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来再说我的外大爷爷。说到外大爷爷我就有点儿情不自禁。想到蜿蜒崎岖的山路，寂寞的黄沙梁子，挺立在盐碱地倔强的沙枣树，充满柴火香味的茅草房，握着鬼头大刀的土匪，金家宝的二十块大洋，外大爷爷曝尸山野，老鸹指路、白狗看尸……尽管讲到เ外大爷爷，就会很快讲到他的死，讲起来就会很艰难，但我还是要讲下去。
太爷爷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呸呸呸。咱张家就是不要这后代，也不许娶这下贱女人进门。再说这话，把你赶出张家大门，就当我张家没生你这号不肖子孙！”
我认为这是我和星星之间的事儿，与别ี人没有关系，包括和她谈了三年恋爱的男朋友。他如果和星星的感情足够好的话，怎么会被我撬过来呢（我知道我这是强盗逻辑）？星星不这么认为ฦ，她认为有关系，这个ฐ关系关系到เ她的品质。那个时代，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未婚的女人，如果被人认为品质有问题，那她就永无出头之ใ日了。星星停止哭泣说：“我和他好了三年，我感到对不起他。”我说：“时间能证明什么？有的人一辈子还同床异梦呢。这里面不存在对不对得起他，先问问能不能ม对得起你自己！”星星说：“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我说：“也许吧？”星星说：“也许吗？不！”我说：“你现在只要说一句不爱我，我就再也无话可说，立马离开！”星星说：“你还不知道人家的心么？”我说：“我们是活给我们自己้的，不是活给别人的看的！”星星说：“我们不是活在真空里。”我说：“活在那里我不管，我就知道我爱你。除了你，谁都甭想让我从你身边离开。”现在想起这句爱情宣言，自己้都不好意思，太酸了。可就是这句话，把星星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猛地扑在我的怀里，嘤嘤地哭：“你不要离开我，永远也不要！”我亲着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心里酸酸的：“我不离开你，永远也不离开你。”
马翠芝说：“那ว倒还没有。订下的是娃娃ใ亲呢。”
奶奶说：“你还迷瞪着哩，再等一会儿，晌午饭就甭吃了，和晚饭一搭里吃吧。”
舅舅穿一身板板正正的黑色警服，斜挎盒子枪，与另外两名警察在街上巡视。
春水哭着说：“姥ณ，我就是春水，就是你的外孙子春水。”
太奶奶搂着春水肉呀蛋呀的大放悲声，惹得太爷爷鼻子也阵阵酸。
太爷爷说：“好咧，好咧，都甭哭了。给娃洗把脸，弄些东西吃了，再听娃诉说吧。”
春水的脸已经糊得不像样子了，污垢被泪水冲刷的白一道黑一道。
太奶奶止住哭，拍着春水的背说：“姥不哭了。娃也不哭。”
给春水洗干净了头脸，用去了将近半块香胰子，第一盆水黑得像墨汁，黏得像糨子。直到换了四盆水，才算洗清爽了。
被洗清爽的春水也很清爽，虽然瘦弱，但却不失清秀，在太奶奶看来，眉眼举ะ手投足之ใ间，无不有小货郎的影子。太奶奶看着心痛，搂住春水忍不住又要哭，被太爷爷用眼神坚决制止住了。春水好像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了，端上来一碗面很快风卷残云。看样子还想吃，太爷爷挥挥手让做饭的下人下去了。这娃饿过劲了，一次吃得多了要吃出毛病来呢。
想必大家都看明白了，这个春水就是我大姑奶奶的儿子，我的表伯，为了陈述方面，后面我就称他春水伯。
春水伯平静下来，述说了他父母的遭遇。
说起来，这个遭遇也不仅仅是她父母的，而是整个村子的遭遇。我大姑奶奶嫁的那个地方是个ฐ大集镇，人来人往算是个热闹所在。一天晚上来了一位客商，住在大姑奶奶隔壁的客栈。住下后就烧。大家以为旅途偶感风寒，也就没怎么在意。没成想一病不起，三天后就死了。异乡野鬼，客栈掌柜的请了些人，拉到外面草草埋了。更奇怪的事接着生了，凡接触过那位客商的人竟接二连三地死去。紧接着，没有接触到客商的人也开始6续死去，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集镇。大姑奶奶和大姑爷爷也未能ม幸免，在这次横扫全镇的瘟疫中ณ相继死去。大姑奶奶临死前对春水说，娃ใ呀，咱这搭出了鬼了，你大你妈被鬼魂锁定了，照顾ุ不了你了。你自个儿出去逃命吧。去临洮找你姥姥ณ姥ณ爷吧。”
