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张照相来，给你看看。”
“忙什么？并没有要紧ู的事。他写了快信，要打回单，倒害我找你的图章找了半天，信差ๆ在楼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后图章别东搁西搁，放在一定的地方，找起来容易。这是咱们回上海以后，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罢？不必快信，多写几封平信，倒是真的。”
鸿渐意义深长地看壁上的钟，又忙伸出手来看表道：“也不早了，快四点钟了。让我想一想，早ຉ晨九点钟出去的，是不是？我等你吃饭等到——”
等丈夫转了背，柔嘉盘问李妈。李妈一否认道：“我什么都没有说，只说姑爷脾气燥得很。”柔嘉道：“这就够了，”警告她以后不许。那两天里，李妈对鸿渐言出令从。柔嘉想自己้把方แ家种种全跟姑妈说谈过，幸亏她没漏出来，否则鸿渐更要吵得天翻地覆，他最要面子。至于自己้家里的琐屑，她知道鸿渐决不会向方家去讲，这一点她相信得过。自己嫁了鸿渐，心理上还是孙家的人；鸿渐娶了自己，跟方แ家渐渐隔离了。可见还是女孩子好，只有父亲糊涂，袒护着兄弟。
这次吵架像夏天的暴风雨，吵的时候很利害，过得很快。可是从此以后，两人全存了心，管制自己，避免说话冲突。船上第一夜，两人在甲â板上乘๖凉。鸿渐道：“去年咱们第一次同船到内地去，想不到เ今年同船回来，已๐经是夫妇了。”柔嘉拉他手代替回答。鸿渐道：“那一次我跟辛楣在甲板上讲的话，你听了多少？说老实话。”柔嘉撒手道：“谁有心思来听你们的话！你们男人在一起讲的话全不中听的。后来忽然听见我的名字，我害怕得直想逃走——”鸿渐笑道：“你为什么不逃呢？”柔嘉道：“名字是我的，我当然有权利听下去。”鸿渐道：“我们那ว天没讲你的坏话罢？”柔嘉瞥他一眼道：“所以我上了你的当。我以为ฦ你是好人，谁知道你是最坏的坏人。”鸿渐拉她手代替回答。柔嘉问今天是八月几号，鸿渐说二号。柔嘉叹息道：“再过五天，就是一周年了！”鸿渐问什么一周年，柔嘉ล失望道：“你怎么เ忘了！咱们不是去年八月七号的早晨赵辛楣请客认识的么？”鸿渐惭愧得比忘了国庆日和国耻日都利ำ害，忙说：“我记得。你那ว天穿的什么เ衣服我都记得。”柔嘉心慰道：“我那天穿一件蓝花白底子的衣服，是不是？我倒不记得你那天是什么เ样子，没有留แ下印象，不过那个日子当然记得的。这是不是所谓‘缘分’，两ä个陌生人偶然见面，慢慢地要好？”鸿渐议论道：“譬如咱们这次同船的许多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不知道他们的来头，为什么เ不先不后也乘这条船，以为这次和他们聚在一起是出于偶然。假使咱们熟悉了他们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们乘这只船并非偶然，和咱们一样有非乘不可的理由。这好像开无线电å。你把针在面上转一圈，听见东一个电台半句京戏，西一个ฐ电台半句报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国歌啦，半句昆曲啦，鸡零狗碎，凑在一起，莫名其妙。可是每一个破碎的片段，在它本电å台广播的节目里，有上文下文并非胡闹。你只要认定一个电台听下去，就了解它的意义。我们彼此往来也如此，相知不深的陌生人——”柔嘉ล打个面积一寸见方แ的大呵欠。像一切人，鸿渐恨旁人听自己说话的时候打呵欠，一年来在课堂上变相催眠的经验更增加了他的恨，他立刻๑闭嘴。柔嘉道歉道：“我累็了，你讲下去呢。”鸿渐道：“累了快去睡，我不讲了。”柔嘉ล怨道：“好好的讲咱们两个ฐ人的事，为什么要扯到เ全船的人，整个人类？”鸿渐恨恨道：“跟你们女人讲话只有讲你们自己，此外什么都不懂！你先去睡罢，我还要坐一会呢。”柔嘉佯佯不睬地走了。鸿渐抽了一支烟，气平下来，开始自觉可笑。那一段议论真像在台上的演讲；教书不到一年，这习惯倒养成了，以后要留心矫正自己，怪不得6子潇做了许多年的教授，求婚也像考试学生了。不过，柔嘉也太任性。她常怪自己对别人有讲有说，回来对她倒没有话讲，今天跟她长篇大章的谈论，她又打呵欠，自己家信里还赞美她如何柔顺呢！
鸿渐回身问：“谁吹牛？”
