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但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一个男性的身体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
——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一
那条道路蜿蜒在肖建军的记忆里，一直在那里。多年以后，他似乎明白那ว天早上看到的情形是一个征兆。那些人从何而来，而今又在何方แ都不重要了，而其中ณ隐蔽的联系在他那个小小的年纪是无论如何意识不到的。在他十三岁那ว年生的事竟然和多年以后的生活生联系是多么เ的不可思议。如同河流原本东流，忽然在某一点转了一个弯，执意要上溯找其源头。哦，那条道路也是弯曲的，它是从厂子大门口往厂里延伸二百来米后形成的弯路。为何道路会弯曲，原因很简单，道路的正前方แ是一些兵营似的的职工宿舍，一共有七排还是八排？记不清楚。也无需记清楚。也不重要。它们的存在造成了道路的转向才是需要说明的，才是重要的。而这些红砖红瓦平房宿舍并非是本厂的，也就是说住在这些宿舍里的并非本厂职工ื。那些职工是来自几站路以外丝绸厂的。为何他们要在毛巾厂的腹地安家落户？至今他也弄不明白。但是在那ว样的年代他们和毛巾厂的职工分属两ä个阵营，他们的孩子也不可避免和肖建军他们一帮孩子对立。
那条道路是由碎煤渣铺就的，灰不溜秋的。每当一辆辆运煤卡车经过，路面扬起漫天烟尘。烟尘中有神出鬼没的人影，那是他们这帮孩子在卡车后面收拾从车上掉落的烟煤ศ。道路的两ä边耸立着一些高大的榆树，四季中ณ它们大多数时光里枝繁叶茂，只是寒冷的时候它们反而脱光了衣服，叶子凋落，树皮脱落，一副衰败的样子。那ว些光秃秃的枝干象一些饥饿的手臂伸向蔚蓝或是漆黑的天空，触目难忘。
他们这群人从那ว条路上逶迤而来。身穿灰色的囚服无精打采蓬头垢面，但是谁都能看出他们是一群年轻人，尽管他们有的胡须ี拉查。但是他们的面孔和体型是年轻的。押解他们的是公安同志和厂里的胡二等一些革命战士。胡二这些革命战士身上的装备比公安的同志还要正式。胡二的真名叫什么，好像从建军记事时起，就没听说过有人叫过，久而久ื之，建军和厂里一些人一样，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这是咄咄怪事，却也见怪不怪了。他们不但腰里别着短枪，手里还端着冲锋枪，等肖建军长大了，看了一些影视之ใ类的枪战片忽然想起当年胡二的冲锋枪可能就是杀伤力很大的ak４７，那ว是苏联制造的。胡二他们是如何搞到这些枪的，肖建国无从知晓，革命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只是弄一套军衣军裤穿，再戴上红袖章，就登场了。而那样的行头已๐让肖建军和他的小伙伴们羡慕不已，等到革命进入高cນhao，胡二这些革命战士拥有武器，他们一夜成为肖建国他们的英雄和偶像。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道路的两旁观看这些年轻的囚徒。有人喊起了口号，人们群情高昂，都喊起口号，山呼海啸，此起彼伏。肖建军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在人群里，那绝不是早ຉ上没有吃早ຉ饭饿得晕。而是那种高分贝的噪音让他难以承受。后来关于那样年代的记忆总伴随着刺๐激喧嚣的口号，因此他尽量不再去人群汹涌的地方，他对一切热闹的场合退而远之ใ，尽管喜欢看足球，也不亲临现场，而是在家看电视转播，将音量开的越低越好。吵闹和喧哗在少年的时候已๐让他受够了。