那个ฐ时候瘟疫是经常生的，一个ฐ村子一个ฐ集镇死绝的现象并不鲜见。大姑奶奶那个集镇得的是不是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非典”我不敢说，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场非常可怕的瘟疫。当时，人们如果得知哪个村镇的了瘟疫，立即隔绝起来，任其自生自灭，非常残酷。那时的隔绝和现在的隔离决不是一个概念，所谓的隔绝，就是与外界断ษ绝一切往来，有疫区的人跑出来被现，打死无论。我春水伯是个孩子，不引人注意，才算侥幸逃脱。春水伯在这场浩é劫中得以幸免，只能说明他命硬，水能克钢呢。春水伯一路上餐风露宿，走到哪儿讨吃到哪儿，硬是靠着两只小脚๐板儿，走过这漫漫长途，找到了他姥爷姥姥ณ家。吃的那苦，受的那罪，不用说大家也可以想象得到เ。
听完春水伯的陈述，太奶奶忍不住泪眼滂沱。这是肯定的，自己的亲生女儿，远在他乡，人死了连个面见不上，让她怎能ม不肝肠寸断？
太爷爷通情达理地任太奶奶哭，也不劝解。一直等到太奶奶哭够了，渐渐平静下来方才说：“好咧，事情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哭哭就算咧。死的已๐经死去了，咱还是要顾ุ活的。娃呀，住下吧，从今往后，这搭就是你的家。”
太奶奶搂住春水伯眼泪汪汪地说：“娃，往后有啥事儿直接给姥ณ说。有姥在，我娃ใ就不能受一丁点儿委屈！”
太爷爷让人把大爷爷和爷爷叫了来，对爷爷说：“去，你去把那ว个孽障也叫了来！”
爷爷知道那ว个“孽障”早ຉ已逃之夭夭，不敢明说，装模作样地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报告说：“大，老三他不在了。”
太爷爷心里已经明白是咋回事了，斜了太奶奶一眼。太奶奶还沉浸在巨เ大的悲痛之中ณ，太爷爷没有追究，咬着牙恨恨地说：“甭管这个无义แ贼，看他能跑上天去！”
太爷爷把春水伯介绍给大爷爷和爷爷。
春水伯很乖巧地喊：“大舅舅二舅舅好。”
大爷爷说好好。爷爷说：“好。娃呀，你这名字叫得不好哩，怪不得出这事呢。”
太爷爷问：“名字咋个不好了？”
爷爷说：“亡国之君南唐李后主ว的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娃ใ叫春水，咋个能不愁哩嘛。”
太奶奶梨花带雨，怒道：“你识得几个字，臭拽啥哩。这娃五行缺水，有春水命才旺哩，跟那ว个李什么เ后主有啥相干呢。”
爷爷连忙说：“是，妈说的是，是我在瞎联系呢。”
大爷爷媳妇自生下两个女儿后，月子里坐下了病，一直病病殃殃的，照顾ุ不了春水。太爷爷就把春水交给爷爷照ั料。太奶奶叮嘱道：“禀麟啊，缺啥只管找我要，你要是委屈了春水，我可饶不了你！”爷爷点着头说：“大，妈，你们就放心吧，我是春水的舅舅，也是春水的大，我咋能委屈他呢？”
从此，我春水伯随着我爷爷生活，和我爸一起玩耍。
春水伯和我爸最爱玩的一种叫做甩包的东西，两ä根长长的绳子，中间连接一块牛皮，牛皮上夹一块石头或者土坷垃，然后开始甩。根据距离，决定甩的时间长短和用力的大小，全凭自己้掌握，没有一定之规。感觉差不多了，就猛地甩出去。春水伯甩包的技术很好，能准确地把建在树梢上的老鸹窝给打下来。
春水伯虽然只比我爸大三岁，我爸却对春水伯敬佩的五体投地。
看春水伯像个读书的材料，太爷爷便出钱请了先生教他读书识字。春水伯天资聪慧，过目不忘，《三字经》、《千字文》什么的很快就能背得滚瓜烂熟。太爷爷喜不自胜，太奶奶更是疼爱有加。没多久，《论语》、《中庸》、《大学》、《春秋》等晦涩难懂的东西春水伯也能讲出个一二三来，他的优秀让教书先生瞠目结舌，对太爷爷说，你这外孙，孺子可教也。如果顺ิ理成章，将来必成大器也。可惜的是，教书先生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因为生活并不是顺ิ理成章的，总得有些波折出来。对于春水伯来说，后来生的事就不仅仅是波折，而是惊涛骇浪ฐ了。这我在后面会讲到เ，在此按下不提。
一日，太爷爷想检验春水伯的学业，对春水伯说，作一诗我看看。春水伯年纪虽小，但毛笔字已经写得相当棒了，可以形容为遒劲有力，过年的春联都是我春水伯写，更奇的是都是自编联，根据各家的特点现编现写，邻人无不称赞春水伯是神童。听太爷爷要检查学业，春水伯自然不敢怠慢，进屋不久，研墨挥毫，转眼之ใ间写出一诗来。太爷爷看着外孙子（尽管不是他的亲生，总归是叫他姥爷的）龙飞凤舞的书法，捋着下巴颏的黄胡子笑微微的，及至看到เ诗的内容，笑容渐渐收敛了去，黄胡子气得一撅一撅的。写的诗是：
