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然而,知青头的狂热达到了极限,别人纷纷转换角色,回归生活现实,惟有他固守原地,野心经年不衰。我总以为他本性懦๢弱,惧怕狂热消退期的落魄,怕一无所有,怕暴露凡夫俗子的真面目以及那些鄙琐的杂念,于是便力不从心地焕那邪兮兮的热度,用此掩饰虚弱、贫乏็、自卑。

知青头几乎在初次见面就表示出对我的成见,那是种天然的抵触,就如婴孩见到两个陌生人,会对其中ณ一个微笑;遇上另一个则号陶大哭。我曾为此惶惶然过一阵,但不久就现这是庸人自扰。知青头身前背后作对者比比皆是,他苦苦地用矛、盾同那些人周旋;对于我,他甚至还顾不上正视一眼,只在空隙时才投来那么不以为然的一瞥。

"可别人不那么看!要上纲上线!"瓦西里说,"万林强帮我讲了两ä句话,娘的,一纸通知,让他卷铺盖上学习班。"ิ

我推推倪娜,她怀孕后总特别敏感,偏爱起惨兮兮的气氛:"别担心,火不是瓦西里点的,不会出什么大事。"

"我死不罢休,所以才跑出来。"ิ她说。

我觉得在那场惨剧中,美妹仍是个ฐ勇敢的女孩,宁为ฦ玉碎,不为瓦全。我悄悄地搭车下山,在门面小小的供销社购得一洁白的夹。我握着它走过车站时,跟前竟幻觉般地出现一身素า装的美妹。

"说这话没出息。做人就要敢做敢为,能屈能伸。把世上各种各样的滋味都统统尝遍,冒险、吃苦、享乐,什么เ也不放过,活一世也下叫冤枉。"

"已经开始烂了。"吴国斌冷冷一笑,"蹲在这个鬼地方闷得半死,再管也没用。监狱里也有闹暴动的、"

贮木场集训完毕之前,我的病不治自愈,感觉就像换了满腔新血液。那时,关于郑闯的种种说法也开始降温。男生们普遍对他由嫌恶变为疏远,无຀可奈何地默认了他所有的习惯。他虽没交成个知心朋友,却也๣成为个ฐ独来独往的自由人士,去食堂路上,悠闲自得地敲着铝饭盒。那是病愈后初ม次见到他。

我不再多说,看着他额上汗津津起来,然后他便魂不守舍地走掉,好长时间不再露面,仿佛是在等待我忘掉这些。我后悔触犯了他的伤疤,他不愿我知道不利于他的一切。男孩未成熟ງ的自尊煎æ熬着他,他受不了,于是铤而走险。

当时郑闯的表现尖锐地刺๐痛我,太阳穴那ว儿扑扑乱ກ跳。奇怪,我丝毫没有怪罪郑๳闯,我尚且恐慌上司的威慑,那个ฐ肩膀薄薄的男孩自然不是对手。我忽然恨上了知青头,恨得纯粹,没留一点余地。

他说:"像你这样的女生倒是少见!"

赤日炎炎的十六岁夏季,她趿一双厚底本屐,鞋带鲜红鲜红的;那时少女们流行穿"越南衫",就是圆圆的和尚领,拉链装ณ在背后的短袖衬衣。独独她拆除袖子,挖低领口,再镶上一圈用本料做的抽绉花边;这就洗清椰林丛中ณ苦兮兮的越南少女味,显得大富大贵,很有一番日本仕女的妖娆ๆ风范。母亲曾说美妹善于修饰,意思指她并不漂亮。对于一个陌生女孩我能立即判断她是美是丑;但对朝夕相处的人就困难了,我觉得美妹的长相本该如此,没什么เ可挑剔的疵点。母亲的目光竟如此锐利ำ,我想她肯定也๣不满意我的外貌。

枯燥冗长的生活犹如沙漠,人能ม生存下去,不被吞噬,细细寻去,必是那人心里有些希๶望和欢乐。我当初ม的欢乐在旁人来看或许太渺小,可它确确实实是我的甘泉。

父亲在一丈多远的地方等我,他微微张着嘴,有些惊诧;但他绝不会开口询问,他像是喜欢在不明不白中保持自身的镇定。

"她没病,好好的。"我说,"你为什么要让人虚惊一场?"

他继续一阵疾走之后,说:"你先头是给你妈妈打电å话!"

