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然而,知青头的狂热达到了极限,别人纷纷转换角色,回归生活现实,惟有他固守原地,野心经年不衰。我总以为他本性懦๢弱,惧怕狂热消退期的落魄,怕一无所有,怕暴露凡夫俗子的真面目以及那些鄙琐的杂念,于是便力不从心地焕那邪兮兮的热度,用此掩饰虚弱、贫乏็、自卑。

我永远忘不了他在那ว年元旦演出的一场闹剧。闹剧盛大辉煌ä,因为它牵涉到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

去看守所探望吴国斌的那个元旦,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在冰窖似的露天地行走,便会相信有关冻掉鼻子之类的说法。我走着,脚冷缩得厉害,在鞋内哐哐响,硬痛,有一道裂ฐ开的深刻๑的口子不时渗出鲜红色液体。脸腮让风舌吹得麻木,感觉像裹๥着一层浆过的粗布,难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表情。惟有眼睛例外,泪腺活跃,仿佛随时呼之欲出。狂风挟裹着雪渣碎石在空旷处回漩,出鬼怪般的吼叫,阴森可怖,如在召集冰冷的野魂。我走了一程又踅回来,这么徒步上山,随时可能变成一具僵硬的女尸。我走向贮木场调度室,正逢指导员老邢在那ว儿聊天。

"这种天你逛到เ山下来,真是不知深浅!"他居高临ภ下地瞧着我,歪过脖子叹口气,"连熊瞎子都乖乖地蹲仓了,傻狍子还乱ກ窜。"

调度嘿嘿乱笑。老邢ฦ就越拿出点家长权威,给我一些软钉子。他像个伪装成老头的小孩,一旦有人捧,就晕乎了。不过既然撞见了他,那种家长权威就不容他撒手不管事。在他足威风之后,便打听有没有去知青连的便车。

"今个放假,车放到เ你知青连去拉西北风?"调度说。

"有没有顺道的车?"ิ

"明天清早或许有。"ิ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已有温暖的归宿。这种感觉很像在家时,半夜雷鸣刮风,倾盆大雨铺天盖地,我只消蜷缩在软乎乎ๆ的被窝里,因为父亲会起床乒乒乓乓๑地关闭每一个ฐ窗户;倾洒的雨水湿了他的手臂,他甩着,雨丝便飘忽过来,给人一种亲切而又安全的依托。

指导员满屋踱,背着手,刻板的脊ิ背像块良木。以前๩我总觉得微驼的后背富有人情味,温良牢靠;这一次倒现刀削一般的后背也๣同样有简捷的气概。以后记起这老头,那个ฐ后背便会率先探出来,然后那一天的心境也纷纷复原。我们调回上海后,他曾领ๆ着儿子来求医,在大城市中他成了个显眼的乡巴佬,处处受挫;看他陪着小心,卑微地穿越汽车稠密的街区时,我异常痛苦。我在那个阳历年的下午,已把这老头接受为一个长辈,连同他的狡黠、朴实、以及时时冒尖的小虚荣。

傍晚时,哦,只是天空灰得如黄昏,天地间浑浑噩噩,飘摇着凝固成粉末状的寒流,一簇簇,一排排,弥天遮地,似尘埃,又似淡色的烟灰,几步开外就难辨人影。指导员踱步的圈越缩越小,干脆就绕着调度转,如把他踏过的地域用细线画出来,准会像一张织得密匝匝的蜘蛛网。

"娘的,这鬼天!"他怒不可遏地骂道,"这不是存心为ฦ难我姓邢的!"

"咋啦?"调度问。

"ิ不打了她,我也跑不了!"ิ他说,"ิ横竖在这儿蹲一宿!有酒吗?兄弟我要借你这块宝地用一用,肯赏脸吗?"

调度打着哈哈,连忙跑出去联系车。指导员一身豪气地骂道:"免崽子,他倒怯场了。我手下人的事,他不管能行吗?"ิ

我说:"亏得你在。"ิ

"你这句话可说到点子上了。"ิ他自负地干咳一声,荣耀使他精神焕,像鸡那ว么竦地一抖,将棉袄紧ู了紧。

司机踩动了油门,老邢ฦ猛然大喝一声:一停车!捎上我的话!"ิ他摸出张旧ງ烘烘的纸,枕在手心上,弯着嘴唇把人中拉长,傲慢地划ฐ拉了几笔,他落笔滞重,宛如犁地。我感觉他是在进一步凸现他的荣耀,舍不得轻易地让其溜之大吉。

他把纸条递我:"ิ面交朱庆涛๙,你记着了?"口气中气度非凡,威风凛凛,极像个领地的酋长。我从讪笑之中ณ又悟出点敬意。

车在风雪缥缈中ณ行驶,险象环生,一路上,我捏紧这纸条,莫名其妙地把这当成护身符;不知是出于对那ว老头的信赖,还是已๐经料到这轻若鸿毛的破纸条会改变顽ื劣的朱庆涛。

暮色中ณ我跳下车,司机旋即掉头回场部。远远望去,连里每一个ฐ炉口都烧得极旺,底下鲜ຒ红色的炭火摞起半尺多高,新า添上的干柴喷出青蓝色的长火舌,一红一蓝文辉,仿佛在相互熬炼。

朱庆涛拄着根长长的烧火棍,缩头缩脑地往公路边张望,叫道:"就你一个吗?好大的气派,坐上专车了!"

他常往场部跑,背个军用书包,雄赳赳的,脸上有一种去西天取经似的虔诚,搭不上便车,就步行百十里。失火那ว夜他腹泻六次,第二日清晨却徒步去场部汇报;据说汇报完毕就脱水了,昏死在场部办公室。想起他,我总有面对一件铁制利器的寒气逼过来的感觉。

我把皱巴๒巴的纸条交给他,他犹豫了一下,那中ณ间他的太阳穴朴地一弹,振幅很强,我猜想他心理活动剧烈异常。他口吃道:"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