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巽率领的这一翼打头阵，到山脚下的时辰和预计的一样，正是天将黑不黑的时候。他隐在一棵树后，眯起眼往远处看，视线范围内皆茫茫然，唯有一里外的山峰遮天蔽日，幽深如盘踞在天边的黑云。山虽险，好在出入的道儿全在掌控之中ณ，设置了兵力另有红衣大炮候着，凭他寨里两千人，想突围也不易。
从京畿到湖南，路上冷虽冷，雨雪少了，道儿也不算难行。睿亲王一队人马走的是官道，沿途宿官役，里头的驿丞早就接了信儿，抵达一站换马打尖儿，酒足饭饱还能ม洗澡擦身子。相较刚动身那会儿的艰难，抵达湖南境内，已经越来越适意了。
睿亲王舔嘴咂舌说不是，“万岁爷您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宗室的事儿七个葫芦八个ฐ瓢，按下这头起那头，要办全乎委实难，也不急在一时。眼下要紧的是湘西的事儿，那份乱，别提了！海大鹏几趟出兵，弄得灰头土脸。”
直郡ຉ王拱拱手，“好说，好说。”夹道里没人，就一个小太监远远在前边引路。墙高，红色儿的，把天割成了窄窄的一溜。往远处看，太阳没什么力道，风却挺大，宫墙顶上一棵茅草被吹得乱晃。三九奠儿，风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西南，呼哧哧来回卷，这叫“抽屉风”，想是要下雪了。
“哟，长大总管！”糖耳朵笑道，“别见礼了，快起喀吧！”
皇后管教化的出身，以前在尚仪局做姑姑，破格提拔上来的。母仪天下了没忘老本行，看不过眼难免指点指点。探手来压她，“甭翘着，看着累得慌。平常心知道吗？别ี琢磨它，越琢磨越沉。”
天上又飘小雪了，撒盐一样，不急不慢的那份笃定和北方แ大不相同。下雪的时候风倒不刮了，四周安静下来，糖耳朵能ม听见自己嗵å嗵的续。闷头琢磨着，三更半夜匍匐在荒山野岭，这辈子是头一回，真有点儿意思！
渐渐听到有铃声，由远及近，“叮……叮……”拉得很长，变成了一缕细细的线，将要断时再接上，又是叮地一声，稍一晃神，已经到了下面山坳里。
天虽黑，但不是伸手不见五指。这里地势也不高，距离山坳不过十来丈，大致的轮廓还是看得清的。糖耳朵揪了两棵草挡住脸，只见一行人摇摇晃晃过来了。前面一个带队的光摇铃不挑灯，后面三四个ฐ人一水儿白袍打扮，带着斗笠，走路姿势僵硬，瞧模样古怪得紧。
这是什么เ？糖耳朵寒毛乍立，难不成遇见赶尸了？现在回头想想，好汉的确提到“惊了尸”，看来她运气不错，很多人没机会亲眼看见，她才到湘西没两天，眼福够好的！可这眼福真瘆人呐，死人能走路，也就在《子不语》里读过，遇见真的，叫人不敢消受。
她有点儿怯，“好汉，我害怕。”
边上人的声音像闷在了瓮里，再光明磊落，压着嗓子说话就显得昧心，也显得可乐่，“别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家大概习惯她的没出息了，自动把她归到了同一方。听听这分亲切，真像自己人呐！糖耳朵心里倍感踏实，有理由á相信好汉在危难关头会救她第二回，她什么都不用怕。放大了胆儿再往下看，那赶尸匠领ๆ着尸慢慢融进夜色里，唯剩摄魂铃余音袅袅，在山间谷底回荡。
两个人总算直起身来，她长出一口气，“我听说以前打仗死好些人，不忍心让军士们魂魄不得归故里，上头提督就请赶尸匠。几千的人呐，愣是一个个送回了家。您说要用车运，山路难行，那ว得运到多早晚？其实这也是积阴德的好事儿，狐死丘么เ，家总要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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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上人似乎很怅惘，“这话说的是，一辈子飘在外面总不是方แ儿。”
糖耳朵大大咧咧的人，没抓住人家语气里流露出来的思乡之情，抱着干柴跟在后面往竹楼ä去，一边还问：“我以为ฦ尸是跳的，为什么它们会挪步？”
好汉是懂行的，耐着性子解释：“各门各派手段不一样，就湘西赶尸，入门有好些功要练，其中就有一项‘行走功’。赶尸匠在前边领路，用麻绳把那些尸串起来，七八尺远一个，全跟着他走。他迈左腿，尸就迈左腿。他迈右腿，尸就迈右腿，千山万水也能走回家去。你说跌……”他想了想，“兴许尸穿了新鞋，新า鞋不是成对儿拿线连着吗？忘了剪开，它迈不动腿，只好往前蹦。”
糖耳朵笑起来，“您真会逗闷子，这话也在理儿。”
这时候雪下得密了，瓤儿不大，没头没脑扑得人睁不了眼。加紧了步子往回赶，进了楼，泥地上能架柴火堆，头顶上还有遮挡，看来一宿能熬过去。好汉摸火镰，她也帮不上忙，“这么的，我去给马换个地儿。外头下雪呢，别ี冻坏了它。”
一头说一头往外去，缩脖儿拉马缰，把马拴到了门廊底下。干完了活不着急进去，拢袖看远处的山色，料é着弘巽那儿八成炸了锅。消息要是传回京畿，紫ใ禁城里肯定也得大乱。丢了公主是扫脸的事儿，哑巴๒吃黄连，只有悄没声地打探，绝不会大肆声张。她盘算盘算，等过了今晚，明天到人多的地方就不怕了。想法子和那位分了道儿，只要找到守军就能ม顺顺当当回弘巽身边去。不过这趟经历倒好玩儿，简直像戏文里说的那样。她还没和陌生人一块儿在外头过过夜呢，让额涅知道非吓死。还有寇海，他千里护主从南到北，这回人找不着了，免不得受牵连。
