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出来！”
她隔得虽远，却也认出了土坑中ณ的尸体是谁。
聂隐娘冷笑了一下，绾起散，冷冷看着红线道：“我刚才查看过，她的伤势并不重。五行遁甲阵的威力加上任氏的鞭法，本足可以重创她，然而赤狐一开始就被斩杀，任氏勉强动五行遁甲，威力也已大不如前。依红线的修为ฦ，最多三个时辰就可以醒转。如果现在不杀她，我们有七成的可能会死在她剑下。”
她的笑声有几分嘲讽，几分失望，几分愤怒：“这就是所谓的伙伴？”
聂隐娘正要问：“你怎么……”柳毅摇手示意她噤声，目光却透过红柱的罅隙，向外看去。
聂隐娘忍不住向杀气来处看去，只见冲天的烟尘中，一个紫ใ色的身影傲然而立，手中一柄文龙宝剑，放出夺目的光芒，盛极的月色也为之黯淡！
聂隐娘方要松口气，又一条极淡的黑影突然跃起，重重地向她胸口抽来。
她怔怔地望着地上的布娃娃ใ，丝毫没有留意到，一株粉色的碧桃，正缓缓地向她身后移动。
那人微笑答道：“我叫柳毅。”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肮脏的布娃娃。娃娃硕大的头颅背向她，无力地垂着，身上露出几根胡乱塞入的稻草。
吱的一声，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透出云英那张惨白的脸，柔声道：“这么晚了，公子有何贵干？”
裴航站在客栈对面的一间阁楼下，却并不急着敲门，而是仔细整了整衣袖。
一声极细的啜泣，从屋角传来。在划拳行令声中ณ，这种啜泣极不显眼，仿佛只是一声猫叫。
于是，店小二有时也会忍不住好奇，偷偷从他坐的位置往窗外看去。
柳毅身子一翻，向一侧让开，同时，另一截珊瑚枝窜射而出，飞向的，却是那布幔！
这只珊瑚枝好快，眼见已逼近布幔，就要揭开霍小玉全力维护的秘密！
霍小玉的脸上猛然泛起了一阵惊恐之色，他出一声短促的吼叫，身子倏然弹起，竟舍开了自己一直倚仗的座椅，向那珊瑚扑了过去。
柳毅似乎料é到了这一点，又一截珊瑚枝飞出，打在了霍小玉的肩膀上。咯的一声响，他听到霍小玉肩骨碎掉的声音。
哪知霍小玉竟然丝毫都不躲闪，只是他失去了支撑，身子再也无法平衡，跌进了布幔中。
布幔垂落，幔后的景象却让聂隐娘与柳毅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不大的暗室，里边砌着四层阶梯，每一层阶梯上，密密麻麻，摆满了数寸高的人偶。加上暗室墙壁上镶嵌着无数铜镜，将偶人的影子重重反射开去，看去真有无穷无尽之感！
人偶虽多，却都只是一个羽衣鹤氅的背影，千姿万态连接起来，恰好摹画出一个临风舞剑的仙人，风姿卓然，高绝尘世。
看来，众人刚进入大殿时，看到的镜中ณ仙人，正是这些偶人通过铜镜的重重反照ั形成的幻影。
聂隐娘抬头望着周围大大小小的铜镜，心中突然涌ไ起了一个ฐ猜测：难道这些羽衣鹤氅的背影，就是传奇主ว人？
除了他，又有谁能让霍小玉生死相守，痴迷如斯ั？
或许，这一千九百七十二枚人偶，每一个，都标记了主人曾与他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记忆中残存的每一幅画面，都被他细细镌刻，供奉在大殿深处，成为ฦ他生命中ณ最后的珍爱。
一天一次的镌刻๑。
镌刻๑着心爱着的无双的容颜，也镌刻着自己失去的记忆，不再的年华。
千百人偶和铜镜的布置巧夺天工，即便是霍小玉，也要呕心沥血多年，才能ม雕琢出如此完美的幻境。
