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爹不打我，”觉群露出他的牙齿的缺口得意地说。
“是，回四老爷，没有什么เ事情，鹦哥好好地在架上，”秦嵩在阶上恭敬地应道。
翠环和绮霞答应了一声，带着笑容走了。她们一路上还起劲地小声商量一件事情。
觉新简单地还了礼。他看见她们的脸上都露出微笑，各人鬓边插了一朵火似的石榴花，颔下右边第一对钮绊上又插着一朵栀子花。他想：今天是一个大家快乐่的节日。他的脸上也浮出了笑容，随便说了一句：“你们拿的石榴花开得很好。”
“你这个ฐ人也是太热心了。高家又不是你一个ฐ人的。五弟把田卖了，你要生气；四弟在外面唱小旦ຆ的来往，你要生气；侄儿们不学好，你要生气。你一个ฐ人怎么管得了他们许多人，况且爹又不在了，他们暗中ณ也不服你，”张氏恳切地说着劝告的话。
“四娃ใ子将来不见得会有出息。五娃ใ子也应该好好管教，我看这些小孩子都不会有出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自语似地说，他的思想还在那ว些事情中ณ间打转。他的声音里还含着焦虑。
翠环和绮霞最后一次回来，淑华还在觉新า的房里等着她们(觉新า分送弟妹们的节钱去了)แ。她们空着手进来，把倩儿也带来了。翠环和绮霞看见淑华，齐声说：“三小姐，发光了。都说给老爷、太太们谢赏。”倩儿说：“三小姐，给你谢赏啊。”
觉新า等到袁成把应该搬走的钱盘子拿走以后(เ一次是拿不完的)แ，又差人把翠环唤来。他把在女佣中间发发赏钱和粽子的工ื作派给她和绮霞两人去做。
一切都是单调和凄凉。芸在轿子里终于被郁闷抓住了。她想着，想着，愈想觉得心里难受。
她还有时间来整理她的思绪。它们渐渐地集中在另一件事情、另一张面庞上。那是蕙，她的去世的堂姐。蕙今天借卜南失对她谈过话。
来的果然是这两个ฐ人。方แ继舜今年二十八岁，高等师范学校四年级的学生，面容显得比他的年纪老，不过哪种常在陈毅的表情却使人相信他一个充满活力的青年。程鉴洋刚刚过了二十一岁，长得相当清秀。她是琴的低一班的同学，今年暑假前毕业。“蕴华，你倒先来了，”程鉴冰看见琴，连忙走到เ琴的身边，亲热地说。
“那么เ我们要不要等他？”何若君问道。
“不错，本来是你的话最多，哪个ฐ能ม够同你比？”觉民在旁边挖苦道。
“枚弟今天在你们府上总算高兴地耍了一天，他今天还说了好几句话。”
“二表哥，你放开她罢。哪个要捉她？我不过吓吓她罢了，”琴笑道。
“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琴故意赌气说。她们已๐经把杯筷摆好了，她便离开桌子，向淑华走去。
“大伯伯说冯家世代书香，又说冯小姐的叔祖还是当代大儒……”芸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被琴打断了，琴插嘴问道：
“枚弟自己倒好象不在乎ๆ。大伯伯说什么好，就什么เ好。他本来就是那ว种脾气，”芸接下去说：“他每天愁眉苦脸的，没有看见他笑过。他不是躲在屋里看书，便是一个人在窗下走来走去，口里念着什么，好象一个ฐ人在说话。”
“是不是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ฦ大’”……觉民讥讽地说了这一句。
“他们总不肯放松我，”觉新า诉苦般地说。
到了所谓“发轿”的时候。轿子抬到堂屋门前来了。两位女亲戚点了蘸着清油的红纸捻，弯着身子走进轿去照了一遍。然后枚少爷被唤进堂屋去敬祖。他恭恭敬敬地叩了头。宽大的长袍马褂妨碍了他的动作，斜挂着的花红使他显得更加笨拙。他站起来，觉得头有点昏，他恍恍惚惚地听见人在喊：“发轿。”他又听见唢呐声和嘈杂的人声，以及鞭炮声。他走下台阶，看见觉新า在望他。他走近觉新，才觉察出来觉新在用怜悯的眼光看他。他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又看见父亲的严肃的黑脸上浮ด出了得意的笑容。
