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僻静的小巷๕里，柳明心绪缭乱，默默地许久ื不出声。
王永泰家的小板门紧ู闭着。迎亲的三婶挨着瓜棚下的小轿，拍着门板，按着传统习惯，拉着长声喊道：“新娘子来啦！吉时吉刻到เ啦！开开门吧！”“冬冬冬”、“锵锵锵”的锣鼓声“呜哇呜哇”的唢呐声“看新า娘子呀”的喊叫声，欢快地沸腾着，淹没了迎亲三婶的叫门声。
柳明是北平医学院二年级的学生。父亲柳清泉是个贫苦的小学教员，本来供不起女儿上大学，可是柳明求学心切，一心想毕业后当个ฐ高明的医生，或者当个ฐ医学院的教授，所以当她十七岁高中ณ毕业那年，就自己托同学找了个家馆，给有钱人家的孩子补习功课，每月挣几块钱来补助学费。艰难的生活，想当教授、学者的理想促使她刻苦用功，发奋学习。但是，随着“九。一八”事变，日本帝国主ว义入侵中国；尤其经过有名的“一二。九”学生运动之ใ后，柳明除了仍旧用功学习外，也开始关心国家大事了。她和苗虹还一同参加过北平学联和二十九军进步军官一同举ะ办的学生训练。
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亡！
拿起我们的武器——刀枪…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抗战的一天来到เ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
在小柳庄村边的一片场院上，苗虹站在一只大碌碡上，正在用她甜润、柔美的歌喉大声唱着抗日歌曲。许多学生打扮的男ç女青年，围着她，和着她，给她伴唱似的一齐在放声歌唱。这歌唱者当中有柳明，还有苗虹的男ç朋友——一个蓄长发、戴眼镜、西服穿得随随便便的高雍雅。此外，便是一群群、一堆堆或远或近地围着学生们听唱的农民群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更多的是小孩子。个个瞪大惊奇的眼睛，盯着苗虹那ว鲜红的、像一颗熟透了的樱桃船的小嘴儿。
渐渐地，孩子们跟着学生们用高低不齐的声音也唱起了抗日歌曲；接着农民青年们也唱了起来——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
歌声似有一种魔力，把学生们炽热的心，和农民们彷徨的心连结在一起。雨点淅淅沥沥落了下来，打湿了人们的衣服、草帽。可是，人们并不知觉，场院上仍围着一群群、一堆堆忧虑惶惑又兴奋激昂的群众。
“唉，我说，小姐们，公子哥儿们，你们唱的真比说的好听呵！有这瞎唱的工夫，怎么不去拿枪打日本鬼子呵？”歌声戛然停止。
人们都惊异地把头转向这喊叫“小姐”、“公子”的人——这个ฐ人扛着一根粗木棍，两只眼睛布满血丝，一副凶相。
“原来是他——王永泰！”柳明心里暗暗喊着，跑到เ王永泰身边去“您也来了！我们在宣传抗日——用歌声宣传，比用嘴演讲，效果有时候更好。”“哎呀，你不是香兰姐的女婿吗？没想到เ，你也到这儿来了。”苗虹的歌声被打断ษ，皱着眉头，跳到เ王永泰身边，两只大眼睛滴溜溜的朝他转动，像埋怨，又像同情。
王永泰不理柳明、苗虹，扛着木棍只顾ุ自己大声叫嚷：“抗日，抗日，谁不会嘴里喊叫几句！要真抗日，就拿起刀枪——来真格的。在这儿卖膏药谁不会！”“这个ฐ人怎么เ这样粗野？…”柳明轻轻摇着头，向一个ฐ领队的青年说“吴华林先生，咱们还唱么เ？这个ฐ人我认识，他叫王永泰。他的新า娘子在娶ດ亲的轿子上就被日本人的大炮炸死了。所以，他仇恨…”吴华林二十五、六岁，中等身个ฐ，欢眉大眼，姿态潇洒。他看看王永泰那ว似乎ๆ疯癫的模样，又看看被激忿包围的群众和学生们，忽然，跳到碌碡上，挥舞着手臂，大声呼起口号来：“为王永泰先生的新า娘子报仇！”“打倒日本帝国主ว义！”“中国人决不当亡国奴！”…
