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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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么,走罢!

但我对于她也有不满足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时候了,我还很小,偶然走进她家去,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书。我走近去,她便将书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我看那书上画着房屋,有两ä个人光着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象。正迟疑ທ间,他们便大笑起来了。这使我很不高兴,似乎受了一个极大的侮辱,不到เ那里去大约有十多天。一回是我已经十多岁了,和几个孩子比赛打旋๙子,看谁旋得多。她就从旁计着数,说道,“好,八十二个ฐ了!再旋一个,八十三!好,八十四!……”但正在旋๙着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婶母也恰恰走进来。她便接着说道,“你看,不是跌了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๙……。”

我忐忑着,拿了书来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我担着心,一句一句地读下去。

要到เ东关看五猖会去了。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为那ว会是全县中最盛的会,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出城还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里有两座特别ี的庙。一是梅姑庙,就是《聊斋志异》所记,室女守节,死后成神,却篡取别人的丈夫的;现在神座上确塑着一对少年男女,眉开眼笑,殊与“礼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庙了,名目就奇特。据有考据癖的人说: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并无确据。神像是五个男人,也不见有什么เ猖獗之状;后面列坐着五位太太,却并不“分坐”,远不及北京戏园里界限之谨严å。其实呢,这也๣是殊与“礼教”有妨的,——但他们既然是五猖,便也无法可想,而且自然也就“又作别论”了。

“阿妈,恭喜……。”

但是她懂得许多规矩;这些规矩,也๣大概ฐ是我所不耐烦的。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自然要数除夕了。辞岁之后,从长辈得到压岁钱,红纸包着,放在枕边,只要过一宵,便可以随意使用。睡在枕上,看着红包,想到明天买຀来的小鼓、刀枪、泥人、糖菩萨……。然而她进来,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了。

我所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ฑ,都是家藏的老书,并非我所专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画ฑ图本子,是一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这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那ว里面的故事,似乎ๆ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于高兴之ใ余,接着就是扫兴,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

在书塾之外,禁令可比较的宽了,但这是说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样。我能在大众面前,冠冕堂皇地阅看的,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都画着冥冥之ใ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å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不但“跳到เ半天空”是触犯天条的,即使半语不合,一念偶差ๆ,也๣都得受相当的报应。这所报的也๣并非“睚眦之ใ怨”,因为那ว地方是鬼神为君,“公理”作宰,请酒下跪,全都无功,简直是无法可想。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然而究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处所:无所谓“绅士”,也没有“流言”。

而中华民国九年192๐0,上海的书๰店却偏偏将它用石印翻印了,书๰名的前后各添了两个字:《男女百孝图全传》。第一叶上还有一行小字道:家庭教育的好模范。又加了一篇“吴下大错王鼎谨识”的序,开首先发同治年间“纪常郑๳绩”先生一流的感慨:--

慨自欧化东渐,海ร内承学之士,嚣嚣然侈谈自由平等之ใ说,致道德日຅就沦胥,人心日益浇漓,寡廉鲜ຒ耻,无所不为,侥幸行险,人思幸进,求所谓砥砺廉隅,束身自爱者,世不多睹焉。……起观斯ั世之忍心害理,几全如陈叔宝之ใ无心肝。长此滔滔,伊何底止?。……

其实陈叔宝模胡到好象“全无心肝”,或者有之,若拉他来配“忍心害理”,却未免有些冤枉。这是有几个人以评“郭巨เ埋儿”和“李娥投炉”的事的。

至于人心,有几点确也๣似乎正在浇漓起来。自从《男女之秘密》、《男女交合新论》出现后,上海就很有些书名喜欢用“男女”二字冠首。现在是连“以正人心而厚风俗”的《百孝图》上也加上了。这大概ฐ为因不满于《百美新咏》而教孝的“会稽俞葆真兰浦”先生所不及料的罢。

从说“百行之先”的孝而忽然拉到เ“男女”上去,仿佛也近乎ๆ不庄重,--浇漓。但我总还想趁便说几句,--自然竭力来减省。

我们中国人即使对于“百行之先”,我敢说,也๣未必就不想到เ男女上去的。太平无事,闲人很多,偶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本人也许忙得不暇检点,而活着的旁观者总会加以绵密的研究。曹娥๷的投江觅父,淹死后抱父尸出,是载在正史,很有许多人知道的。但这一个“抱”字却发生过问题๤。