以后这一星期，两人忙得失魂落魄，这件事做到一半，又想起那件事该做。承辛楣的亲戚设法帮忙，注册结婚没生问题。此外写信通知家里要钱，打结婚戒指，做一身新า衣服，进行注册手续，到照ั相馆借现成的礼服照相，请客，搬到เ较好的旅๓馆，临了还要寄相片到家里，催款子。虽然很省事，两人身边的钱全花完了，亏得辛楣送的厚礼。鸿渐因为下半年职业尚无着落，暑假里又没有进款，最初ม不肯用钱，衣服就主张不做新的，做新的也不必太好。柔嘉ล说她不是虚荣浪费的女人，可是终身大典，一生只一次，该像个样子，已经简陋得无可简陋了，做了质料é好的衣服明年也可以穿的。两人忙碌坏了脾气，不免争执。柔嘉怒道：“我本来不肯在这儿结婚，这是你的主意，你要我那天打扮得像叫花子么？这儿举目无亲，一切事都要自己去办，商量的人都没有，别说帮忙！我麻烦死了！家里人手多，钱也总有办法。爸爸妈妈为我的事，准备一笔款子。你也可以写信问你父亲要钱。假如咱们在上海结婚，你家里就一个钱不花么？咱们那次订婚已๐经替家里省了不少事了。”鸿渐是留学生，知道西洋流行的三p运动1；做儿子的平时呐喊着“独立自主ว”，到花钱的时候，逼老头子掏腰包。他听从她的话，写信给方［辶豚］翁。柔嘉看了信稿子，嫌措词不够明白恳挚，要他重写，还说：“怎么你们父子间这样客气，一点不亲热的？我跟我爸爸写信从不起稿子！”他像初次表作品的文人给人批评了一顿，气得要投笔焚稿，不肯再写。柔嘉说：“你不写就不写，我不希罕你家的钱，我会写信给我爸爸。”她写完信，问他要不要审查，他拿过来看，果然语气亲热，纸上的“爸爸”“妈妈”写得如闻其声。结果他也把信了，没给柔嘉ล看。后来她知道是虚惊，埋怨鸿渐说，都是他偏听辛楣的话，这样草草结婚，反而惹家里的疑心。可是家信早ຉ出去，一切都预ไ备好，不能ม临时取消。结婚以后的几天，天天盼望家里回信，远不及在桂林时的无忧无虑。方แ家孙家6续电å汇了钱来，回上海ร的船票辛楣替他们定好。赵老太太也到了香港，不日飞重庆。开船前两天，鸿渐夫妇上山去看辛楣，一来拜见赵老太太，二来送行，三来辞行，四来还船票等等的账。1
“岂有此理！你这人存心太卑鄙。”
“我要结婚呢，早ຉ结婚了，”仿佛开留声机时，针ฤ在唱片上碰到障碍，三番四复地说一句话。
“我听6先生说，你就是这学校毕业的。”
“你没有上他的当罢！克莱登是好学校，他是这学校里开除的小职员，借着幌子向外国不知道的人骗钱，你真没有上当？唔，那ว最好。”
鸿渐道：“我是要听听，否则我真蒙在鼓里，不知道人家在背后怎么เ糟踏我呢？”
“我们怎样糟踏你？你何妨说？”
鸿渐摆空城计道：“你心里明白，不用我说。”
柔嘉确曾把昨天的事讲给姑母听，两人一唱一和地笑骂，以为ฦ全落在鸿渐耳朵里了，有点心慌，说：“本来不是说给你听的，谁教你偷听？我问你，姑母说要替你在厂里找个ฐ位置，你的尖耳朵听到没有？”
鸿渐跳起来大喝道：“谁要她替我找事？我讨饭也不要向他讨！她养了Bobຘby跟你孙柔嘉两条狗还不够么？你跟她说，方鸿渐‘本领ๆ虽没有，脾气很大’，资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
两人对站着。柔嘉怒得眼睛异常明亮，说：“她那句话一个字儿没有错。人家可怜你，你不要饭碗，饭碗不会霉。好罢，你父亲会替你‘找出路’。不过，靠老头子不希奇，有本领自己找出路。”
“我谁都不靠。我告诉你，我今天已经拍电报给赵辛楣，方才跟转运公司的人全讲好了。我去了之后，你好清静，不但留姑妈吃晚饭，还可以留她住夜呢。或者干脆ะ搬到她家去，索性让她养了你罢，像Bobby一样。”
柔嘉上下唇微分，睁大了眼，听完，咬牙说：“好，咱们算散伙。行李衣服，你自己去办，别再来找我。去年你浪荡在上海没有事，跟着赵辛楣算到了内地，内地事丢â了，靠赵辛楣的提拔到เ上海ร，上海事又丢了，现在再到เ内地投奔赵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辈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狗是什么？你不但本领没有，连志气都没有，别跟我讲什么เ气节了。小心别讨了你那位好朋友的厌，一脚踢你出来，那ว时候又回上海ร，看你有什么脸见人。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
鸿渐再熬不住，说：“那么，请你别ี再开口，”伸右手猛推她的胸ถ口。她踉跄退后，撞在桌子边，手臂把一个玻璃杯带下地，玻璃屑混在水里，气喘说：“你打我？你打我！”李妈像爆进来一粒棉花弹，嚷：“姑爷，你怎么เ动手打人？老爷太太没打过你，我从小喂你吃奶，用气力拍你一下都没有，他倒动手打你！”说着眼泪滚下来。柔嘉ล也倒在沙里心酸啜泣。鸿渐扯她哭得可怜，而不愿意可怜，恨她转深。李妈在沙边庇护着柔嘉ล，道：“小姐，你别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说时又拉起围裙ำ擦眼泪——“瞧，你打得她这个ฐ样子！小姐，我真想去告诉姑太太，就怕我去了，他又要打你。”
鸿渐历声道：“你问你小姐，我打她没有？你快去请姑太太，我不打你小姐得了，”半推半搡，把李妈直推出房，不到一分钟，她又冲进来，说：“小姐，我请房东家大小姐替我打电话给太太，她马上就来，咱们不怕他了。”鸿渐和柔嘉ล都没想到她会当真，可是两人这时候还是敌对状态，不能一致联合怪她多事。柔嘉忘了哭，鸿渐惊奇地望着李妈，仿佛小孩子见了一只动物园里的怪兽。沉默了一会，鸿渐道：“好，她来我就走，你们两ä个ฐ女人结了党不够，还要添上一个，说起来倒是我男ç人欺负你们，等她走了我回来。”到衣架上取外套。