于今索出伴无从，去去离离总悴容。
不识禅关浑近远，深闺可得听疏钟็。
梅花路人小桥湄，十里相思莫寄知。
还有凄凉芳草怨，伤心不独为分离。
这是春水伯不知道在哪儿看到的诗。这诗凄婉的气氛跟他的心境很吻合，看了一遍就记住了，再也忘不掉。听到เ太爷爷让他作诗，也没有多想，鬼使神差地一挥而就，呈给太爷爷。太爷爷看完了诗，脸色灰黄，把诗拍在桌上，叹息道：“孽债呀孽债。”春水伯本来还期望太爷爷夸奖他两句的，见太爷爷神色不对，不知所措。太爷爷自言自语地说：“淫根不断，连绵不绝。唉，由他去吧！”春水伯摇着太爷爷的胳膊问：“姥爷，你咋啦，这诗作得不好么？”太爷爷省过神来：“娃呀，这诗是你作的么，我看咋像青楼女子的诗呐。”春水伯红着脸说：“是我以前看到เ的，就记住了。”太爷爷说：“小小人儿，以后甭看这些东西，淫词浪句，伤人哩。”春水伯懂事地说：“姥ณ爷，我记下了。”太爷爷无力地摆摆手，去吧，你去吧。
春水伯到爷爷家的第二年，太爷爷出了一场祸事。这场祸事还要从大爷爷开的生药铺说起。
三爷爷出走后，对太爷爷的打击很大，身体很快垮了下来，便将生意全部交给大爷爷打理，太爷爷正式当起了老太爷，大爷爷成了张家的大掌柜。大爷爷开的生药铺的堂号叫“回春堂”，很传统的字号。就在春水伯来到张家、三爷爷出走的那年，临洮城里又开起了一家生药铺，取名“满春堂”。这家的主人姓冯，自称是司马迁的后代。说他的先祖司马迁被奸人所害，两ä个儿子隐姓埋名。为了不忘根本，将司马姓一分为二，长子姓司，次子姓马。为了区别于马姓，在马字前面加了两ä点，就变成了冯。不知道这种说法有没有根据，我没有考证过，不敢妄加置评。据说这家很有些势力，亲戚在兰州ะ城里当着一个不小的官儿。大爷爷一开始对这家“满春堂”并不在意，他在临洮城经营了这么些年，还怕他一个初来乍到的什么司马迁的后代？甭说司马迁的后代，就是朱元璋的后代，到临洮城也不好使，临洮城杏林界是张家的天下，哪有他们扎鸡巴๒的绳绳！春水伯对大爷爷说，大舅，这家姓冯，还叫个ฐ‘满春堂’，明显对着咱家来的哩。咱不怕他！他家加起来才五点水，咱家就我一个就是一江春水，看不淹死他！大爷爷很为ฦ他的这个外甥才思敏捷而自豪，亲昵的拍拍春水伯的脑袋说，看你这个ฐ小人儿，说这么大话干甚哩。他干他的满春，在干咱的回春，井水不犯河水，管他几点水呢。春水伯说，大舅，我看这家来者不善呢。大爷爷说，小娃ใ娃家的，啥善不善的，把你的学问做好是正事。春水伯撅着嘴不再吭气。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春水伯的预ไ感是准确的。看起来，人的判ศ断ษ能力有的时候并不一定和年龄、经验什么เ的成正比。
不出春水伯的预料，这“满春堂”果然来者不善，不，简直就是气势汹汹，一副要把张家打垮在地，独霸临ภ洮医药界的架势。满春堂的冯老板面容清瘦，白皙，见人不怎么爱说话。对人很和气，也可以说是和蔼，显出很有知识、很有教养的样子。碰到大爷爷拱拱手，谦恭地立在一边，主ว动问候，张先生，好啊。大爷爷说冯先生好。那时人们见面都问吃了没，问好的基本没有，可见冯先生是个文明人儿。他扎根临洮没多久，就高价进草药，低价卖出生药丸药，坐诊一律免费。遇到一些孤寡老人或是穷得看不起病的，分文不收，还搭些药去。而且，医术很高明，不在大爷爷之ใ下。很快，冯老板在临洮城声名鹊起，大家都叫他“冯菩萨”。冯先生谦虚地摆摆手，快甭这么叫，做人么，行善是第一要紧之事，钱财算个甚哩。
渐渐，大爷爷的“回春堂”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大爷爷意识到，总是这样下去，他的“回春堂”可就回春无力了。好在，张家不仅有生药铺，还有当铺、油坊、豆腐房等等。大爷爷决定和冯家的“满春堂”血战一场，也开始高买低卖，也开始义แ诊，也开始给孤寡老人送医送药。大爷爷甚至破了多年坐诊的习惯，遇到เ重症病人，还亲自出诊。张家毕竟是临洮城里的老字号，大家对“回春堂”知根知底，慢慢地，“回春堂”人气上升，又热火起来。商战打了大半年，“满春堂”戗不住劲儿了，冯先生没有想到张家这么顽ื强。他不动声色，见了大爷爷仍然亲切地问候，张先生好。大爷爷也笑着说冯先生好。
一天深夜，狂风大作，刮的窗户纸唰唰作响。太爷爷正在睡梦中ณ。几条人影悄无声息地跳进院子，用匕拨开门闩，摸进了太爷爷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