他的口吻不温不怒,就像拱手让出当主角的资格。在情感方面,他不争不抢;我从十三岁起便开始疏远父亲,说不清是为什么เ。有人说,挑剔父亲的女孩将来会挑剔丈夫,我大惊失色,决定收敛。但见到父亲新剃๙了头,上油性十足,我又会冒出种不满,重新在心里排斥他。父亲洞察一切,他主ว动退得远远的,一副甘于寂寞的样子。

我看着父亲,他的鬓角那儿汗津津的,一个肩已低下去。我说:"我来吧!"

父亲无຀动于衷。于是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他呵了口气,说:"不费力的。"

我庆幸是由父亲独自来接我,让我把全部注意力给予他,而没有掠过他重重地落到母亲身上。人的思路是多么不可思议,我从此改变了对父亲的冷淡与轻慢,那个ฐ起因在于偶然的注意:父亲并非心不在焉,而是他的听力出了毛病,他提前退化了,耳背了,世界变得清淡寡味。我想到,骄傲的他是回避这些的,但是当这衰老的迹象突然降临在一个ฐ清晨,他当初的震惊和受伤是那样深刻;那些余惊至今仍能让我体察出,像胶皮车轮一般在心上轧出印辙。

我从父亲手中ณ抢夺旅行袋,但他极其固执,他喘吁吁地充当一下爱护女儿的强壮父亲。挨着他走,我能噢到他领口散出烟草与油腻混和的气味,这让我感到เ踏实,感到平安和亲近。这种感觉不难追溯——一年半中,绝大部分家信都由á父亲代笔,尽管其中添着些不伦不类的话,代表着母亲的授意与他的措词相结合是如此别扭,不合时宜。然而出自他手,必定沾染他特有的气息。封封信上都淡淡地带着与他领口的混杂味相吻合的气息。两者相连,我对他的情感骤增,变得历史悠长。父亲的字很苗条很随意,因此耐看;每读一遍都能ม重新识出些被误解的新字,从而,整个信也变成值得咀嚼的精品。

走进熟悉的弄堂,我忽然万分惶恐,它竟那ว么狭小,又如此灰暗,偏偏一点不陌生,就如刚摘下望远镜,觉了那种反差。我觉得我人大心大了,走到เ这儿就气闷异常,到了家又会如何——一年半前,我曾把到弄堂走走当成是放风,因为弄堂直直的,空空荡荡。

我大声问父亲:"家里还是老样子吗?"

"哦,你妈妈她卖了缝纫机。"他说。

我问为何要卖它。在我的观念中卖东西是家道衰弱的表现,尽管我对那台机器深恶痛绝,但想到เ它已๐摆在别人家中ณ,心里仍有些落泊。

然而父亲没答话,有点幸灾乐่祸地咳嗽一声。他对母亲埋头此道的怨恨我在这时察觉到了。但他从来不说,从来不表示;怨恨跟喜欢他都包涵于内心。

母亲曾多次提及与父亲的恋爱,说那时他们一同转业到地方,住同一家饭店。父亲那时清秀、潇洒,一表人才。他们是最炎热的夏季结的婚,没举行仪式。母亲说她当时住的是朝北间,父亲那间朝南,所以她就迁徙到เ那里去了。不知怎的,父亲当初ม的按兵不动,总让我觉得预ไ示ิ着什么。后来我问过父亲关于他与母亲的婚姻。他只笼统地说,当时就觉得母亲的字好——一手好字促成了一桩婚姻ี?母亲对此的滔滔不绝,让我觉得她是爱情上的幸运儿;父亲则ท不同,他甚至忘掉了那些细节和主干,于是他的爱情是零零星星的。我觉得,也许他这一辈子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关于我父亲,我还想提及一点:

在我探亲期间,父亲患了一次病,我记不起息的什么เ病,仿佛当初就未过问。父亲在家虚弱地躺了几天,时有人来探病,但我对他们过目就忘。

有一天中午,来了一位父亲的女同事,她远比母亲漂亮。我想我该试着去喜欢她的;然而,她用轻柔密切的口吻与父亲讲话,并且,从她谈话中透露出对我们家以及父亲的了解,这使我愤怒得决计与她为敌。