这天的典礼ึ仍然是由周伯涛主ว持的。觉新า做了周伯涛的得力的帮手。枚少爷做着父亲吩咐他做的一切，他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เ要做那ว些事情。他免掉了迎亲的职务，不必跟着花轿到เ冯家去(另外有迎亲的宾客过去)แ。他似乎可以休息了。但是心跳得那ว么厉害，他不知道怎样能ม够平安地度过那些难关，行完那些麻烦的礼ึ节。许多只眼睛都望着他，它们好象都在对他嘲笑。那么多人的眼光今天都变得很古怪了。没有一个ฐ人温和地对他说一句安慰的话，没有一个人关心地问到เ他这时的心情。他开始象胆小的人那样到เ处找寻逃避的地方。但是到เ处他遇见人，遇见古怪的眼光，而且人们不时为ฦ着一件细小事情找他谈话。
周家的人趁着花轿没有回来的时候匆匆地吃了饭。枚少爷也跟着别人端起碗。但是他哪里能够吞下饭去！“他刚ธ刚听见他的祖母说：”枚娃ใ子做新า郎官，比做新娘子还害羞。“他真希望地板裂开一个ฐ缝，让他落到เ下面去。
花轿回来了。枚少爷听见了鞭炮声、唢呐声、嘈杂的人声。但是人们又在唤他做什么เ事情：他应该躲在房里。那ว几个护轿过去的仆人周贵、袁成等挂着红，押着花轿进了中门，慢慢地往堂屋走去。人们簇拥着花轿，好象它是一件珍贵的东西。许多人都相信自己้听见了轿里的哭声。但是没有人能ม够从密密遮掩住的轿门见到什么เ。
花轿停在堂屋门口，轿夫们已๐经把轿杆抽去，轿门正对着神龛。堂屋门前的帷幔被拉拢来，使人看不见新娘怎样被搀出了花轿。
堂屋成了众人的目标。门关上了。人都挤在门外，男男ç女女，也不管天热，不怕汗臭，聚成一大堆，有的人从门缝里看见一点颜色(เ那ว是衣服的颜色)，别人只能听见赞礼ึ的声音：
“华堂欣值锦屏开……(共四句)，初请新า郎登华堂，奏乐。乐่止。……(เ又三句)แ，安排仙子下瑶台。初请新า娘降彩舆，奏乐……”
枚少爷怀着异样的心情，静听着克安的响亮的声音，他全身微微地抖起来。有人在他的耳边小声说话，他也不明白那ว些话的意义。克安唱出了“三请新า郎登花堂”的句子。枚少爷觉得有人推动他的左ุ膀，他的脸突然烧起来，他的两只腿也在打颤。他勉强移动脚๐步，笨拙地走出房去。他进了堂屋，眼前仿佛起了一阵雾，他的眼光变迟钝ๅ了。一切景象都从他的眼前过去。他的脑子里没有留下一个ฐ印象。他只知道别人指给他应该站的地方。他的脸向着堂屋门。他的脑แ子里热烘烘的，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听见克安唱“三请新娘降彩舆”的句子，但是他没有看见那ว两ä位女亲戚把新娘搀出花轿。进入他的眼里的只是红红绿绿的颜色。这一堆颜色移到他的右边停住了。于是又响起克安的响亮的声音：“先拜天地。”外面一班吹鼓手又吹打起来。他机械般地跪拜下去。然后他们掉转身朝里换过位置，依旧ງ男ç左ุ女右，拜了“祖人”他仍然机构般地动着。等到克安无情地高唱“夫妻交拜”的时候，他觉得好象头上着一个ฐ霹雳，四肢顿ู时麻木起来，他带着笨拙的举动移转身子，跟新า娘面对面地站着。新า娘头上那ว张大红盖头帕似乎就盖在他的脸上。他自己也有一张红得象猪肝似的脸。这一刻๑似乎过得很快，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是怎样把这个ฐ礼节行完了的。但是克安又在高唱“童子秉烛送入洞房”了。
堂屋的三道门都已打开，花轿早在新娘出轿以后抬走了，拥挤在左边门口的人便让开一条路，高家的觉世和另一个ฐ亲戚的孩子穿着新า衣捧着一对蜡烛引路。枚少爷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条粉红绸子的一端，另一端捏在新า娘的手里(เ盖头帕遮住她的脸，伴娘搀扶着她的膀子)，他一步一步地倒退，慢慢地把他的新娘牵进新า房去。
枚少爷知道傀儡戏并没有完结，这不过是一个开场。忍耐原是他的特性。他们进
了洞房以后，“撒帐”的典礼ึ又开始了。他同新娘并肩坐在床沿上。克安笑容满面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ฐ盛喜果的漆盘，开始说起喜庆的颂โ词。
