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姐还没回答，唐小姐和方鸿渐都说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晚饭心领。苏小姐说：“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辛楣，我今儿晚上要陪妈妈出去应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们都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羞愧得无地自容，记起《沪报》那节新闻，忙说，这一定是从《沪报》看来的。便痛骂《沪报》一顿，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á用春秋笔法叙述一下，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还说：“我看见那消息，第一个ฐ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我。我为这事还跟我那挂名岳父闹得很不欢呢。”
鸿渐道：“张先生不是说‘头痛’么？”
方แ鸿渐想这事严å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ณ国裁缝仿制的西装ณ，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ງ衣服上两方补钉，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现在不必抗议，过几天向上海溜之ใ大吉。方แ老先生又说，接风的人很多，天气太热，叫鸿渐小心别贪嘴，亲近的尊长家里都得去拜访一下，自己的包车让给他坐，等天气稍凉，亲带他到祖父坟上行礼ึ。方老太太说，明天叫裁缝来做他的纺绸大褂和里衣裤ไ，凤仪有两件大褂，暂时借一件穿了出门拜客。吃晚饭的时候，有方แ老太太亲手做的煎æ鳝鱼丝、酱鸡翅、西瓜煨鸡、洒煮虾，都是大儿子爱吃的乡味。方老太太挑好的送到他饭碗上，说：“我想你在外国四年可怜，什么เ都没得吃！”大家都笑说她又来了，在外国不吃东西，岂不饿死。她道：“我就不懂洋鬼子怎样活的！什么面包、牛奶，送给我都不要吃。”鸿渐忽然觉得，在这种家庭空气里，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日之下没人想到有鬼。父亲母亲的计划和希望，丝毫没为意外事故留个余地。看他们这样稳定地支配着未来，自己也胆壮起来，想上海的局势也许会和缓，战事不会生，真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เ小舅子把报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๐跟。那ว张是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铜版模糊，很像乩坛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昭的新า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业女公子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回国。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商界闻人点金银行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แ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科，莫不成绩优良，名列ต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秋凉回国，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ม把报一撕两半，把那ว王什么เ主任的喉咙扼着，看还挤得出多少开履历用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苏小姐哥哥见面了要说：“久仰”，怪不得鹏图听说姓苏便知道是留学博士。当时还笑她俗套呢！自己这段新闻才是登极加冕的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么？在船上从没跟苏小姐谈起学的事，她看到这新闻会断ษ定自己吹牛骗人。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骗子，从此无面目人！
中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电的报告使他们忧虑。八月九日下午，船到上海ร，侥幸战事并没生。苏小姐把地址给方鸿渐，要他去玩。他满嘴答应，回老乡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ร来拜访她。苏小姐的哥哥上船来接，方鸿渐躲不了，苏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绍。她哥哥把鸿渐打量一下，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鸿渐心里想，糟了！糟了！这一介绍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补女婿了！同时奇怪她哥哥说“久仰”，准是苏小姐从前常向她家里人说起自己了，又有些高兴。他辞了苏氏兄妹去捡点行李，走不到เ几步，回头看见哥哥对妹妹笑，妹妹红了脸，又像喜欢，又像生气，知道在讲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忽然碰见他兄弟鹏图，原来上二等找他去了。苏小姐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แ氏兄弟等着检查呢，苏小姐特来跟鸿渐拉手叮嘱“再会”。鹏图问是谁，鸿渐说姓苏。鹏图道：“唉，就是法国的博士，报上见过的。”鸿渐冷笑一声，鄙视女人们的虚荣。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车准备到周经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乡。鹏图在什么银行里做行员，这两天风声不好，忙着搬仓库，所以半路下车去了。鸿渐叫打个ฐ电报到家里，告诉明天搭第几班火车。鹏图觉得这钱浪费得无谓，只打了个长途电话。
方แ鸿渐给鲍小姐喷了一身黑，不好再讲。侍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定风针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肉，鲍小姐用力割不动，放下刀叉道：“我没牙齿咬这东西！这馆子糟透了。”方鸿渐再接再厉的斗鸡，咬着牙说：“你不听我话，要吃西菜。”“我要吃西菜，没叫你上这个倒霉馆子呀！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脾气全这样！”鲍小姐说时，好像全世界每个ฐ男人的性格都经她试验过的。
方鸿渐那时候心上虽怪鲍小姐行动不检，也觉兴奋，回头看见苏小姐孙太太两张空椅子，侥幸方แ才烟卷的事没落在她们眼里，当天晚上，起了海ร风，船有点颠簸。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ຂ不钞ๆ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位，何日东归，他回信大议论，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方แ老先生大不谓然，可是儿子大了，不敢再把父亲的尊严å去威胁他；便信上说，自己้深知道头衔无用，决不勉强儿子
鸿渐正想，什么好诗，要录在这样讲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过来，打开看见毛笔写的端端正正宋体字，第一十四行诗的题目是《拼盘姘伴》，下面小注个“一”字。仔细研究，他才现第二页有作者自述，这“一”“二”“三”“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me1้angeaທdu1้tere”。这诗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摇漾于飘至明夜之风中ณ……
鸿渐忙跳看最后一联：
雨后的夏夜，灌饱洗净，大地肥而新า的，
最小的一棵草参加无声的呐喊：“irsind！”
诗后细注着字名的出处，什么李义山、爱利恶德的诗篇都有。鸿渐只注意到“孕妇的肚子”指满月，“逃妇”指嫦娥，“泥里的夜莺”指蛙。他没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诗稿搁在茶几上，说：“真是无字无来历，跟做旧诗的人所谓‘学人之ใ诗’差ๆ不多了。这作风是不是新古典主义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