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铁骊在草原上露宿一夜，第二日回了部ຖ族的营盘。各家的毡房都拆了，牛车上堆满家什箱笼，他才记起部族的司徒大人定在今日迁到冬季牧场。萧铁骊用自己้的袍子裹着观音奴穿过零乱的营地，族人们见到เ这瑟瑟冷风中赤着上身的孩子，都停下手中ณ的活儿，沉默地看着他。男孩不以为意，径直走到自家车旁。萧移剌的老婆和三个孩子也在，叽叽喳喳闹成一团，见了萧铁骊，都安静下来。
耶律歌奴又惊又喜，扎煞着手唤了声铁骊。他身子一侧，将她晾在当地。萧铁ກ骊放下观音奴，旁若无人地打开牛车上捆好的箱子，翻出父亲留给他的镔铁长刀，又取了一件父亲的袍子套上。那ว袍子拖到地上足有尺余，他挥刀斩ล去前襟和后摆，刀势圆转，杀意渗出，迫得旁边的人呼吸一窒。
偏萧移剌家的老大不知好歹，凑上来喊了声铁骊哥哥。萧铁骊见他抱着父亲生前常用的燕北胶弓，眼睛都红了，劈手夺过来，一把推开他。萧铁骊天生神力，那孩子吃不住这一推，仰面跌到，后脑勺正撞到箱子的锐角。萧移剌的老婆扶起来一摸，满手是血，不由破口大骂：&1dquo;歌奴你养的好儿子！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放过，比狼还狠。
萧铁ກ骊并非故意，却不解释，背着父亲的刀和弓，带了观音奴要走，被耶律歌奴拦住。女人与他僵持着，憋出一句：&1้dquo;๙你从哪里抱来的小孩？
&1dquo;是母狼养着的观音奴，从狼窝里抱回来的。男孩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1้dquo;以后我就和她作伴儿。
萧移剌的老婆闻言冷笑：&1dquo;天下竟有这等事，看来我没说错，果然什么样的人生出什么样的种。她不满丈夫安排自己来帮歌奴收拾东西，又心疼儿子的伤，借这事儿作出来，&ุ1dquo;歌奴贱人地骂个不休。
耶律歌奴充耳不闻，想到被狼叼走数月的小女儿还活着，一阵狂喜，伸手要抱观音奴。锵的一声，萧铁骊恰在这时拔出刀来。耶律歌奴缩回手，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淋下，委实没想到辛苦养育的儿子竟决绝如此。
萧铁ກ骊的刀尖却是指着萧移剌的老婆：&1้dquo;你再骂一个字，就同这簪子。他大步走上去，那女人吓蒙了，眼睁睁地看着长刀挑起自己้头上的木簪，凌厉刀风割得脸生疼，而指头粗细的簪子已๐被劈成四片，散落地上。萧铁骊的第一刀从簪头剖到簪尾，这不出奇，难的是两片簪子未及分开，他已๐回刀横劈，将两片削成四片，拿捏之准，令人咋舌。
耶律歌奴知道亡夫是契丹各部族公认的勇士，不想他教出的儿子也这样了得，又骄傲又辛酸地站在旁้边，听那孩子低声问：&1้dquo;阿妈，你真要嫁给叔叔，和这些人住到一起么？她不愿舍弃一双儿女，也不愿舍弃一生中真正想要的男子，萧铁ກ骊却不肯妥协，定要她作非此即彼的选择，不由á得茫然失语。
萧铁骊等了一刻๑，听不到母亲回答，便决然去了。他才出营盘，阿剌大爷驾着一辆破旧毡车追上来，喊道：&1dquo;铁ກ骊，你常帮我做事，没什么好东西谢你，带上毡车，晚上睡觉也可以遮风挡雨。萧铁骊胸口一热，摇头道：&ุ1dquo;๙我不要。阿剌大爷摸摸他的头，&1้dquo;好孩子，送你一辆车，我阿剌穷不了。
这时6续有族人过来，手中拿着家常用的衣物器皿等，默默放到车上便去了，没一会儿竟堆了半车。蒲盆大娘牵了一只奶水充足的小母羊过来，拍拍铁骊的肩，又说不出什么，只道：&1dquo;可怜。萧铁ກ骊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却也无法拒绝族人的好意。男孩跪下来，额头贴着故乡的热土，暗暗誓：&1dquo;总有一天，我得到เ的这些，要十倍百倍地还给你们。
