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他们不喜欢珞巴人，他们不让我跟珞巴๒人来往。他早就不和我来往了。”
我不便问她说的——他们——指的是谁。她不解释有她的理由，也许不便解释吧。我又回忆起第一次在球场，她自豪地说孩子是他的——还有那次在她家里他们彼此冷淡。因为别人他们不让，她就抛弃他，这个事实使我生她的气，恨她，鄙视她。这时我真是不带一点妒忌地考虑这些事了。
我说：“你叫我愤怒。”
她说：“你常说我不懂的话。”
我说：“我为这个ฐ恨你，生你的气，瞧不起你！这下你懂了吧？”
她说：“你瞧不起我吧。”
她这么说，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十六
临睡以前，我又觉到了那种生在心底深处的颤动。我开始把它当成了放纵的激动，我以为我过分累็了。她已经睡得浑身松弛了，她的胀鼓鼓的胸膛和大腿贴紧我，我爱它们，我不在乎她乳头已经烂掉了。我早ຉ就知道她的手指脚趾也都烂掉了半截。她是个温馨的女人，这比什么都要紧ู，我还知道另一件也很要紧ู的事——就是她爱我。有那么一个ฐ瞬间，我甚至想过留แ下来，留在他们中间，留แ在她身边。
我对自己说起了宽心话，我说那不会是什么凶兆，我希望非常非常我最终能ม说服自己。只有那样我才能ม入睡。不会。不会。不……会……不……我在不知不觉中战胜了失眠引起的无端恐惧。我把握十足，只要我一旦睡过去，再睁开眼时一定已经光明朗照。
那种颤动带来的不安，随着满天的阳光化入虚无中去了。早晨又是一个艳阳天。
从昨天上午去神树，我已经把老哑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睁开眼第一个ฐ念头就是复习昨天在老哑巴๒家的情形。
我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重新咀嚼。
国民觉军官帽。淫狗。痴呆相。
还有那ว天在街上，他和我视若不见，失之交臂。我认定我现了问题的症结。
半小时以后，我走在老哑巴踩出来的小路上。我故意穿上砖红色羽绒服，我不紧不慢地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停下来回头张望。早上阳光出来就暖和了，这时我觉得很热。
于是我坐在半山休息。我特别坐到一块突出的山石上，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整片白褐色的砾石滩，看到砾石一直推进到江边，看到江边两幢火柴盒似的小房子，看到暗绿色的稳稳流动的江水。对面的山迤逦起伏，比我身后的山要矮一些秀美一些，已经泛出嫩鹅黄色。
我收回目光，我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影在村子里快移动，我知道他来了。我到เ底成功了一次。他已๐经出了村子来到山脚下，我有意要他着急，就起身奋力朝山上奔去。
我回头看他，他简直拿出拼命的架式，我心里不免有几分得意。我索性躲在一块石丛后面，脊背贴着凉爽的石面坐下来。我忘了他是个古稀已过的老人了。
他已经到跟前了，我听得见他的喘息。
我从石丛中ณ闪了出来，心平气和地站到เ他跟前。他看到我就泄气了，一屁股坐到เ地上。
他汗如雨下，满脸惊恐。我突然从心里涌出怜悯。我深知他不值得怜悯，他心里有鬼，这样拼了命地爬上是他自找的。他实在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生活，那样起码他不至于整一个人生都提心吊胆。
我低着头看他，他实际年龄大概有八十岁，老年斑已经遍布他脸上、脖子上和手上。他仍然是不清醒的，他的眼神混浊，瞳仁的光点几乎已经散尽，他已经完了。他在喘息。
我很奇怪他四天前还那么结实，他那时让你觉到เ他还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架式，他喋喋不休地讲这讲那，可是刚刚过了四天啊！过去的三十多年对他来说也许更残酷，毕竟他活过来了，我想不出这四天怎么会置他于死地？
也许他一直是个ฐ痴呆患者这种生存环境无疑ທ是培育痴呆症最适宜的土壤；也许只是由á于一个说汉话的人的到来，启他压抑了几十年的说话欲望；也许泄了这一次他就再也不会复原。什么事不可能ม的呢？
他能在这个满是麻风病人的村子里生活这几十年，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何况他自愿封住嘴做了哑巴！哑巴说话了，说了也就完了，就这么回事。他到底是不是麻风病人，我无从确定，他的病症不明显。但我可以确定他是典型的精神病患者，他完全崩溃了。
我说不准我这时的感情。也许他曾经是个罪大恶极的逃犯，也许他什么坏事也没做过，无论如何他自愿躲进玛曲村肯定有重大隐秘。我不想知道他是谁，不想知道他干过什么。我只是不能容忍他选择的这样一种生活。
出乎ๆ我的意料，他再一次开口说话了。
“我是个ฐ哑巴。这里的人都当我是哑巴。我怕我早把汉话忘了。跟你说话的时候我敢肯定我还记着。你看我有多大年龄。”
“你多大年龄？”
“说你第一眼的直观判ศ断。不要怜悯我。不要说那ว些想使我高兴一点的话。你告诉我实话。你应该知道这没有关系的。”
“我看你有八十岁。听见了吗八十岁？”
“我爸亲有钱。是我自己不想读书了。这里没有人看出我读过书。我爸亲是个ฐ做生意的印度人。”
“你妈妈呢？阿妈——母亲？”
“我不说话。后来也没人跟我说话了。他们当我是聋子。叫什么名字有什么เ关系呢。这么多年我没名字一样活着。我爬山他们都当我傻瓜。”
“他们不知道你为什么爬山。”
“你肯定不相信我有一枝枪。”
“我知道你有枪，二十响盒子。”
他眼睛直直的，他无法重复四天前他说的那些话了，我截住了他要说的。
我说：“你要吃点心吗？我带了点心。”
他好像想了一阵子才说：“点心，什么叫点心？”
我从背包里拿出两方军用压缩干粮，递到他手里。他把它们看了又看，抬起头看着我。
他说：“你肯定不相信我有一枝枪。”
我说：“二十响盒子，我相信。”
他显得非常沮丧。把干粮往石头上敲，逐渐敲成了碎末。他抬头看着我，接着敲第二块干粮。他这次不抬头了。
他低声说：“你肯定不相信我有一枝枪。”
我本能地抑制ๆ自己不去接话。结果我却说了一句反话：“我当然不信。”
他骄傲地补充说：“二十响盒子。”
我说：“我还是不信。”
他说：“我们一会儿就会看到了。我放的地方雨淋不到。没一点锈。没人知道。从到เ这的第一天我就爬山。这条路就是我踩出来的。”
直到这时我才有一点觉悟。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是第一次听见。我无论如何不想让四天前的情节剧ຕ重演，我对我扮演的那ว个角色实在没有信心。我不想听到他最后那句台词。
他说：“可惜只有六了。真不错，几十年了。”六是上次，这次就只剩五了。
这一次我过虑了。他始终没有从地上站起来，看来这次爬山伤了他元气，他太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