王永泰怔怔地望望吴华林，望望柳明，又望望那ว些围观他的人群。忽然，把木棍狠狠地向地上一扔，掉头跑走了。
夜晚，柳明躺在姥姥ณ家的炕上，累得浑身酸痛。看看身边已经熟ງ睡的苗虹，也累得打起了轻微的鼾声。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回忆着这一天的活动：她和苗虹、高雍雅，随着吴华林的慰劳队转了几个村庄，也转了不少战壕，去慰问二十九军的抗战将士。他们不停地歌唱——歌唱。常常唱着唱着，战士们、下级军官们就和他们一起唱起来；也一起挥洒着悲痛而又昂奋的泪水。
这一天，在柳明的生活中ณ，似乎有某些异样，某些稀罕。“一二。九”运动时，她才上大学一年级，由于同学的鼓动，她也参加了一次游行示威。但那时，她的心都放在学业上，对这些“政治”运动，并不甚感兴趣。这次，当“七。七”抗战爆发后，也许由于目睹了香兰的惨死，也许由á于敌人对中国公开进行了大规模的武装侵犯，她那颗平静的心，蓦地被骚扰了，时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所以，她才拉着苗虹随着大队学生出入在战壕中，出入在村庄和阡陌间…
忽然她想到เ白士吾。他口口声声说多么เ爱她，为她愿意牺牲一切，不绝地海ร誓山盟。可是，当她又一次要到芦沟桥附近来时，他竟借口父母不同意，没有跟她一起走，还不如苗苗的男友高雍雅——那ว位“诗人”为了苗虹竟离开了诗斋…想到这儿，柳明不由á得感到เ失望和惆怅。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对这个ฐ青悔竹马的伙伴，还是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感情。这感情是什么？爱吗？…她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儿发烧，心头怦怦乱ກ跳…一会儿，她又想起白天王永泰那种疯癫的形状，他为ฦ香兰，心一定都痛碎了。多么เ不幸的人啊，他多么爱香兰姐！可是她死了…那ว个梳着一根大辫子、背着草筐的美丽ษ村姑，又在她眼前晃动了。不知怎的，村姑忽然又变成了一个英俊的、高高的小伙子，他奋力扒着王家废墟的土块…西单大街上，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ณ举着小旗振臂高呼…她无论如何不能入睡了，索性任想象的翅膀飞翔起来——“他是个ฐ什么人呢？怎么那样气宇不凡，那ว么เ鹤立鸡群似的？…”“嘭、嘭——嘭！”姥姥家的街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了起来。
舅母惊醒了，从对面屋里很快走到外屋地上。姥姥也听见了喊门声，惊悸地压低声音说：“呀！有人叫门啦——这半夜三更的！…”柳明的心立刻狂跳起来。战事一起，兵痞、流氓、土匪，还有鬼子、汉奸随时可能闯到เ姥ณ姥ณ家里来。这深黑夜，什么人来叫门？是不是坏人？…柳明急忙翻身爬起，趴在小窗玻璃上，向大门口观望——舅舅去开门了，他站在大门里面低声向门外问了几句什么เ，稍停一下，两扇小街门吱呀开了，匆匆闯进两个人来。就着昏暗的月色，柳明看见一个ฐ庄稼汉打扮的男ç人，背着另一个ฐ庄稼汉…柳明的心又擂鼓似的跳动起来，他们是什么เ人？怎么เ人背人跑到姥姥家来了？当她听到เ背人的那个ฐ男人向舅舅问到เ柳明的名字时，她吓得用力一推熟ງ睡的苗虹，惊惶地小声说：“苗苗快醒！出了事了！”苗虹一骨碌从炕上蹿起身来：“明姐，明姐！怎么เ啦？什么เ事——出了什么เ事？”柳明刚要回答什么，舅舅在门帘ຈ外喊起姥姥来：“妈，妈！香兰女婿受了伤，要找明丫ฑ头给治治。”姥姥早吓得在被单下面筛糠似的哆嗦着。一听“香兰女婿”几个字，立刻一边连声“啊，啊”一边拿起枕边的火柴划ฐ亮了，点上了小煤油灯。
