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夏而行，他我不认识。”
街上到处都是没膝的流水，像小溪一样，还有在流水中ณ匆匆淌过的各色杂物,ไ惟独没有人！他多希望有人过来帮个ฐ忙，有车过来载一程……走一步，再走一步，总会到的，他就这样勉励着自己้。渐渐地，医院的红十字标志在暴风雨中若隐若现了。
“丰小姐，他醒过来了。”
夏而行觉得是先听到这句话后有知觉的，他感觉到เ有女人的体香飘过，他全身有疲乏过后渐渐恢复生机的那ว么一种痛快，但是，实在太疲乏了，连睁开眼皮都很困难，更不要说举手投足了。可是……我在哪里？我做什么？我为什么躺着？我怎么了？他想了又想，渐渐明白过来，努力睁开了双眼。
这是一双漠视一切的眼睛。他曾经敏感得如同司汤达所说的“只擦伤别人皮肤的东西，伤我却入骨见血”，但是当他把自己生存的这个世界看作是与己无关的别ี人的世界的时候，当他的灵魂生活于这个ฐ世界ศ之ใ外的时候，当再强烈的阳光也融化不了他心中的巨เ人般的冰块的时候，他就与敏感再见了。
所以，他以为应当会有拿着木棍的粗大的手，他以为ฦ应当会有瞪着牛样的血红的眼，他以为ฦ应当会有讲着脏ู话的愤怒的嘴，他好像比挨一顿毒打还要吃惊，因为，他以为的一切都没有。
有一只蚊子从他眼前缓缓地飞过，一只手轻轻挥了一下，显然是要驱赶蚊子，带来一阵微风拂面。
“你好点了吗？”左耳边传来叹息似的声音，这声音有一种特别ี的韵味。
夏而行向左边看去，看到两个ฐ女人正在关切的注视着自己้。站着的那个显然年轻得多，体态丰ถ腴，看起来正处于脯乳期，“肚子饿了吧？要吃点什么เ？哦，对了，这是你的眼镜，我在松树林里给你捡来了，还好，没损坏。”她给夏而行戴上眼镜，又顺手给夏而行理了理头。夏而行听出这位就是在松树林喊大家停手的女人，他忍不住感激地看她一眼。那么，坐着的一位，大概ฐ就是丰小姐了？果然——
“我叫丰菁扬，你是？”
夏而行看着这位“丰小姐”，显然是个ฐ白领，显然养尊处优，显然有一种惊艳刻骨的魅力，胸前挂着一条铂金项链，项ำ链上还有一个ฐ坠子，坠子是玳瑁的质地，坠子上雕刻着一条小老鼠，大约是属鼠的吧？看起来很亲切，但亲切之中又有拒人千里的气势，这种人看不出年龄，属于外表年轻气质老到的类型。身材苗条，面目娇美，愁容动人，正如诗人说的：
春啊！
正似美人一般；
不妨瘦一点儿！
但是夏而行却不是一个ฐ很会欣赏女人的人。他有过与女人身体的接触，有过惊心感人的初ม恋，但是，正如作家所说的，对健忘的生物——人——来说，也许再没有比自己的青春时代更加陌生的了。那诗人般激情的青春和爱情曾经像喷涌的鲜血一样从紧ู咬的牙关里冲出来的年代已๐经一去不返，因为现实早已经让他咬紧自己的牙关，紧闭自己้的双唇。
“对不起，你横遭一顿暴打。但是，如果你知道来龙去脉，我想，你会谅解他们的。可是，你来落松坡干吗呢？”丰菁扬忏悔似的问道。
“……好吧，先给我一个谅解的理由，”夏而行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沙哑并且迟缓。他想，这是体质性，而不是情绪性的，因为自己是没有情绪的。所谓情绪，那是内心深处遥不可及的一个垂死的细胞而已。
“你要理由吗？好，我给你理由，”那ว位脯乳期突然愤怒起来，“先生，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江北公司的，如果你是的话，现在就不应该躺在这里，就不应该躺在床上。你应当被吊在牛圈里，吊在那里叮苍蝇喂蚊子。丰小姐说你不是江北公司的，我们都听丰小姐的，但是谁知道你是不是他们从别的地方แ雇来的？请你看一下窗外。”
夏而行谔然地听她的述说，扭过头去看了看窗外，已到夕阳时分。
“昨天，昨天这个ฐ时候，……”脯乳期不知由á于愤怒还是因为悲伤，嗓子哽咽得说不下去。
门开了，进来一个年轻人，个子不高，却很精干的样子，脸上却贴满了创น口贴，好像刚ธ和别人打完了架回来一样。