我幼小时候,在故乡๥曾经听到เ老年人这样讲:--

“……死了的曹娥,和她父亲的尸体,最初ม是面对面抱着浮上来的。然而过往行人看见的都发笑了,说:哈哈!这么เ一个ฐ年青姑娘抱着这么一个ฐ老头子!于是那两个死尸又沉下去了;停了一刻又浮起来,这回是背对背的负着。”

好!在礼义แ之邦ะ里,连一个年幼--呜呼,“娥年十四”而已--的死孝女要和死父亲一同浮出,也有这么艰难!

我检查《百孝图》和《二百册孝图》,画ฑ师๲都很聪明,所画的是曹娥还未跳入江中,只在江干啼哭。但吴友如画的《女二十四孝图》1้892๐却正是两ä尸一同浮出的这一幕,而且也正画作“背对背”,如第一图的上方。我想,他大约也知道我所听到的那ว故事的。还有《后二十四孝图说》,也是吴友如画,也有曹娥,则画ฑ作正在投江的情状,如第一图下。就我现今所见的教孝的图说而言,古今颇有许多遇盗,遇虎,遇火,遇风的孝子,那ว应付的方法,十之九是“哭”和“拜”。

中国的哭和拜,什么时候才完呢?

至于画法,我以为ฦ最简古的倒要算日本的小田海ร仙本,这本子早已๐印入《点石斋丛画》里,变成国货,很容易入手的了。吴友如画的最细巧ู,也最能引动人。但他于历史画ฑ其实是不大相宜的;他久居上海的租界里,耳濡目染,最擅长的倒在作“恶鸨虐妓”,“流氓拆梢”一类的时事画,那真是勃勃有生气,令人在纸上看出上海的洋场来。但影响殊不佳,近来许多小说和儿童读物的插画中,往往将一切女性画成妓女样,一切孩童都画得象一个ฐ小流氓,大半就因为太看了他的画本的缘故。

而孝子的事迹也比较地更难画,因为总是惨苦的多。譬如“郭巨เ埋儿”,无຀论如何总难以画到引得孩子眉飞色舞,自愿躺到坑里去。还有“尝粪心忧”,也๣不容易引人入胜。还有老莱子的“戏彩娱亲”,题๤诗上虽说“喜色满庭帏๹”,而图画上却绝少有有趣的家庭的气息。

我现在选取了三种不同的标本,合成第二图。上方的是《百孝图》中的一部ຖ分,“陈村何云梯”画ฑ的,画的是“取水上堂诈跌卧地作婴儿啼”这一段。也๣带出“双亲开口笑”来。中ณ间的一小块是我从“直北李锡彤”画的《二十四孝图诗合刊》上描下来的,画ฑ的是“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这一段;手里捏着“摇咕咚”,就是“婴儿戏”这三个ฐ字的点题。但大约李先生觉得一个高大的老头子玩这样的把戏究竟不象样,将他的身子竭力收缩,画ฑ成一个有胡子的小孩子了。然而仍然无趣。至于线的错误和缺少,那是不能怪作者的,也不能埋怨我,只能去骂刻工。查这刻工ื当前清同治十二年18๖73๑慎独山房刻本,无຀画人姓名,但是双料画法,一面“诈跌卧地”,一面“为婴儿戏”,将两件事合起来,而将“斑斓之衣”忘却了。吴友如画的一本,也合两事为一,也忘了斑斓ã之衣,只是老莱子比较的胖一些,且绾着双丫髻,--不过还是无຀趣味。

人说,讽刺和冷嘲只隔一张纸,我以为有趣和肉麻也一样。孩子对父母撒娇可以看得有趣,若是成人,便未免有些不顺ิ眼。放达的夫妻在人面前的互相爱怜的态度,有时略一跨出有趣的界线,也容易变为ฦ肉麻。老莱子的作态的图,正无怪谁也๣画不好。象这些图画上似的家庭里,我是一天也๣住不舒服的,你看这样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爷整年假惺惺地玩着一个“摇咕咚”。