萧移剌沉着脸站在远处，他不认为娶歌奴有错，自己也容得下铁骊，但那孩子执意带着妹妹离开。族人们的反应似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搧到他脸上。回顾披头散的妻子和面色惨白的长子，萧移剌想不通自己被大哥压了一辈子，到如今还要受他儿子的气。眼见耶律歌奴嘴唇颤抖，拔足去追铁ກ骊，他抢上前攥住她的手，喊道：&1dquo;歌奴！
耶律歌奴触到เ萧移剌被愤怒烧红的眼睛，听他嘶声叫着自己名字，正如被萧迭剌抢走的那夜，他在毡房外痛楚难当的一声呼唤。当年在心底燃着的野火又烧了起来，她反过来抓紧他手，指甲â陷进他手背：&ุ1dquo;移剌，我与你前生作了什么เ孽，今世要受这种苦。萧移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腔激愤化为乌有，低声道：&ุ1dquo;歌奴，是你看错了人，遇到เ我这没担当的懦夫。两ä人牵着手，目送萧铁骊驾车远去，心中百种滋味，难以言表。
萧铁骊带着观音奴在草原上游荡，以长天为幕，以大地为家。父亲生前豢养的狗跟着他跑了出来，加上他箭法精准，常猎到狐狸或狍子与人交换所需之物。这个弃绝了自己亲族的男ç孩在草原上颇为ฦ出名，所遇的牧民大多愿在自己能ม力所及的范围内帮他，尤其是看到他裹在粗布襁褓ຑ中的妹妹时。那婴孩的美貌，像最阴晦的天气里突然露出的一线阳光，清澈明亮，一直照ั进人心里。善良的牧民们感叹：勇士萧迭剌的儿子竟沦落到这一步，而他美丽的女儿一生下来就在吃苦，真是可怜啊。
进入漫长的冬季后，萧铁骊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天气越来越冷，猎物越来越少。他记起父亲说过，木叶山的广平淀ຖ宽大平坦，冬天时比其他地方都暖和，便想带观音奴到เ那儿去过冬。奈何拉毡车的马已经很老了，走一段路就喘得不行，他也只能慢慢将息着赶路。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树叶大小的雪片漫天飞舞，三步外就已看不清楚任何东西。老马拼尽了最后一分力，倒毙在离广平淀二十里的路上。萧铁骊从驭手的位置上跳下来，摸摸它温热的身体，拔刀切断它的颈动脉ำ，接了一钵血。他打开毡车的门，与猎狗抱在一起睡觉的观音奴闻到เ血的味道，立即向他爬来。
观音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马血。萧铁骊知道妹妹饿坏了，怕她呛着，将陶钵移开一些，立即招致她激烈的反抗。小人儿低嗥着，晶亮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光。萧铁ກ骊等她喝饱了，也捏着鼻子把剩ທ下的倒进口中ณ，腥涩的马血令他想要呕吐，被他强压下来。他弯腰钻出毡车，取了一大块马肉，分成三份。人和狗的牙齿与老得嚼不动的马肉缠斗着，车里充斥着痛苦的咀嚼声。
吃完肉，人和狗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等着风雪过去。下半夜时，萧铁骊被狗的狂吠声惊醒，他拉开车门，随即被汹涌而来的雪淹没，原来堆积的雪已经没过了车厢。萧铁骊抱着观音奴，与猎狗一起爬到雪地上。
雪仍然没停，大得可以迷住眼睛，萧铁骊无路可走，只有选择马头对着的那个方แ向走下去。他的运气很不好，因为辽国从第一个ฐ皇帝到最后一个皇帝都保持着契丹人逐水草而居、以车马为家的习俗，一年四季各有行在之ใ所，称为&1้dquo;๙捺钵，而广平淀ຖ恰好是皇帝冬捺钵的地方，牙帐周围三十里都没有牧民的营地。他的运气也很好，一直没有偏离方向，在看到เ宿卫士兵的篝火时才倒下。
士兵们救了奄奄一息的男孩。他冻得像一块冰，身体唯一还有温度之处便是胸ถ口，那里伏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一绺黑露在外面。他们用刀划开男孩冻得硬邦邦的皮袍，现小女孩已经昏迷，两ä只手却牢牢搂着男ç孩的脖ๆ子，士兵们很费了点力气才把两个ฐ孩子分开。士兵们给两个孩子灌下烈酒，用雪来摩擦他们的身体。小女孩还好，男ç孩的三个脚趾和左手的小指却保不住了。