夏而行接着想，昨天此时，应当是风起云涌了。
脯乳期接过丰菁扬递给她的面巾纸，继续说下去。“昨天这个ฐ时候，我姐姐，断ษ气了……他们来了多少人呀，他们真的敢下毒手呀，他们真是太狠了呀！我姐姐只是和他们说理，但他们不是人呀，他们都是豺狼虎豹，他们是韩春养的狗，他们是江北狗呀！”
夏而行悚然动容，他虽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在安州要想不知道江北公司和韩春却难乎其难。现在，一个ฐ脯乳期的村妇，敢这样直斥ม其名，蕴涵了多少深仇大恨与不共戴天，不由得夏而行不动容。
“昨天，谁都知道要来风暴，可是，他们竟然要强制拆迁，要毁掉我们的家园，要破坏我们的一切，他们没有人性呀！我们不肯他们那样做，我们当然不肯！一亩地，上面赔下来是二十五万，可是，到我们手里是多少？两万！我们祖祖辈辈生存的土地，我们世世代代耕耘的土地，就是这样不明不白的贱卖了。没有人来问过我们同不同意，没有人跟我们说明两ä万的真正理由á。只有通告，只有威แ胁，只有通牒，只有辱骂，说我们是刁民，说我们是痞子，说我们破坏建设，说要抓我们去坐牢……当官的跟他们是一条路呀！我们真的是没有活路了呀！我们只有靠我们自己้，靠自己保卫自己，谁能ม保护我们呀？我们交的税比谁都重，我们受到的歧视比谁都多，到头来，只能提心吊胆地靠自己保卫自己，说我们合法我们就合法了，说我们非法我们就非法了，说镇压就来镇压了，说掠夺就来掠夺了，我们靠谁呀？但是，我们，我们昨天，我们靠自己้，终于把他们打跑了，他们拆我们的房子，我们就拆他们的车子，他们每人一根钢๐筋棍子打我们，我们也抗起了镰刀和锄头，我们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可是，我的亲姐姐呀！……”
这一声“亲姐姐”出来，早已经泪下如雨、泣不成声了。
夏而行心里沉甸甸的，他早已学会了不再愤怒，但是他没有学会不再同情；他早已学会了不再愤世，但是他没有学会不再感动；他早已๐学会了不再激动，但是他没有学会不再动容！
这是一个被爱和恨的闪电å撕裂了的女人。这个闪电也撞击着夏而行封闭的内心，但是只是让他找到一个原谅落松坡的理由á而已，况且他原本也没有打算不原谅落松坡。——世界本来也就不需要自己的原谅。他心平气和地说道：
“对不起，虽然我不是江北公司的，但是我仍然深感歉意。我想我被抓来时已经给你姐磕过头了，但我要去重新致意。我来落松坡，是想找个人。”
“谁？”丰菁扬问道。
“我不知是否有其人，也不知找了是否有用，只是心中有疑ທ惑。请问落松坡有个叫蔡姬ภ文的吗？”
“什么？！”丰菁扬一脸沉思。
“什么？！”一直没有开口的年轻人惊讶道。
“什么？！”脯乳期扔掉了湿透了的面巾纸，“那是我姐姐呀！我叫蔡敬文，姬ภ文，那是我的亲姐姐呀！呜……”
她终于号啕了起来，这声号啕，不仅仅是悲伤，而且似乎隐含着委曲、懊悔、沮丧和不安。丰菁扬好说歹说地劝她走了。只听得号啕渐渐成了呜咽，消失在门外的走廊深处。
那个年轻人说：“先生，请原谅敬文妹子的冲动。昨天真是太恐怖了，七八十个手持铁ກ棍的暴徒冲进我们这个村子，见人就打，见房就拆，连老人、小孩、妇女都不放过。姬文姐姐要大家保持冷静，她叫上我一起去和他们讲理，她刚开口头上就挨了一铁棍。我去救她，也挨了几棍。我看到姬ภ文姐姐被打得在地上打滚，可是冲不进去，只好向他们喊‘要出人命’的！结果十来个人就围上我了，幸好众多叔伯兄弟拿着锄头镰刀赶来了，可惜来晚了一步，救出我了，可是……可是没有救出姬ภ文姐姐……我们只是去讲理的，空着双手去讲理的，两ä国交兵不斩来使呀！……那两ä个亲手打死姬ภ文姐姐的，被我们抓住了。大家都要打死他们，现在落松坡没有人了，全是一个ฐ个炸约包！——可是被我拦住了，我相信政府，我想政府会给我们一个说法的，会有一个公平的处理的，会以血还血的……我是初中老师，我平常教学生要爱党爱国拥护政府。据理力争，依法办事是我的原则……今天的事情我不在现场，但是我代表众多叔伯兄弟向你诚挚道歉！我昨天就去望京公安分局报案了，但是公安局把我当作嫌犯关了一夜，今天放我出来时警告我不要乱说，我刚ธ回到เ村里，我叫蔡崇文……”
