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民刚进入楚州的时候，少数几个地方的官员曾经组织赈济。哄抢早ຉ稻事件生后，官方再没有此类举动。倒是民间仍然不断有人自赈济难民。
在永怀县郊西南角，通往沙岭镇方向道边，有一大片墓园，占地几十亩，极为ฦ开阔，乃是昔年“忠直宰相”花照白及其族人安息之地。当路一座汉白玉牌坊，三间四柱加明楼，松鹤龟麟龙凤柱，甚是气派。眼下，这墓园就成了临时难民集中营。牌坊底下有人搭起了竹棚，架起了大锅，正在熬粥。
长生端了粥进去，子释正在喝药。
长生披上衣衫，点点头，喜妹笑盈盈的进来了。看她架势要往屋里去，伸手拦住：“还没起来呢，给我吧。”不等她答话，接过罐子就进去了，把女孩子一个人撂在院子里。
稻草刚ธ铺好，子周和子归立刻๑躺上去，不知是太舒服还是太累，眯着眼睛直哼哼。
“嘿，这家人真彻底，连床板都带走了。”子释跨过去，把床下的稻草搂出来铺平。
对于顾长生来说，两天相处，一对双胞胎纯良天真，活泼可爱，跟着他跑前跑后，让他经历到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明知道身处险境，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无忧无虑。
原来这两天里，顾ุ长生一刻也没闲着。他偶得奇遇，自八岁上开始习武，功夫不弱；在瀚海ร黄沙中长大，经惯了风刀霜剑；这几年又随军征战，伤痛的承受能力、恢复度和李子释比起来，压根儿不在一个级别上。一旦苏醒，身体自然迅好转。
“幕天席地，四海为家，有何不可？小全、小还，从今天起，咱们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李全又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火光映到脸上，神色迷惘：“大哥，彤城……就这样没有了？”
子释把李还背到เ背上，腾出手拉着李全，一路磕磕绊绊往外跑。穿过厅堂，一群女人脖ๆ子挂着白绫悬在房梁上，已๐经断气多时了。
子释一下子清醒过来，端起地上的大笔洗，往两个孩子身上浇去。又留了点水浇在自己头上，松了手，笔洗“当啷”一声摔成碎片。捡起最锋利的碎磁，割断绳子，冲男ç孩吆喝一声：“小全，走！”抱起女孩子就往外冲。到了门口，听后边没有动静，回头看看，李全还呆呆站在原地，两眼空洞，望着熊熊燃烧的父亲尸。
“你不想死？”
暮色中依稀可以看见西山一抹青黛横过天际。山峦连接着紫色的晚霞。
长生这回真的呆住了。他们三个，竟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子释一笑：“我那个古板正派的爹，当年也曾不脱风流本色，养了一房外室。大概ฐ身份上有点尴尬，没法认祖归宗。后来那女子病逝，两ä个孩子就回了本宅，是我娘一手养大的。”
“你娘……不气恼么？”
“她是贤妻良母，眼泪要背着人往肚里咽的。当面还说为何不早些把那女子接回家来照顾。”叹气，“再说，这俩也着实可怜，刚会说话，亲娘就没了。养了这么些年，和一母同胞没什么区别。”
子释讲给长生听的二小身世，是彤城人人知道的版本，当初也曾轰动一时。好在江南文士性本风流，这种事在民间不过是个谈笑之ใ资。李彦成怕妻子沉不住气，愣是瞒了半年才说实话，也确实把子释他娘气够呛。
“这么说，他俩实际上是……庶出？”
“是这么个说法。”
长生想起书中读到的伦常之礼——非常奇特的想法和做法，比如李子释的娘，再比如自己的母亲。不过，嫡出和庶出的孩子能相处成这样，当真难得。
“其实……我也算是庶出。”长生淡淡道，“可惜，我没遇上视同己出的大娘，也没遇上视若同胞的大哥。”
嗯？子释有点意外。下了床，拍拍他：“庶不庶出，有什么关系？大丈夫不问出身，好男ç儿志在四方。何况，这年头，活着就是老天照ั应——老天爷可不管你是嫡出还是庶出。”
听他这么说，长生想起正事：“咱们是不是该动身了？今儿已๐经九月十九了。”
“九月十九……还有二十天立冬，是该走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跟花大侠说辞行的事吧。”
“那ว好。你等会儿，我去端热水。”
子释坐在床沿，目送他出去。
