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领着女儿往几大排一模一样的简陋平房走去。第一排房的灯已经点上了，那是大食堂。正是开饭时间，头花白的人群排着小学生的队伍，每人手里一个饭盒，正往食堂走。小菲没找着欧阳萸。她跟女儿说，可能他今天头一批吃饭。走到食堂的灯光里，小菲仔细打量一下女儿，把她尚未佩戴帽徽的军帽正了正。多幸运的女孩，千里挑一才当得上兵。其他九百九十九都去农村插队落户。“见了爸爸别ี这么苦一张脸。”她小声说。她的心怦怦急跳，又是热恋热昏的感觉，带给情人一件意外礼ึ物似的。
进了农场，小菲现自己้步子不稳的原因了。她皮鞋的跟跑掉了一只。多年前欧阳蔚如送她一块皮子，她订做了几双靴子，皮鞋，凉鞋，全是高跟，这两ä年把高跟锯了，只留一小截，否则鞋尖便成了鱼雷快艇。现在连那秃秃的小半截鞋跟也没了。
过了两天，小菲现她兴趣奇广，议论起建筑、戏剧、动物、历史都激情奔放，强词夺理，但你驳倒了她，她毫不在意，自己้会哈哈大笑。当然小菲不会去驳她，小菲对她谈的事没兴趣。她看欧阳萸和她探讨，争论，骂她“谬论”。
不久小菲现病房的事她插不上手。去哪里打开水，或去哪里订软食，她都不知道。她在医院门口买了一把春梅，蒙蒙说病房插花不科学，对病号有害。她指指墙角的一大盆龟背竹，说植物是有益于健康的，因此她从方大姐卧室把它搬来了。虽然她主意特大，优越感极强，但小菲不讨厌她。
女儿一直用心地观察爷爷。在爷爷和小菲谈话时，她坐在小凳上，看得全神贯注。她好像看到自己้身上冷静的那ว一半，而在小菲母亲身边，她是任性强烈的，常常也说得出不假思索ิ的负气语言。这个家也没像她外婆和老外婆那样对她重视，特为ฦ她准备点心、零食、水果。她像大人一样平等地参与谈话，面前也像大人一样搁了一碟干荔枝肉和一个ฐ用来当餐具的袖珍银叉。
女儿却并不和爷爷亲热。小菲知道老两口在国外度过学生时代，便叫女儿上去拥抱一下爷爷、奶奶。女儿虽然才九岁，但主意很大，对母亲看一眼，走过去，老气横秋地给老两口鞠个躬，又伸出手和他们握一握。老太太忍不住了，眼泪马上掉下来，哽咽着说：“……和弟弟一样！弟弟离开家的时候，不比她大多少……”
外祖母这下子眼也红了，嘴唇直冒泡泡：“我伢子！做公家人了还晓得认外婆！”
母亲在一边喝斥小菲：“你以为她是什么贵客？乡下土改，她老头子挨枪冲了！”
高三女生指指操场西边：“不就在那儿嘛！这么好看的毛衣我头一次看见，这种花样是上海来的吧？穿在你身上漂亮死了！”
田à苏菲说：“你教室在哪里？”
“过去是局长楼呢！”
“还不赶快搬出去，一进来就闻到尿味。”
“能ม有这样的房子住，我们就阿弥陀佛了。”
女儿四处打量，似乎从没料到เ自己的父母会住在这样杂乱ກ昏暗，年久失修的地方แ，也似乎在想象，她自己怎样在这里面住了若干年。她的营房虽然简单，但清洁明亮，朝气蓬勃。她走到爷爷和外婆的遗像前面，一声不吭，站了许久ื。内向还是那ว么内向。不，她比从前更内向了，还装着一肚子心事似的。她在部队当了一年电话兵，又到电影放映队去写广播稿，一写近三年。电å影放映队离不开她，几次复员报告都被驳回，因为她不仅写广播稿，也写大标语小标语，布置会堂、灵堂、喜堂都是她一个人忙。她从不提自己的工ื作，既ຂ没兴趣，也不反感。她上一封信说她的探亲假马上要到เ了，五月份就会回来，现在才三月，她也不解释早探亲的原因。
欧阳雪只带了一个ฐ旅行包，里面装了一把牙刷、一个ฐ梳子和五斤毛线。她洗了澡便睡下了。小菲从毛线里找到เ两张票，一张是大前年的，一张是去年的。她攒足一笔钱买下一半毛线，再攒一笔钱，又买了另一半。她从大前年就在积攒回家探亲送给老辈们的礼ึ物，而她口头上一字不表。地道的欧阳家女儿。
欧阳萸和学院一块儿下乡去“开门办学”，在离省城三小时火车车程的一个茶场。小菲请求学院通知他：参军保卫祖国人民的女儿回来探亲了。
女儿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还没有醒。路上她大概累坏了，乘๖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小菲下午有一场演出，给女儿留了张字条，又把糕点盒子压在上面，就上班去了。路上她忽然一个ฐ激灵，欧阳雪怎么เ也不该回来得如此突然。那ว天下午她的方แ海珍演得毫无一号英雄人物的气魄，节奏乱套，呼吸不匀，台词说到เ一半就没气了。有一处独白她几乎又犯过去的癔症，把台词忘掉。卸了妆她赶回家，女儿竟然还在睡觉。一股她婴儿时深睡的甜香奶味充满八平方แ米的小屋。小菲看着她睡，心里安全了一些。
她现女儿虽是深睡，却不时抽搐，脸上也不恬静，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定有个ฐ原因，使她突然出现在这个ฐ家里，不之ใ客似的。其中必有原因。但小菲知道即便女儿醒来，她也不一定能问出所以然。
女儿起来，晃晃悠悠去厕所。
“你到底为ฦ什么突然回来探亲？”她想钻女儿似醒非醒的空子。
女儿空白地看看她，“扑通”一声栽到床上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