她叹了口气，就想看看攻山，想见识见识湘西的蛊，结果遇着这么糟心事儿，倒霉催的！
楼里火堆点起来了，她才现自己两手冻得没了知觉。山里的气候特别冷，她把十个手指头并到一处，放在嘴上呵热气。跺了跺脚，方转身进楼ä。
“嗬，天儿真冷！”她瑟缩着迈进高高的门槛ນ，打眼一瞧，愣住了。
原先看不清好汉的脸，光听他一把好嗓子。现在他坐在篝火旁边，火光照亮他的黑衣，见她进来抬脸一笑，那ว一笑惊为ฦ天人。糖耳朵听见二踢脚1猛地蹦在她心口上，咚地一声炸开了花儿。没想到啊，她抚抚掌，原来齐全人物躲到深山野林里来了！这眉眼这气度，不比他们宇文家的爷们儿差。哎哟可怎么好，怎么这么漂亮人儿呢！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这下子突然有点臊得慌了。瞧瞧自己这身打扮，穿着甲胄半男不女，怎么有脸往人家跟前凑？好在人家不知道她是女的，否则可丢人。
他倒显得很平常，指指边上一堆干草，“怎么愕着？来坐下烤火。”
她摸摸头上盔帽，音旗的行头真结实，倒挂在马上半天也没掉，如今派了大用场了。女扮男装要紧还是头，她潜进军营的时候虽编了大辫子，可脱了帽，女人到底还是女人，恐怕叫人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没底，悬着心坐下，坐下了觑觑他，他也正看她呢。她吓一跳，干笑着拱拱手，“还没谢好汉救命之ใ恩呢，要不是您，我早给军棍伺候死了。”
他说没什么เ，转头拨火，从侧面看过去高鼻深目，那ว眼睫毛比女孩儿还要长。糖耳朵一通小鹿乱撞，盯着人家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直流哈喇子。心说亏得没放他走，要是放了还不知道世上有这么เ个绝色呢！好家伙，太挠心了！就是没深交，不知道品性怎么样。她想起来那天在养心殿和万岁爷说的话，择婿的那ว些要求原就是天马行空胡诌，没曾想真有个ฐ现成人儿在眼前，做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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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进了城我得请您喝酒，以表谢意。”她肖想半天，终于正了正脸色。到底不知道人家来路，还是老实点的好。说来她也有些疑心，弘巽派人上山送信，估摸着快到เ的时候这位从钩๗沉山上滑下来，他是哪路神仙？必然是和老壳寨有莫大关系的。她吮唇计较半天，还是试探着问：“您瞧我和您打听半天，愣是给岔开了。或者您喜欢我管您叫好汉？要是那样也成……”
他又回过头来，脸上笑着，眼睛里却无边荒寒，“你既然在睿亲王手底下当差，不该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糖耳朵一慌，“您怎么เ知道我在睿亲王手底下当差？”
他盯着哔啵燃烧的篝火，小臂搁在膝头上，两只手临火低垂，更显得十指修长。微一哂，语气依旧淡淡的，“海ร大鹏驻扎在湘西十几年，近来又和寨子交过几回手，他统领的兵十有八九我都见过。你是生面孔，这地界没几个能说京片子，你说你不是京城来的，那就是蒙人了。”
糖耳朵有种被他拿捏住的感觉，那ว他是什么意思？人虽长得好看，心思太深可不讨人喜欢。她两手一摊，“甭管我从哪儿来，横竖就是个ฐ无名小卒，还差点儿被打个稀烂。得亏您救了我，我打心眼儿里感激您呐！”
他折了两ä根柴扔进火里，“我瞧出来了，就因为腰软没撑住，所以你主子要赏你军棍。”
她偷着松口气，嘴里虚应：“您圣明，我们做卒子的，心里黄连似的，和谁去诉苦呢！”又觑他，莫名紧张起来，“我壮胆儿问，您就是脑袋寨大当家，我没猜错吧？”
他没言声，不否认，那ว就是承认了。糖耳朵本以为ฦ方固是个满脸络腮胡的莽汉，万万难和眼前这人联系起来。弘巽是去招安的，他却独个ฐ儿反出来，看来还是不愿意归顺朝廷。
她再想打探点儿虚实，不防这当口门外边进来个人，穿着青布衣，隆冬时节脚上还蹬一双草鞋。打扮怪是其次，这人长得也忒磕碜了。三角眼尖鼻子，小辫顶儿大反骨，往门那ว儿一站，活像庙里的夜叉。
大概瞧方固祁แ人打扮，因此没有说他们当地话，两ä手往上一拱，“叨扰了，下雪赶不了路，要借这废楼一用，还请通融。”
方固看来人模样就明白，站起来还了一礼，“都是过客，请自便。”
那人没进来，反而退了出去。糖耳朵闹不明白，“怎么เ又走了？”
“他没走，是去请他的主ว顾了。”看她一脸木讷，他漠然道，“雪下得急了，离下个赶尸客栈还有程子路，赶尸匠只好折回来，在这里停留一宿。”
又回来了？糖耳朵一听，立马五雷轰顶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