犯人们在排山倒海ร的口号声里慢慢前行。他们是肮脏的衣服都过于宽大，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很不合体。他们的面孔灰暗，眼神却执拗而傲慢，有些人还在说话，彼此交谈，似乎ๆ意识不到自己是犯人，要不就是不肯认定自己已经犯罪。让建军感到奇怪的是有些人还吸着纸烟，一个犯人吸上一口，再传给另一个ฐ犯人，一只烟那样传来传去，一同分享，看来他们的关系亲密，俨然一个ฐ团队。他的注意力正在这些吸烟的犯人身上，身边的赵大庆拽了他一下胳膊。
看，还有女犯人。
不就是女犯人，有什么稀奇的？大惊小怪的。
王成冲了一下大庆。尽管王成几乎比大庆矮了一个ฐ头，但是，每当争执，大庆总是处于下风。王成的名字和电å影上的英雄一模一样，因此这个小个ฐ子少年常常自以为是，自我感觉不错。其实建军也注意到เ走在队伍后面的五个年轻的女犯人。她们手挽手并肩而行。她们的衣服还算整洁。
犯人的队伍里生了一阵骚动。原来胡二挤进犯人队伍里将一个犯人嘴上叼的剩下的半截纸烟拔掉扔到地上，再用穿着的军用皮鞋狠狠踩灭。他的动作充满蔑视和嘲弄。这个ฐ犯人立刻朝胡二扑过来，胡二的反应更加迅，他抬手扇了年轻犯人一个耳光，声音清亮，以至于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犯人们都被激怒了，他们咒骂着一起向胡二扑了过去，当然公安同志和革命战士也冲上前去，他们用枪突向犯人们砸去，同时组成一道人墙将胡二和犯人们隔开。有的战士拉起枪栓，卡嚓卡嚓，声音清脆，带着渗入的威逼。这些战士举起了枪直指那ว些犯人。就在那一刻๑，冲突的双方动作仿佛忽然定格，那ว些人都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僵持在那ว里。谁都明白冲突持续下去会酿成怎样的后果。建军大庆王成和所有的人都被那样的场面惊呆了。人们似乎闻到空气里的硫磺气味，那个年代不少人熟悉那样的气味，满是革命的意味，革命就要不怕流血牺牲。不知过了多久ื，事实至多不过三分钟็，只是让建军感到เ时间漫长，那样紧ู张的场面让人都觉得时间几乎ๆ不在走动，连空气也骤然凝固毫不夸张。犯人们意识到เ他们在对峙中处于劣势，出于本能ม和审时度势他们不得不选择退缩，因为此刻流血也是白白牺牲，毫无必要，和几天前的壮举ะ相比，此刻๑不值得再拼命了。他们松弛下来，各自整理衣服，只是用目光默默的和革命战士抗争。战士们收起了枪。队伍恢复了平静继续前行。建军他们在紧ู张消除之后伴随失望。失望什么呢？失望没有看见一场流血事件的爆，他们希望看到胡二和革命战士英武的表现。他们已๐经听说这些战士尤其是胡二的战斗故事，但是却没有亲眼见过他们开枪，为此小伙伴们怎能心甘。
观看的人群有人离开，他们得回家做些家务活，只是这些半大的孩子无事可做。学校停课许久了，根本没有作业任务。现在想来建军以为革命时期好处之ใ一是不用上学有大把大把可供自由á挥霍的时间。他们跟着革命战士和犯人们往前走。建军看见那个个ฐ子高挑的女犯人走到前面男犯人里面，她掏出手绢搽拭先前和胡二生冲突男犯人鬓角处的血迹，而那个男犯人好像不领情，他抓住她的手，厌恶的甩开了。也许是他的动作过于粗暴，她的手绢被打落了。那条白底紫ใ色碎花手绢蝴蝶一般飘落在灰尘漂浮ด的煤渣路边。它飘落到เ建军的脚下。似乎没有思考，似乎本该如此，建军捡起手绢。那女犯人过来捡拾手绢，建军把手绢递给了她。女犯人走近她时已๐展颜微笑，那样笑容是少年的建军从未见过的，那ว不仅仅是好看，不仅仅是普通的致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是临近的又是遥远的，如同在这阴沉的秋天忽然飘来春天的微风，传达了温暖的亲切。小朋友，谢谢你。她有着不同于本地极其好听的声音，轻柔绵软。而她的眼睛熠ຈ熠闪亮，仿佛漆黑的深潭落进了明亮的星光。尽管建军从来不喜欢别人叫他小朋友，何况是出自一个ฐ犯人口中ณ，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是根本不能容忍的，但对眼前的女犯人是个例外，从他捡起手绢的那ว一秒，违背他基本认识的微妙的情感已和他背道而驰，他不知道往后那ว样的情感将把他带向何方？