汉朝人在宫殿和墓前๩的石室里,多喜欢绘画ฑ和雕刻古来的帝王、孔子弟子、列ต士、列女、孝子之类的图。宫殿当然一椽不存了;石室却偶然还有,而最完全的是山东嘉ล祥๷县的武氏石室。我仿佛记得那上面就刻着老莱子的故事。但现在手头既没有拓本,也没有《金石萃编》,不能查考了;否则,将现时的和约一千八百年前的图画比较起来,也是一种颇็有趣味的事。

关于老莱子的,《百孝图》上还有这样的一段:--

……莱子又有弄雏娱亲之事:尝弄雏于双亲之侧,欲亲之喜。原注:《高士传》。

谁做的《高士传》呢?嵇康的,还是皇甫谧的?也还是手头没有书,无຀从查考。只在新近因为白得了一个月的薪水,这才发狠买来的《太平御览》上查了一通,到底查不着,倘不是我粗心,那就是出于别ี的唐宋人的类书里的了。但这也๣没有什么大关系。我所觉得特别的,是文中的那“雏”字。

我想,这“雏”未必一定是小禽鸟。孩子们喜欢弄来玩耍的,用泥和绸或布做成的人形,日本也๣叫hina,写作“雏”。他们那里往往存留แ中国的古语;而老莱子在父母面前弄孩子的玩具,也比弄小禽鸟更自然。所以英语的doll,即我们现在称为ฦ“洋囡囡”或“泥人儿”,而文字上只好写作“傀儡”的,说不定古人就称“雏”,后来中绝,便只残存于日本了。但这不过是我一时的臆测,此外也๣并无什么坚实的凭证。

这弄雏的事,似乎也๣还没有画ฑ过图。

我所搜集的另一批,是内有“无常”的画像的书籍。一曰《玉历钞传警世》或无຀下二字,一曰《玉历至宝钞ๆ》或作编。其实是两种都差不多的。关于搜集的事,我首先仍要感谢常维钧兄,他寄给我北京龙光斋本,又鉴光斋本;天津思过斋本,又石印局本;南京李光明庄本。其次是章矛尘兄,给我杭州码瑙经房本,绍兴许广记本,最近石印本。又其次是我自己,得到广州宝经阁本,又翰元楼本。

这些《玉历》,有繁简两种,是和我的前言相符的。但我调查了一切无常的画像之后,却恐慌起来了。因为ฦ书上的“活无常”是花袍、纱帽、背后插刀;而拿算盘,戴高帽子的却是“死有分”!虽然面貌有凶恶和和善之别,脚下有草鞋和布?鞋之殊,也不过画工偶然的随便,而最关紧ู要的题字,则全体一致,曰:“死有分”。呜呼,这明明是专在和我为难。

然而我还不能心服。一者因为ฦ这些书都不是我幼小时候所见的那一部,二者因为我还确信我的记忆并没有错。不过撕下一叶来做插画的企图,却被无຀声无臭地打得粉碎了。只得选取标本各一--南京本的死有分和广州本的活无຀常--之外,还自己动手,添画一个我所记得的目连戏或迎神赛会中ณ的“活无常”来塞责,如第三图上方。好在我并非画家,虽然太不高明,读者也许不至于嗔责罢。先前想不到后来,曾经对于吴友如先生辈颇说过几句蹊跷话,不料曾几何时,即须自己出丑了,现在就预先辩解几句在这里存案。但是,如果无效,那也๣只好直抄徐印世昌大总统的哲学:听其自然。