克安从盘里抓起一把五色花生、百果等等先朝东边撒去，铿锵地唱着：“撒帐东，芙蓉帐暖度春风。”接着他又唱：“撒帐南，愿作鸳鸯不羡仙。”他唱一句，撒一句，把东南西北都撒过了。然后他唱起“撒新า郎……”和“撒新娘……”来，同时把喜果往新า郎与新า娘的身上撒去。这是人们最高兴的时候。男男女女、房内房外的旁观者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尤其使众人满意的，是克安还唱出“撒伴娘”的诗句，把喜果拚命地朝那ว个年轻的伴娘身上撒去。
撒帐完毕，枚少爷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但是这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他应该行“揭盖头”的礼节。他抽出先前藏在靴子中ณ的红纸裹着的筷子。他踌躇了一下，他的手微微地抖着。他抑起头看。他有点胆怯，但是也只得鼓起勇气把新娘头上那张盖头帕一挑，居然挑起了那张帕子，把它搭在床檐上。一阵粉香往他的鼻端扑来。他抬起眼睛偷偷地看了新า娘一眼，他的心怦怦地跳动。但是他什么เ都没有看清楚，他的眼前只有一些摇晃的珠串和一张粉脸，可是他却不知道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他听见旁้边有人低声说：“新娘子高得多。”
喝完了交杯酒以后，枚少爷没有留在新า房里的必要了。他的父亲已๐经吩咐外面预备好轿子，他应该到เ冯家去谢亲。这又是一个使他胆怯的工作，而且他还记得前一年他的姐夫到เ他家来迎亲时的情景：许多人躲在房内或者站在阶上张望，说些尖刻๑的批评的话，露出轻视的笑容。他不愿意让自己้成为那ว许多陌生的眼光的目标，他不愿意让他笨拙的举ะ动成为别人笑谈的资料é。但是他父亲的话是不可违抗的命令，并且这是结婚典礼ึ中ณ的一部ຖ分，他不能够避免它。他终于硬着头皮走入那顶ะ崭新的拱杆桥。四个ฐ轿夫吆喝一声，把轿子高高地抬起来。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轿内，插着金花的博士帽戴在他的头上，两条红绸斜ฒ挂在他的两肩，宽大的马褂和袍子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他觉得内衣被汗水打湿了。额上也冒出汗来。他不象是到他岳父家去谢亲，倒象是被人押着赴刑场。
轿子到เ了冯家，周贵(他也披着花红，穿着新马褂和新布袍)แ喜洋洋地先把贴子递进去。冯家已๐经在等候枚少爷了。轿子在大厅上停下来，枚少爷恍恍惚惚地跨出轿子，由大开着的中门走进里面。人把他引进堂屋。仿佛有许多尖锐的笑声和细语从四面八方แ向他围攻，他不敢把眼睛动一下。他勉强行完了礼。还有人送他走出中门。他跨进轿子，又被举ะ在空中ณ。他吐了一口气。他想，又一个难关度过了。
四个ฐ轿夫抬着轿子在街上飞跑，很快地就回到เ了周家。洋琴声、瞎子唱戏声、唤人声和笑声打碎了枚的心。他刚刚ธ跨出轿子，高家的两个孩子觉群、觉世便走过来拉住他的手，笑着说：“看新า郎官！看新郎官！”他摆脱了这两ä个ฐ孩子的纠缠进到里面，正遇见觉新า。觉新า同情地对他笑道：“你有点累็吗？”他忽然觉得他想哭。但是他不敢哭，他默默地点一个头。
贺客还在陆续地来。他应该在堂屋里对每个ฐ人叩头还礼。他接连地磕头，不知道磕了若干次。他盼望着休息。但是“大拜”的时刻๑又到了。
新娘已๐经在洞房里换好衣服，头上仍然戴着珍珠流苏，身上穿着粉红缎子绣花衣裙ำ，由伴娘搀扶出来。觉新吩咐奏乐่。周伯涛夫妇先敬了祖宗。然后轮到枚少爷同新娘站在一起向祖宗跪拜，行着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然后这一对夫妇又拜周老太太、周伯涛๙夫妇、周氏和徐氏，都是行的大礼ึ。人只见枚少爷跪下去又立起来，刚立起来又跪下去。新娘却得到เ一些方便，她每拜一个ฐ人，只需要跪一次，等着把礼行毕才由伴娘扶她起来。