等到王永泰被安放在炕上，柳明已经穿好了鞋子。这时，听到一声呼唤，她又吃了一惊。
“柳明小姐，真对不起，半夜三更来打扰您了。您看，王家兄弟腿部受了伤，想求您帮助给他检查一下，治一治伤。”这声音有点儿熟悉。柳明抬头向说话的人仔细一望，愣住了。这不是曹鸿远么？不是在西单游行队伍中ณ的那ว个大学生么？怎么เ——他忽然又变成了农夫，还把香兰的女婿背了来？…还没容柳明说话，苗苗先张了嘴：“这位背王永泰的先生，我认识您。您不是曹鸿远先生么เ？”“对，我就是曹鸿远。”高个儿擦着头上的汗水，似乎ๆ还在喘气。
“曹先生，您先不说什么เ，现在检查伤口要紧ู。”柳明说着，叫苗虹端着煤油灯，自己拿出听诊器，先听了一下王永泰的心音，扭头向那位满脸焦虑神色的背人者说“不要紧ู，没有生命危险。”接着，麻利ำ地、毫无忸怩之态地脱下了王永泰的破单裤ไ，从腿根一点点向下部ຖ仔细检查，终于停留在膝盖下面的伤口上。那伤口还在汩汩地流出殷红的鲜血。柳明用手向伤口周围的骨头轻轻摸了一会儿，苍白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子弹没有伤着骨头，这太好了！”她又亲自拿过灯来，向王永泰微闭双目的脸上照了照ั，然后把灯递给苗虹，用两ä只同样有些苍白的灵巧的手指，翻开伤者的眼皮看了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转脸对曹鸿远轻声说“您放心，他因为ฦ流血过多，有轻度昏迷。现在，我马上给他止血、包扎，一会儿他就会醒过来的。”柳明把随身带来的止血钳、酒精、碘酒、药棉、纱布等战地救护用品，变戏法似的，在指尖不停地闪动中ณ，伤口止住了血，包扎好了。她刚ธ刚ธ喘了一口气，王永泰猛地一个ฐ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他红着两ä眼，环顾ุ四周，然后，把眼睛停在那ว个背他的年轻人身上，声音颤抖着：“曹大哥，是您救我的吧？您干嘛冒那么大凶险救我？！叫我拿铡刀多砍死几个鬼子，报了仇，好跟香兰一块儿走了算了！”“啊，你杀鬼子受的伤呀？”苗虹歪头一伸大拇指，又高兴、又钦๔佩、又十分好奇“香兰女婿王永泰，您是怎么เ杀的鬼子呀？这位曹先生您又是怎么救出王永泰的呀？我想，准是王永泰半夜跑到เ鬼子军营里去劫寨——砍鬼子。他杀死了几个鬼子，鬼子一放枪，他受伤了。这时您从暗处一打枪，也许又打死了几个ฐ鬼子。您打完就跑。鬼子冲着枪声追下去，您又绕过弯曲的小道，把王永泰抢救下来，立刻把他背到เ小柳庄来找我明姐。是吧？”苗虹凭着她看和电影的一点知识，信口猜测起一场惊险有趣的故事情节。
王永泰躺在炕上瞪眼盯着苗虹的嘴吧，神志似乎ๆ还有些迷糊。曹鸿远刚ธ要说什么เ，又叫苗虹把话抢了去：“我说，勇敢的、见义勇为的曹先生，那ว天在小禹庄看见您的时候，我记得您是个挺帅的大学生呵！怎么เ今天忽然又变成农夫模样了呀？”柳明揪了揪苗虹的衣袖：“苗苗，画ฑ眉鸟也没有你这么多嘴。歇歇吧，现在请曹先生对咱们介绍一下他救王先生的经过好么เ？”“好！好极了！…”苗虹拍着手又要说什么，却又把嘴唇一咬，不说了。
那位救人者只对柳明、苗虹极有礼貌地“嗯、嗯”着，并不谈他怎么救王永泰的事。经苗虹一再催促，他才不慌不忙地岔开话：“这灯光是目标，还是管制ๆ一下好。”说罢，一口吹灭了油灯。屋里登时黑洞洞的，只听得曹鸿远又说“二位小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们一位是柳明小姐，北平医学院二年级的学生。一位是苗虹小姐，是位歌唱家…”“哎呀，曹先生，您的记性真好！您知道我喜欢唱什么เ歌么？这几天，我们来芦沟桥前线唱歌、宣传，我的嗓子都哑了，可是，我还是要唱——要唱！”昏黑中ณ，苗虹偎在柳明的怀里，探出头，冲着端坐在板凳上的曹鸿远，不住地说这说那ว。