父亲以少有的热情接待她,他婉言留她与我们共进午餐,并吩咐我再添些菜。我冷眼瞧着他,头一回让他在外人面前威信扫地。

我骄横地搅乱了父亲难得的愿望。事后,父亲却没大雷霆,只是轻轻地用干燥的手掌拍了拍我后脑แ,那种随意又和善的责怪我已多年未享用了,重温它,禁不住热泪盈眶。

我不知父亲是否爱那ว美妇人,那ว是存在他内心永久ื的谜。我却可以断ษ定,即便他爱得她疯,那种爱也深不过他的爱女之心;这是我的优越之处:我是父亲独一无຀二的女儿。

父亲很聪明,很有远见,他不动声色地耐心地让我明白了他的爱。

回沪第二日,我便去老城区探望外婆,因为像她,心里总是怀有对祖先一般的虔诚,不及早赶去,于心不安。

外婆一下老去无数,坚强的女人有朝一日也๣会消蚀,精力体力弃她而去。她半截入土,靠那ว绵长的生命线维持那ว微光般虚弱的生命。

她垂着眼皮,仿佛把自己罩在阴影里,她用嘴๨吸气,齐崭崭的假牙以及凸出的牙床骨变得显眼。她端坐着,双踝上盖一块厚棉巾๢。

我俯下身去,挨近她,就有一种进入她境界的神秘感。我怵怵地叫道:"外婆!"

她缓缓睁开双目,眼上有一层裔。薄如蝉翼,她用手背擦着眼角,动作宛如一个稚嫩的幼童。我感觉,她在梦中刚刚ธ回过那ว儿。

"ิ你舅公殁了。"她说。

我点点头,舅公是外婆的亲弟弟,他死在她之ใ前,她的心便死了一半。我想到舅公的牛皮箱已烧成灰烬,然而那个铜制ๆ的鬼符般的硬锁却仍在,也๣许它已被人捡去收藏起来;也许冷清地埋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总之它还存在着。比它老主人瘦削๦的脸颊和相对饱满突出的头盖骨活得更久长。

外婆一阵急喘,喘过后,她亲切地微笑了,这是她对我的最高待遇。我按她的示意把椅子移近,我的膝盖磕碰着她的膝盖,很辛酸地想到เ那松弛的皮肤下酥疏ຕ的骨质。

她问了我在那里的饮食起居,目光安详,像跟一个同辈人在聊天。我-ๅ一作答,尽可能详细周到。我忽然很留แ恋这种不慌不忙的交谈,让多余的时光像酒精那样一点点挥掉,我体会出老的那种滋味。

"ิ你有出息了。"她说,"我看得出。过去你可不是这样的,你那时没头没脑,疯疯癫癫,跟别ี的外孙女没一点区别。"

"可我还是我。"

她感慨又固执地重复一遍:"ิ是不一样。你有心事了,而她们没有。"

一缕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外婆的肩上,她的脸也因此变得光亮。我现她高高的颧骨之上也๣爬满碎密的细纹,像一种图案,勾划ฐ出她所有的阅历。我喜欢她,崇敬她,觉得她与我心心相印。

"外婆,我是有心事。"ิ我小声说。

然而外婆没听见,她只顾絮絮地说;"ิ从前你老是连说带笑,拖泥带水;现在,说是说,笑是笑,心中有数,见多识广……我看见你出息了,出息了……"

外婆没提她众多的外孙。她一向器重他们,把他们当成她的荣耀,无时无刻不会放弃谈他们。她说到เ他们时,口气总像在贬低其他任何人。然而,她后来沉默了,闭口不提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๑。或许她老人家对一手栽培的他们灰心丧气了;或许对他们的那ว份热情已๐燃烧贻尽,无力维持。抑或,在她内心深处潜藏着对女孩们深不可测的爱与怜悯,只是在她暮年时才意识到,她幡然领ๆ悟,返朴归真。

外婆不久就去世了,她的死安详透彻,飘飘欲仙。她没留下一句临终遗言,我知道那是她无意再环视八十年来的人生。弥留之ใ际,她迫不及待地挣脱人生的羁绊,去追随她亲爱的父母和兄弟……

回沪才一周,亲友们就探访完毕。同学中留工矿的遍布๧整个区,只是他们都活得辛辛苦苦,被拴在单位。绰绰有余的时光逼迫我过慵懒的生活:每天睡到人酥软了才起床,家里照例人去楼空,空碗筷们一片狼藉。从独自生活又回归家庭生活仿佛也๣有新意,然而我很快就厌烦它的繁琐,家务活我算是干不好了,无缘无故会掉破碗,摔得支离破碎。几次下来,每早起来都会在桌上觉母亲的仓促留言:多休息,勿干事。

除我之外,人人都在忙,我的感觉像是被人剥夺了什么,周围没有我的生活。我提笔给钱๥小曼写信,她陪恋人留守连队,准备下一批杀回上海探亲。在信封上填写那个地址,这令我怀念那积雪的地方แ。我知道我从此要受苦了,因为眷恋被分割两ä处,怀乡病无法根治:在那ว里怀念此地,在此地又忆起哪里,分不清哪头是根哪头是枝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