觉新拿着一张红纸贴站在旁边赞礼。吹鼓手不断地在外面吹打。枚少爷依着礼ึ节叩头。这次大拜的对象包含着家人、亲戚(เ亲戚中又分至亲、远亲，不论大小都要出来受新夫妇跪拜)，然后才是朋友。礼有轻重，拜的次数也要分多寡，这些都写在觉新手里那ว张贴子上。觉新唱到了自己的名字，便把贴子递给别人，拉着觉民一起去陪着新า夫妇跪拜。拜完起来，他又拿过贴子赞礼。这样的跪拜差ๆ不多继续了两个半钟头，弄得枚少爷头昏眼花，腰酸背痛。他拜完走出来，脸色发白，四肢无力，几乎ๆ站立不稳。内衣完全湿了。他的面容叫人看见觉得可怜。做父亲的周伯涛๙却一点没有注意到เ。周伯涛๙这时可以说是被淹没在快乐่里面。他很高兴他讨了媳妇，而且同“当代大儒”的冯乐山叔侄结了亲戚关系。这一天与其说是枚少爷的吉日，倒不如说是周伯涛的喜庆日子。
觉新า却看见了枚的面容，他知道这个ฐ病弱的年轻人有点支持不下去了。他关切地向枚问话，又把枚少爷拉到一个ฐ清静的房间(เ周伯涛๙的书房)去休息一会儿，脱一脱马褂。他还给枚少爷扯了痧。外面有人在叫新郎。枚少爷放下手里捏的一把团扇，预ไ备出去。觉民也在这间房里，便说：“让他们去喊，不会有什么要紧ู事，不要理他们。”觉新า听见这样的话，并不反对。他也劝枚在藤椅上多躺
一会儿。
“就是这些无聊的把戏，多麻烦，简直会把一个人折磨死的。我真不晓得这是为的什么？”觉民怜悯地望着枚，又想到เ刚才看见的把戏，便愤慨地说。
“你不要轻视它们，你将来也要耍这些把戏的，”觉新似乎ๆ有一腔的不平，却无处倾诉，他警告觉民说。这是他的绝望的挣扎。他便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人：他并不赞成这些繁杂的礼ึ节，但是今天他却在这儿赞礼。
“我，我才不会。你看着罢，”觉民充满自信地笑道。他觉得自己้已๐经够坚强了，至少他不会做别ี人强迫他做的事。他下了决心说：“我决不会做这些事。”
“你不要这样早ຉ就夸口。我从前难道就愿意过？但是有许多事情是不由你自己作主的，”觉新า好象浇冷水似地说道。枚少爷虽然疲倦，但是他还睁大眼睛注意地听他的两个表哥说话。
觉民又笑了笑。他慢慢地说：“你从前没有做到เ的事，让我来做倒也好。难道我就不能学三弟的榜ึ样！我决不做别人强迫我做的事。”他又加上一句：“我更不做古人强迫我做的事。”
“啊！”觉新惊疑ທ地说出了这个字。
觉民还来不及答话，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唤：“枚少爷。”
“我要走了，”枚连忙从藤椅上站起来，对觉新说。他脸上的愁容和倦容还没有消去。
“枚表弟，你再休息一会儿罢，不会有什么เ要紧事情，”觉民劝阻道。
“一定有要紧事，恐怕要安席了。”枚并不注意觉民的话，他只担心自己会耽误事情。
“明轩！明轩！”周伯涛又在外面唤觉新า，他似乎ๆ要走进书斋里来了。
“大舅在喊我，”觉新惊觉地自语道。他马上对枚说：“枚表弟，我们一路出去。”他同枚少爷一起出去迎接周伯涛๙。
觉民还听见觉新在外面跟周伯涛๙讲话。书斋里没有别ี人，他好象在做梦一样。他心里不大好受。他躺在藤椅上，想着一些事情。他的苦恼增加了。他皱起眉头。但是过后他的脸上又浮出了笑容。他向四处望了望。一个小小的书架，二三十套线装书，写字台倒收拾得很干净。他站起来走到写字台前面。他无意间瞥见枚少爷的作文簿放在桌上，他把它拿过来随手翻开，看见一个ฐ题目：《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论》。他再往后面翻，又看见《颍๓考叔纯孝论》，《臧僖伯谏观鱼论》。他生起气来，便把作文簿阖上掷回原处。他还小声骂了一句：“这种古董现在有什么เ用处？”他忽然觉得这个房间里有一种怪气味，他不愿意留在这里，便走出去了。
时间已经不早，开始安席了。袁成正在找觉民，请他入座。他便跟着袁成到外客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