萧铁骊清醒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观音奴。对于失去的，萧铁骊不在乎，他感激天神保全了他和妹妹的性命，而他还有一只完好的右手来握刀。
观音奴畏ั惧火焰又敌视生人，狂躁得士兵们没法安抚，直到เ萧铁骊搂住她才平静下来。老年士兵琢磨着女孩这半日的反应，忍不住问：&1dquo;小兄弟，这是你妹妹？我瞧着脾性跟狼似的。观音奴正啃着萧铁骊的手指，他任她含着，笑道：&1dquo;观音奴曾经被母狼叼走，在狼窝里养了几个ฐ月。
年轻士兵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观音奴：&1้dquo;还有这种事？老年士兵呷了口酒：&1dquo;原来如此。记得小时候我们部族也有个狼养的孩子，长到เ十来岁才被父母找回来，可人已๐经毁了，不肯穿衣服，学不会人话，只能ม爬着走路，每天昼伏夜出，对着月亮嚎叫。
萧铁骊的脸白了，想着他描摹的前景，打了个寒噤。老年士兵安慰道：&1้dquo;๙你妹妹还小呢，多跟她说话，好好教她走路，可以教回来的，不要担心。
萧铁骊休息了一天，向士兵们辞行，得到若干食物和酒，他坦然接受。几天后这场雪化净，出去巡ำ逻的士兵在二十里外找到了男ç孩提到的毡车。之前没有人相信男ç孩的话，十二岁的孩子在那样恶劣的天气里徒步行走二十里，这已经不能叫勇悍，而是近于传奇。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微蓝的坚冰绽出一道道裂缝，露出下面缥碧的河流，尔后裂成碎块，在河道中相互撞击，直至消融成水。此时的河流呈现天空般高远的蓝，白色云朵在水间摇荡，风起时泛着细碎的波纹。
萧铁骊沿着西辽河流浪，他行走的这块土地，后世称为科尔沁草原，碧色千里，在春天的阳光里散着令人迷醉的芬芳。在熟ງ悉的地方，人们同情的目光压在萧铁骊身上，有时候会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愿意走得更远些，到เ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แ去。
萧铁骊每天走很多路，对观音奴说很多话。某个温暖的午后，他昏昏欲睡地躺在草丛里，向观音奴指点着周围的羊群：&ุ1dquo;看那ว些没有角的北羊，肉很细嫩，萧铁ກ骊以后要养一大群北羊，烤给你吃。那些大尾巴๒的鞑靼羊，剪下的毛可以捻出很多线，萧铁骊的媳妇儿织成毯子，铺满你的毡房。
这时，他听到她在咕噜：&1dquo;铁骊，铁ກ骊&he11้ip;&he11ip;第一个音含混不清，随后便清晰起来。他喜不自胜，将她高高抛起，吓得她又出狼嗥。很多次，他梦见观音奴变成一只灰色的小狼，拼命啃他的身体，他不觉得痛楚，只是说不出的伤心，如今总算摆脱了这梦魇。
萧铁骊走走停停，在青草六荣六枯后流浪到西夏国的居延海。居延是匈奴语，意为ฦ幽隐。祁连山的雪融化成河，即是古籍记载&ุ1้dquo;๙不胜鸿毛的弱水，而三千弱水归于居延海，成为漠南大小湖泊里至为ฦ美丽的一个ฐ，形若少女额上的眉，九月初ม三夜的月。
正是浓秋，弱水两ä岸的红柳与白色芦苇异常丰ถ美，萧铁骊沿着河岸踏进居延绿洲。纯蓝的天穹与湖水相映，成片的胡杨林金红璀璨，令他一时恍惚，不知何为天空何为海子。居延绿洲嵌在苍黄的大戈壁中，是分隔漠南与漠北的要冲，历来乃ี兵家必争之地。唐时，王维出使居延，写下&ุ1dquo;๙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后世再没人能用十个ฐ字写出这里的壮美。