半生的尘缘，挣不脱的情欲，孤独的孩子，那是你前尘的宿命吗？尘封的往事何必至今要惊扰一个临近知命之ใ年的男ç子的梦境，黑夜里又有谁在偷偷哭泣？眼泪又怎能赎回罪孽？悔恨又怎能安慰那些离我们远去灵魂？
这个女犯人走进他们的队伍里，在公安同志和革命战士的队押解下往前走，他们的脚下始终腾起灰黑的尘雾。不远处是尚未开采完毕的小山岗。以前，一些头带安全帽的人成天在那儿挖掘，有时还有两台挖掘机在作业。听大人们讲那ว座小山岗平整以后，空地用来兴建几间大厂房的。革命时期工ื地停工，工地上再也看不见工人的身影和挖掘机，只有几顶ะ帆布帐篷依然搭建在山脚下挖掘的空地上，历经风吹日晒，帆布原本的军绿色已褪尽了，呈现出衰败的铁ກ灰色。当这些帐篷废弃在那里，自然成为建军和伙伴游戏的绝佳的地方。他们在几顶帐篷里设置了司令部ຖ、作战部、后勤部等一些军事机构，并且还弄来几杆革命战士初ม次使用的红缨枪埋在后勤部的地下，那是他们共同的秘密，此外他们还在帐篷里挂上了地图，旗帜，摆放了一些桌椅，桌椅是从停课的教室里搬来的。那ว样军事机构多少象那么回事。其实它们更象印地安部落的帐篷，但是当初他们可不这么认为。战斗的指令是从这里出的，准确的说是由小个子王成出的，第一道动员令就是在山冈上挖战壕，厂子里半大的孩子都热情高涨投入到เ挖战壕的工作上。小个子王成叉着腰在山冈上走来走去，他的威严使那些孩子顺从的听他使唤，书上说有些人天生就有领袖气质，王成可能是这样的孩子，再者他头戴一顶军帽，那是孩子中唯一的一顶ะ军帽，是所有的孩子梦寐以求的。当某个孩子工作卖力，他会将军帽给那ว孩子戴上一小会，算是最高的奖赏。山冈上在不为大人们所知的情况下战壕已纵横交错，不久ื即将竣工。眼下这群犯人的目的地看来正是他们的指挥所和要塞。
不好了，王成，我们的指挥部要被他们占领ๆ了。
大庆小声嘀咕，他的两条黄橙橙的鼻涕๓拖了下来，每当紧张和激动，他的鼻涕总会不争气地爬出，因此鼻涕大王的绰号在小伙伴之ใ间叫开了。
看看再说。
王成表情凝重，以和他年龄不相称的老成持重克制ๆ内心的焦躁。建军同样焦急，然而此刻无计可施无能为ฦ力。眼看这些犯人轻易占据了他们苦心经营的领ๆ地毫无办法他们初次感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助。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大哥胡二也变得不再可敬可爱，因为他是知道这里是他们小伙伴们的军事要地的。当他们在山岗上挖战壕，有一次胡二还转悠到เ这里看望他们，他还说他们干得不错，还拍过建军和王成的肩膀。可是眼下他居然将犯人们安置到เ这里是何用意？把他们安置到什么地方แ都行的，厂里还有许多停工的厂房，学校还有许多停课的教室，那ว里不是可以安置犯人们吗？
在那ว个秋天的早上，在那个ฐ令厂里小伙伴们心寒的早上，他们苦心建立的根据地被一群可恶的犯人占据了。许多孩子站在煤屑路上，远远的观望，有的孩子哭了。而另一些孩子却在幸灾乐祸，那就是丝绸厂宿舍的一些孩子，王成和建军转头看到那ว些孩子不怀好意冲他们做鬼脸。妈的，我们走。王成说，总有一天我们要好好教训这些小狗日的。建军和王成大庆带着失落和耻辱离去。其余孩子也6续的散开，各自回家。人群散尽，一条空茫的煤屑路，几棵零落高大的枝桠丛生的老榆ด树，灰色沉重的天空，那景象如此深刻，多年以后建军回望恍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