顾长生……真是个好孩子。不知不觉间，习惯了他无微不至的关照。他不爱随便与外人说话，交际应酬多是子释出场。跟人介绍的时候，总要说一句：“这是顾家表哥。”次数多了，俨然一家人。
“庶出啊……”子释在心里琢磨着：自太祖删定圣人之言后，朝廷大规模销毁全本《正雅》，民间敢私藏的少之ใ又少。二百来年过去，由于科考以洁本为依据，人心势利，即使当初藏有全本的人家也不再重视，几乎散失殆尽。最有可能收藏此书的地方，是宫中“集贤阁”。据父亲说，阁中ณ全本《正雅》还有十来册，原先只有皇室弟子才能ม借阅，后来禁令松了，王公大臣也都可以去看……
什么样的大家闺秀，嫁妆里竟然有这本书？又是什么样的生意人家，竟然能娶如此身份的女子做妾？这个ฐ顾长生，来历大不简单。
子释想得出神。他不知道，这番๘猜测，结论固然接近真相，方向却实在错得离谱。
吃罢早ຉ饭，子释和花有时提起要走的事。
花大侠当即露出不舍神色：“不多留些日子么？亏了有子周和子归做榜样，落儿总算肯念书了。”
“我们本为投亲而来，眼看要入冬，真的该走了。”子释等人的工作，除了画像一时半会找不到เ替代的人，其他的事，经过几天培训，别人也能做了。
“这些天辛苦你们了。打算什么เ时候动身？”
“明天。”
“明天？这么急……”花有时沉吟片刻๑，郑重道，“长生、子释，可不可以请你们过两ä天再走。”
“花大侠……？”
花有时犹豫着，似乎在斟酌措辞：“最近，就是这一两天吧，楚州境内……可能ม会有点变故。我看……你们还是等两日，等形势明朗了再说。”
这是什么意思？
“可否请花大侠说得明白些？”
“这个……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更具体的情形，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但是，如果你们明天上路，说不定……正好赶在当口上。听我的，等两天吧。”
子释和长生对望一眼，心中ณ惊疑不定。最后还是听从花有时的建议，暂时留了下来。
九月二十以后，难民突然大量增加。如潮水般涌ไ来，又如洪流般离去，仓惶狼狈向南奔逃。无数男ç女老少跌跌撞撞蜂拥而至，呼儿唤女哭爹喊娘，彼此拥挤磨擦，拉扯争斗ç，花家墓园临时营地几次差点失控。队伍中楚州本地百姓越来越多，而且不像开始时那ว样仅限于沿江居民。
原来东南三州基本已๐定，西戎军队终于起了对楚州南部ຖ的进攻。兵分两ä路，一支乘船逆流而上，在练江南岸登陆，直插楚州腹地。另一支由大王子符定率领，从东边过来，已经打下了临湘，正向西进。
九月二十二，常宁、涣城、娄溪三座楚南重镇，忽然同一天四门大开，重新接纳难民。由á于风声太紧，难民们几乎不做停留，浩浩荡荡穿城而过。城内居民见了这个势头，听闻黑蛮子马上就要打来，纷纷收拾细软，加入到南逃的队伍中。
还是这一天，娄溪城头竖起了两面大旗。一面湖蓝底色绣云水双银龙，楚州民众都认得，那是白沙帮的旗帜。另一面没有图案，黑色底子上一个斗大的金字：“冯”。
从这天开始，白沙帮弟子会同部分原守备汤和手下的士兵，在城中各处设点，就地征兵，招募难民入伍。
九月二十三，由á于娄溪开了城门，经过永怀县的难民锐减。多数楚州百姓刚刚ธ开始他们的逃难生涯，行头还算齐全，身边带着不少干粮钱财，也不必粥棚接济。但是，很多人为了那张南逃地图，特地绕道花家墓园。女眷们连夜赶出来的几十张图一个早上就被抢购一空，大柏树底下听子释讲解逃亡路线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其实早ຉ在九月初ม地图刚画成的时候，子释已๐经建议花有时通过白沙帮的联络网，把复制品送往各处难民赈济地点，以便提供同样的服务。无奈参与赈济的人中ณ，通文墨的本就不多，通文墨而又懂ฦ地理的更少，通文墨懂地理口才又好又不怕麻烦的，简直就是凤毛麟角。以致几乎没有哪一处能像花家墓园这样坚持下来，形成气候。
黄昏时分收工ื，难民们能走的都走了，走不了的就在墓园中凑合一夜。他们多数自己带得有铺盖，少数贫病老弱借用花家提供的物品御寒。
子周看看天：“幸亏一直没怎么เ下雨，要不可糟糕透顶。”
子归道：“天气越来越冷了，不下雨也很难过啊。”语声里充满担忧。他们兄妹四人身上倒是都穿了花夫人翻找出来的夹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