丰ถ菁扬一向以沉着冷静著称，凭着自己้的沉着冷静，她安然无恙地出没在江北公司的高层，她游刃有余地混迹于安州社会的最高层面。但是，蔡ກ敬文的哭诉，蔡崇文的讲诉，还有眼前这个人的出现，她的心理防线开始松动。她今天一大早来到落松坡的使命，就是救出关在落松坡牛圈里的两ä个江北公司的打手，她也是本着为江北公司赎罪的心态来救护这个躺在床上的人的，但是——
一向不会忧国忧民的她，听到这个骇人听闻的故事，她产生深切的同情。都说，事情生在别人身上，那叫故事；生在自己้身上，就叫事故。而那个被人打死的蔡姬文，是自己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究竟是故事还是事故呢？
而且这个人说出了蔡姬文的名字，她的心猛地一沉，心里的另外一件事情被唤醒了，沉着冷静的心理护栏开始松动，唉，那个看似简单的事件还会有多少秘密？这个看似无辜的人物还会有多少惊奇？那件天衣无缝的事情还会有多少纰漏？那两ä个艰苦挣扎的人儿还会有多少坎坷？不敢想了，无法想了，不能ม想了！她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她打走了蔡ກ崇文，但是心里的那件事和眼前落松坡的这件事，却怎么也打不了。
感到丰菁扬情绪的波浪起伏，夏而行谨慎地问道：“你也认识蔡姬文？”
丰菁扬回过神来：“是的，我也是为了她的走……才到เ落松坡。”
“好像他们很听你的话，你很有权威。”
“不是我的权威，也不是听我的话。……是姬文和崇文的权威。”
“？”
“我和姬文是省师范大学的同学，毕业后她留在省城一所中ณ学里教书，她说家里经济困难，需要她早点工ื作。我毕业后去读了硕士，拿到学位应聘来到了安州。”丰ถ菁扬好像在写回忆录似的，眼光漂移不定。窗外已经完全黑了，蚊子们和其他昆虫们受着灯光的诱惑与驱使，不停地往玻璃窗撞击，出“叮叮”的响声，不知会否撞得头破血流而不可自拔？——然而，我们有资格嘲笑虫子么？
“还没放暑假，姬文就回来了，和崇文一起领导这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抗争。怎么เ抗争得过他们？姬文！”
“至少现在还不应当算是失败吧？房子没有拆掉，土地也没有征去，你好像很悲观。”
“你不悲观么？善良的农民正在被迫变成一群野兽，平静的村庄正在变成一座火药库，为了一个所谓的样板工程不惜打出人命来，这到เ底是一个什么年代？你难道就不悲观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夏而行的心脏好像被这几句话揪了一下，随即平静下来，“只是可惜大好河山，被开得满目创痍。样板工程？我估计无外乎大而无当的大道、无病呻yin的广场、面目丑陋的高楼ä和贵族化的所谓绿地。”
“你好像很有研究？”
“我是搞艺术的，都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是立体的画卷，但实际呢？有人说是二手香港，香港知道了不气死才怪！故宫门前按上一个ฐ天方夜谭式的巨型蛋，望京门楼ä改装成了安州ะ闻名的歌舞厅——感叹一声：不知其可！”
“可是，我也知道，这个样板工程如果上不去，西区开也就完蛋了。”
“哦？那不是挺好的？”
“你也只是坐而论道而已。如果突然被喊停了，多少民工ื的工ื钱要成泡影，多少呆帐坏帐重新产生，多少前期投资要打水飘，那也是人家的身家性命钱呀。”
“我有点糊涂了。”
“我也算是在江北公司服务。”
“是么เ？我猜也是，”夏而行冷冷地说，“可惜蔡姬文的一条命了。”
“你误会了，姬文知道我的工作背景的，落松坡人基本上都知道。我是中立的。”
“一边是老板，一边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