然而，他的双目早已失明，根本看不到自己้苦心造就的杰作。
他只是希望，冥冥中ณ这些永远看不见的幻影，翩翩舞剑于这空寂的宫殿中，陪伴他残缺衰朽的躯体。
陪伴他在无尽黑暗中，雕刻着一个个ฐ冰冷的人偶；陪伴他在鼠迹尘埃中，精心修饰他曾眷顾过的容颜；陪他在凄风苦雨中，慢慢等候着那遥不可知的传奇的结局。
这就已经足够。
他所求如此之ใ少，但最后依旧两手空空。
难道，这也是这场游戏的代价？
聂隐娘心中禁不住涌起一阵悲伤。她甚至不忍去看霍小玉的身影。
突然，一声闷响传来，将聂隐娘的思绪打断ษ。
霍小玉摔倒在地，他扑向的，不是这些背影，而是暗室中心处一个ฐ尚未做成的人偶。
这个人偶有真人大小，长披拂，自额头以下还笼着一层白纱，看不清面目，被霍小玉紧ู紧抱在怀中。
霍小玉伏在地上，曾经一尘不染的衣衫散乱在尘土中，凌乱不堪，连那双纤细整洁的手也染上了血污。此刻，他残缺的身体失去了支撑，完全坍塌下去，就宛如一只做坏了的人偶，在黑暗中挣扎。
他苦心维持的整洁、尊严、风仪都在一瞬间失去，他现在就宛如一条垂死的丧ç家之犬。
然而，他毫不在乎，只紧紧抱住这个ฐ人偶，小心翼翼地弹去它丝上的尘土。他的动作是如此温柔，又是如此坚决，仿佛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维护这个人偶的安全。
聂隐娘忍不住为之动容，柳毅心中却微感失望。
霍小玉一手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手不断ษ地擦拭着怀中ณ的人偶，但肩头的伤口不住涌出鲜血，滴落到เ人偶的头上。他越擦鲜ຒ血就越多，怎么也无法拭尽，霍小玉似乎极为ฦ痛心，突然一把抱住人偶，全身抽搐起来，喉中出喑咽的声响，竟仿佛是在痛哭。
多年残疾的折磨，让他原本修长挺拔的身形萎缩下去，无比瘦小，好似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纤细的身子整个瑟缩在那袭黑色的大氅中，宛如一头垂死的小兽，而他那ว枯瘦的头颅，衬着那头乌黑、整洁的长，却显得格外沉重。
他也曾是，一个让天下胆寒的刺客，最优秀的传奇。
如今却只是一个ฐ垂死的孩子，抱着他心爱的人偶，在尘土中撕心裂肺地哭泣。
这是何等可笑，也是何等可悲！
聂隐娘不忍再看，轻声道：“霍小玉，你疯了么？”
霍小玉停止了抽泣，渐渐回过头，空洞的眼睛望着聂隐娘与柳毅，良久。
突然，他喉间一丝丝冷气抽动，沙哑道：“记得……《霍小玉传》……的结局么？”
聂隐娘一怔。
霍小玉低下头去，一阵猛烈的咳嗽，似乎要将心都呕出来。显然，柳毅的那一击已经伤及他的心脉。
过了良久，霍小玉抬起头来，枯槁的眼窝中ณ透出一丝润色，苍白的嘴角牵动，似乎是在笑，又似乎ๆ是在哭。他勉强直起了上半截身体，用手指缓缓将散乱的长拢到脑后。他的动作极为认真，宛如一个要与情人相见的少女，在精心修饰自己，全然不顾强敌环伺。
两人一怔。
聂隐娘猛然想起，在《霍小玉传》中，霍小玉被李生抛弃，苦等三年不见，相思成疾，将不久于人世。一日小玉根据梦境，测出自己将与李生相见而后死去，于是早起梳妆。果然，这天中午黄衫客强行劫李生与小玉相见，小玉面斥李生薄情，而后恸绝而亡。
死前一见，恸绝而亡。
难道，他希望主人遵循传奇的结局，来见他最后一面，因此，宁愿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