心被我折磨得遍体鳞伤再也不堪忍受。但我发誓，这类精神上的虐待全在于我的无意识。
怎么เ能说我就是个混账呢？我和她矛盾痛苦之深，并非两个人的问题。这涉แ及到两种血统，两种文化背景的差异。我们屈服感情，同时又死抱着各自的本质不放。我爱她，但我拒绝走回蛮荒，去和一个ฐ与文明人类遥遥相隔的女性媾合。后来的一些夜晚，她睡在我怀里，我吸着她极原始的气味，会突然惊醒。我害怕，感到เ她正把我拖向古老。人类艰辛地一步步走到这里，她却能在眨眼间把我拖回去。假如说我混账，我大概ฐ就混在这里，每当我干完那ว事，总要懊ิ恼不已๐，一种危机感使我心烦意乱。
至于我后来设计水电站，也谈不上什么เ为那ว里的人造福。有一半是为我自己，或说为救她。我认为ฦ救她惟一的办法是改变她的生存环境。我爱她，怎么办呢？
从她唱歌，我把她得罪后，她再来看我时已十七岁。那是春天，是个ฐ最伤脑筋的季节。虽然草地的春天还盖着厚雪，但雪下面的一切生灵都不老实了。种种邪念都在这一片纯白的掩盖下开始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