还有不能心服的事,是我觉得虽是宣传《玉历》的诸公,于阴间的事情其实也๣不大了然。例如一个人初死时的情状,那图像就分成两ä派。一派是只来一位手执钢叉的鬼卒,叫作“勾魂使者”,此外什么เ都没有;一派是一个马面,两个无常--阳无常和阴无຀常--而并非活无຀常和死有分。倘说,那两个ฐ就是活无常和死有分罢,则和单个的画像又不一致。如第四图版上的a,阳无຀常何尝是花袍纱帽?只有阴无常却和单画ฑ的死有分颇相象的,但也放下算盘拿了扇。这还可以说大约因为其时是夏天,然而怎么又长了那ว么长的络腮胡子了呢?难道夏天时疫多,他竟忙得连修刮的工ื夫都没有了么?这图的来源是天津思过斋的本子,合并声明;还有北京和广州本上的,也相差无几。

bຘ是从南京的李光明庄刻๑本上取来的,图画ฑ和aທ相同,而题字则正相反了:天津本指为阴无常者,它却道是阳无常。但和我的主张是一致的。那么,倘有一个ฐ素衣高帽的东西,不问他胡子之有无,北京人、天津人、广州人只管去称为阴无常或死有分,我和南京人则叫他活无常,各随自己的便罢。“名者,实之宾也”,不关什么紧要的。

不过我还要添上一点c图,是绍兴许广记刻本中的一部ຖ分,上面并无题字,不知宣传者于意云何。我幼小时常常走过许广记的门前๩,也๣闲看他们刻๑图画,是专爱用弧线和直线,不大肯作曲线的,所以无常先生的真相,在这里也难以判然。只是他身边另有一个ฐ小高帽,却还能分明看出,为别的本子上所无。这就是我所说过的在赛会时候出现的阿领。他连办公时间也带着儿子?走,我想,大概是在叫他跟随学习,预备长大之后,可以“无改于父之道”的。

除勾摄人魂外,十殿阎罗王中ณ第四殿五官王的案桌旁边,也什九站着一个高帽脚色。如d图,1้取自天津的思过斋本,模样颇漂亮;2是南京本,舌头拖出来了,不知何故;3๑是广州的宝经阁本,扇子破了;4是北京龙光斋本,无扇,下巴之下一条黑,我看不透它是胡子还是舌头;5是天津石印局本,也颇็漂亮,然而站到第七殿泰山王的公案桌边去了:这是很特别的。

又,老虎噬人的图上,也一定画有一个高帽的脚色,拿着纸扇子暗地里在指挥。不知道这也๣就是无常呢,还是所谓“伥鬼”?但我乡戏文上的伥鬼都不戴高帽子。

研究这一类三魂渺渺,七魄茫茫,“死无对证”的学问,是很新颖๢,也极占便宜的。假使征集材料,开始讨论,将各种往来的信件都编印起来,恐怕也可以出三四本颇็厚的书,并且因此升为“学者”。但是,“活无常学者”,名称不大冠冕,我不想干下去了,只在这里下一个武断ษ:--

《玉历》式的思想是很粗浅的:“活无຀常”和“死有分”,合起来是人生的象征。人将死时,本只须死有分来到เ。因为他一到,这时候,也๣就可见“活无常”。

但民间又有一种自称“走阴”或“阴差”的,是生人暂时入冥,帮办公事的脚色。因为他帮同勾魂摄魄,大家也๣就称之为“无຀常”;又以其本是生魂也๣,则别ี之曰“阳”,但从此便和“活无常”隐然相混了。如第四图版之a,题为ฦ“阳无຀常”的,是平常人的普通装束,足见明明是阴差,他的职务只在领鬼卒进门,所以站在阶下。

既有了生魂入冥的“阳无常”,便以“阴无常”来称职务相似而并非生魂的死有分了。做目连戏和迎神赛会虽说是祷ຕ祈่,同时也等于娱乐,扮演出来的应该是阴差,而普通状态太无趣,--无຀所谓扮演,--不如奇特些好,于是就将“那一个无常”的衣装给他穿上了;--自然原也没有知道得很清楚。然而从此也更传讹下去。所以南京人和我之ใ所谓活无常,是阴差而穿着死有分的衣冠,顶ะ着真的活无຀常的名号,大背经典,荒谬得很的。

不知海内博雅君子,以为ฦ如何?

我本来并不准备做什么后记,只想寻几张旧画像来做插图,不料目的不达,便变成一面比较,剪贴,一面乱发议论了。那一点本文或作或辍地几乎做了一年,这一点后记也๣或作或辍地几乎ๆ做了两个ฐ月。天热如此,汗流浃背,是亦不可以已๐乎ๆ:爰为结。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一日,写完于广州东堤寓楼之西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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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