柳明睁大惊异的眼睛，在黑暗中ณ望着曹鸿远，她也想问他一些事，但不知怎么เ问好，终于低声说道：“曹先生，认识您真高兴！您勇敢的精神真使我们…”她说不下去了，飘动着两ä只熠ຈ断ษ闪光的大眼睛，望望躺在炕上闭目不语的王永泰，声音更低了“您放心，王永泰的伤我来治。当然也要负责对他的护理。他可以住在我姥ณ姥这里么？这样治起来方便些。”柳明的声音又恬静、又温和，给人一种十分善良、文雅的感觉。
“对，叫香兰女婿就住在咱家养伤吧。这小门小户的不显眼。”姥姥是个ฐ心地善良的老太太，她正为香兰的惨死暗暗伤心。帮助受了伤的香兰女婿自然是她心甘情愿的了。何况还有香兰的母亲，也可以过来照顾她可怜的女婿呢！
曹鸿远挪坐在永泰脚๐边的炕沿上，对姥姥点点头，又转过脸对柳明说：“柳小姐，您的医术很不错——内科、外科全拿得起来。能ม让王家兄弟住下由á您给他治伤，那太好了。这儿是前线，还得提防敌人报复啊——所以，我才把伤号背到您这儿来。当然，我的举动有点冒昧，实在是不得已，请原谅。”“曹先生，您怎么知道我明姐医术好？也知道她住在小柳庄她姥姥ณ家里？您可真是个神奇人物…”苗虹心直口快，脑แ子一闪念的事，一张口，就像喷泉似的，冒了出来。
曹鸿远仍然避而不答。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只见他双手拉住柳明姥ณ姥的手，微笑着对老太太说：“姥姥ณ，您真好！…永泰在您家养几天比他回家去好。在您这儿，柳小姐可以每天给他换药，他的伤很快就会好的。”说着，向躺在炕上的王永泰看了一眼——只见他在高度紧ู张和疲劳之后，已经安静地睡着了。就又转过脸对柳明说“我这就去给王福来大叔送信去——他一定急坏了。我在城里还有事，天亮就进城去。你们在城里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么เ？”柳明听说曹鸿远要走，在昏暗的、浮动着一层薄雾似的微光下，望着他柔声说道：“曹先生，我家住在西单背阴胡同三十号。我爸爸叫柳清泉。以后您如果有工夫，盼望您到เ我家去——我爸爸是个ฐ爱国的教书先生，他会欢迎您的。”“您也到我家去！”苗虹抢过话头“我家住东城裱๗褙胡同十三号。爸爸名叫苗振宇，是北平医学院的教授。他支持我参加救亡运动——中国人有几个不爱国的呢？有几个ฐ愿意当汉奸卖国贼的呢？…呵，曹先生，我想起来了！您在北平医学院里做过事对么？怪不得我们都看着您眼熟呢。”“你们两位家里的住址我都记住了。以后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曹鸿远还是不正面回答苗虹的问话。他彬彬有礼地向两位女学生微微鞠了一躬，又向柳明姥ณ姥鞠躬告别，就转身向门外走去。
曹鸿远走得快，柳明、苗虹也快步把这位陌生人送到เ大门外。这时天快亮了，灰蓝色的天空中ณ，有几颗亮晶晶的小星在闪烁。两个女青年目送着矫健的身影，箭似的飞向被墨绿色的庄稼簇拥着的原野。转眼远了——不见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激越的喜悦之情，蓦地涌ไ上柳明的心头。她倚在门框上，仰头望着静静的夜空，望着灰蒙蒙天空上缀着的几颗小星，又向无尽的墨绿色的原野望去——她笑了。
“明姐，你笑什么เ？”柳明突地抱住苗虹的肩膀，头俯在好友的肩上，喘吁吁地不出声。苗虹感到เ有一颗心在激烈的跳动，惊异地问：“明姐，你怎么เ啦？”“你听，公鸡打鸣了，咱们快进屋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