观音奴稳稳地骑在马上，兴奋地嚷嚷：&1dquo;铁ກ骊，今天我们抓鱼吃。萧铁骊将她抱下马：&1dquo;你乖๔乖๔等着，不要乱ກ跑。言毕解下佩刀，脱了衣衫，分水刺一般滑进居延海。彼时萧铁骊已长成身形高大的少年，方脸阔口，浓眉深睛，行走时带着不易察觉的微跛，较少女们心目中的英俊儿郎差ๆ之甚远，唯举手投足已有男ç子的沉稳气概。观音奴八岁，精灵顽ื皮，不复昔日的狼孩模样。
小女孩赤着脚，在只及脚踝的浅水处玩得很是高兴。
萧铁骊抱着一头大鱼自水中探出身子，鱼尾甩在他胸膛上，噼啪作响。瞅见空空如也的湖岸，他的手一松，鱼便高高跃起，一个漂亮的折身，遁入水中ณ。萧铁骊面容沉静，却有种凌厉的寒意一丝丝钻进骨头缝里。他亲手养大的妹妹，脾性为ฦ他深知，断ษ然不是丢下他的刀和马到เ处乱跑的孩子。
岸边的湿泥上布满观音奴的小脚印，还有两个新า鲜的大脚๐印，相隔不过尺余，足尖的指向却完全相反。萧铁骊仔细分辨，那脚๐印长而阔，显见得是个成年男子，但印痕极浅，似乎身体只有几斤ภ的分量。萧铁ກ骊大声叫着观音奴，沿着湖岸搜寻。五尺外的胡杨树下，他找到第二个脚印，沿着足尖的方แ向走下去，第十尺处又现一个。脚๐印每五尺便有一个，萧铁ກ骊找到เ后来，背心沁满冷汗。他想象一个ฐ不知何处飘来的妖魅，悄无声息地攫住观音奴，在原地转身后，又用这种步伐飘走。脚印止于通向居延城的车道，人马错杂，车辙零乱，他再找不到任何线索ิ。观音奴就这样不见了。
居延城是西夏的军事重镇，贸易也相当达，然而萧铁骊穿行城中，只觉满街繁华化作光影，穿过自己้的身躯后呼啸而去。失去世间与他唇齿相依之ใ人，竟是如此空虚绝望之事。他浑浑噩噩地走了许久，歇在一家破落客栈。
第二日，萧铁骊正与店主结账，忽听门外有人尖声锐笑，一个女子狂舞而过，手中ณ挥着看不出颜色的孩子衣服。店内两个伙计低声议论：&1้dquo;可怜可怜，青姑竟然疯了。&ุ1dquo;好端端地怎么เ变成这样？&ุ1dquo;嗐，婴鬼摄走了她家老五，那是青姑唯一的儿子呢。&ุ1dquo;这个月又丢了两ä个小孩，幸亏我家阿仁已๐经送得远远的。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ฐ头啊。
萧铁骊懂ฦ得党项语。铁ກ石般暗沉沉的少年猛然迸出夺人光芒，腰间钢刀弹出刀鞘三寸，耀得店主眼睛一花。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说话那ว人的领子，一字字问：&1้dquo;你方แ才说的婴鬼是什么东西？那ว滑舌的伙计喘着气道：&ุ1dquo;小哥，这样我怎么说话，你好歹也松一点儿。萧铁骊放开他，听他道：&ุ1dquo;我看小哥是外地来的吧？这一两年，我们居延莫名其妙地丢了很多小孩。老人们都说是婴鬼作祟，摄走孩子的魂灵去修炼呢。
萧铁骊窒了一下，问：&ุ1dquo;这种婴鬼多久出现一次？一般在什么地方出没？伙计惊骇地睁大眼睛：&1dquo;我怎么会知道它的踪迹。银州大法师都对付不了的恶鬼，招惹不得呢！他咽了一口口水，&1้dquo;你家里有孩子被摄走了？婴鬼只喜欢生得好看的小孩。
萧铁骊寻遍居延的大街小巷，现这确是一座没有孩子的欢颜笑语的城市。偶然见到一两个，也是面色苍白、神情萎靡，见萧铁骊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便惊惶地躲到เ父母身后，全没一点孩子的生气。仅有一次，萧铁骊在居延城主的府第外见到เ一个艳丽如蔷薇的女孩。那ว一刻๑，萧铁ກ骊右臂的肌肉紧张得微微抖，右手握起一个中空的拳。他紧握住意念中ณ的刀，想：&1dquo;我若是婴鬼，不会放过这样的孩子。只要盯住她，一定会找到观音奴。
那是一个浅金色的黄昏，居延城主的独生女儿卫慕银喜在车帷中探出头来。她看到对街有一个高大黝黑的契丹少年，表情狰狞，眼神锐利，紧盯着自己就像猎鹰俯视草丛中的兔子。车子很快滑过街市，少年的面孔也随之滑过，银喜恼怒地撅起嘴。
成年后的银喜回想起当日之事时，悲哀地认定：一切不幸，皆始于这日街中ณ的惊鸿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