柔嘉ล不愿意姑母来把事闹大，但瞧丈夫这样退却，鄙恨得不复伤心，嘶声：“你是个coard！coaທrd！coaທrd！我再不要看见你这个coard！”每个字像鞭子打了下，要鞭出她丈夫的胆气来，她还嫌不够狠，顺ิ手抓起桌上一个象牙梳子尽力扔他。鸿渐正回头要回答，躲闪不及，梳子重重地把左颧打个着，迸到地板上，折为ฦ两段。柔嘉只听见他“啊哟”叫痛，瞧梳子打处立刻血隐隐地红肿，倒自悔过分，又怕起来，准备他还手。李妈忙两人间拦住。鸿渐惊骇她会这样毒手，看她扶桌僵立，泪渍的脸像死灰，两眼全红，鼻孔翕开，嘴咽唾沫，又可怜又可怕，同时听下面脚๐声上楼，不计较了，只说：“你狠，啊！你闹得你家里人知道不够，还要闹得邻๑舍全知道，这时候房东家已经听见了。你新า学会泼辣不要面子，我还想做人，倒要面子的。我走了，你老师来了再学点新的本领，你真是个好学生，学会了就用！你替我警告她，我饶她这一次。以后她再来教坏你，我会上门找她去，别以为我怕她。李妈，姑太太来，别专说我的错，你亲眼瞧见的是谁打谁。”走近门大声说：“我出去了，”慢慢地转门钮，让门外偷听的人得讯走开然后出去。柔嘉眼睁睁看他出了房，瘫倒在沙里，扶头痛哭，这一阵泪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个ฐ身体里都挤出了热泪，合在一起宣泄。
鸿渐走出门，神经麻木得不感觉冷，意识里只有左颊๐在烫。头脑里，情思弥漫纷乱ກ像个北风飘雪片的天空。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他仿佛另外有一个ฐ自己在说：“完了！完了！”散杂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ณ，开始觉得伤心。左ุ颊๐忽然星星作痛。他一摸湿腻腻的，以为是血，吓得心倒定了，脚๐里软。走到灯下，瞧手指上没有痕迹，才知道流了眼泪。同时感到周身疲乏，肚子饥饿。鸿渐本能地伸手进口袋，想等个ฐ叫卖的小贩，买个ฐ面包，恍然记起身上没有钱。肚子饿的人会火，不过这火像纸头烧起来的，不会耐久ื。他无处可去，想还是回家睡，真碰见了6太太也不怕她。就算自己้先动手，柔嘉ล报复得这样狠毒，两ä下勾销。他看表上十点已过，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出来的，也许她早走了。弄口没见汽车，先放了心。他一进门，房东太太听见声音，赶出来说：“方先生，是你！你们少奶奶不舒服，带了李妈到6家去了，今天不回来了。这是你房上的钥๓匙，留แ下来交给你的。你明天早饭到เ我家来吃，李妈跟我说好的。”鸿渐心直沉下去，捞不起来，机械地接钥๓匙，道声谢。房东太太像还有话说，他三脚两步逃上楼ä。开了卧室的门，拨亮电å灯，破杯子跟梳子仍在原处，成堆的箱子少了一只，他呆呆地站着，身心迟钝得不出急，生不出气。柔嘉走了，可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声，她的说话，在空气里没有消失。他望见桌上一张片子，走近一看，是6太太的。忽然怒起，撕为ฦ粉碎，狠声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滚你妈的蛋，替我滚，你们全替我滚！”，这简短一怒把余劲都使尽了，软弱得要傻哭个ฐ不歇。和衣倒在床上，觉得房屋旋转，想不得了，万万不能生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经理，说妥了再筹旅费，旧历年可以在重庆过。心里又生希望，像湿柴虽点不着火，开始冒烟，似乎ๆ一切会有办法。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了灯的夜，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不受镊，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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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ว只祖传的老钟็当当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一，二，三，四，五，六”。六点钟是五个ฐ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他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简等鸿渐回家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ฐ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对人生包涵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