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专列整整走了三天四夜，窗外的景色一拨一拨换，越换越荒凉，越换越狰狞，就如舞台悲剧ຕ要开场前的场景。
坐在我边上的女孩子已经哭过三遍，一次是因为ฦ脚肿得落地就疼；另外两次内容不详。她痛哭时我分外安定，尤其将双肘搭在我肩上；这仿佛绝妙的合作，我的焦灼悲怆也通过她的身体一块排泄，因此这痛哭流涕传给我间接的快感！
"ิ喂，喂，我注意你好久了。"
是个男人忿忿不平的声音。据说他是这趟来接我们的老知青。身材短小但精力过剩，满脸以天下为己任的匆忙劲。大家唤他知青头，只见这几天他在车厢里四处乱窜。我听出他语气里带着轻微的敌意，一下子就慌了。
"你是说我吗？"ิ
他的双眼透过镜片审视我，有病的眼睛凝视人光点都有几分邪。"你这人少一点革命的人道主义แ。边上小同学哭你就听之任之，阶级感情很成问题。"他操着夹生的国语说道。
这无疑是当头一棒。第一步还未跨稳，就把个上司惹火了。我想不能就此罢休，必须扳回僵局。于是就解释说，能哭出的人其实是比欲哭无泪的人要舒畅ม。
他说："像你这样的女生倒是少见！"ิ
这一次我明确了这个人对我的反感已变为ฦ固定。那ว起源于一种抵触，甚至一种噢觉。有些人之间只消彼此远远地望上一眼，就会感觉肌肉紧张，如戒备什么利器。那是从骨缝里冒出的狭隘本能。然而这之前，平辈的大上几岁的男生只会马马虎虎地把我划出他们的注意圈，只有这知青头例外。
坦白说我懊ิ悔让他现我。我外表本像个低眉顺ิ眼的乖๔女孩，柔柔的宛如面团，这一辩解，却把锐角暴露了。郑闯就大不一样，晚上缺水，他就用开水刷牙；知青头闻风而动，大训其娇骄二气严å重。郑闯垂手而立，十二分地唯唯诺诺，知青头绷紧的面部肌肉随即松弛。我感觉他从中得到了难以言喻的享受。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洞察到世上确有寻求那种畸形快乐的男人，他们试图在压倒别人中掩饰自身之虚弱和无能。这种人若得势，必成暴君。由此，知青头对我的嫉恨也就有了人性的解释。
当时郑闯的表现尖锐地刺๐痛我，太阳穴那儿扑扑乱跳。奇怪，我丝毫没有怪罪郑闯，我尚且恐慌上司的威慑，那ว个ฐ肩膀薄薄的男孩自然不是对手。我忽然恨上了知青头，恨得纯粹，没留แ一点余地。
知青头满足而去。郑闯猝然抬头，从鼻腔里吭出一声。他居然会这种小阴谋，纯属弱男孩的狡猾。我了一会儿呆，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悲痛。社会原来就是各种人，大家藏头掖脚地处在一起？我又想起舅公一番๘老谋深算的处世哲学。但愿我所要见的社会不那ว么เ肮脏ู，如一个光洁的红苹果。
我猛然觉得前胸肿痛，低头一看，原来是边上的女孩歪着身子拱过来。她叫钱小曼，论生日还大我十天，可脸像个ฐ娃娃，动画片上的娇滴滴女孩似的。她告诉我她是阿娘一手带大的，我这才想起上路那天是在站台上见过那个矮端端的老太婆，脸出奇地标致，但身子已经干瘪了，让人瞧了心酸；我想钱小曼将来也会变成这样，她的阿娘其实是她的一个活榜样。
火车颠动得很凶，整个车厢都昏昏沉沉的。绝大多数人都快垮了：脚肿，甚至小腿像皮胎一般胀大；口里生泡，牙向浮起，扁桃腺炎；有一个还犯了白喉。气候骤变，再加上三天四夜的硬座坐下来，钢筋铁骨的知青头也在偷偷捶腰。
有时候人会被经历搞得缺少快乐。我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就破坏了对火车一切美好的联想。从此便把此行当看成服苦役，这苦涩的体味渗入每一细胞，变成既定观点。
钱小曼双手攀着我的肩，头扎在我怀里。我敏锐地察觉她的脸在我胸ถ区轻轻厮磨，我一阵紧，像是打了个惊悸，毫不犹豫地推开她的卷毛头。她当然是醒着的，窘迫得脸上要喷出血来。我觉得我再也没法喜欢她了，倒不是愤恨她有什么恶意，这并不存在。可怜的女孩她甚至还没有一点育的迹象，尽管大红大紫的外套很醒目地打着地道的胸ถ褶，但她脸色苍白，胸和胯部ຖ都窄如瘦童。她一定羡慕有秘密的女孩，梦想有朝一日也拥有它。我从心底怜悯她。同时又不由自主ว地想到美妹。那是个ฐ情感炽烈奔放的女孩，遇上意外的欣喜总要扑上来跟我拨成一团，我在其中ณ体察出那喜悦传导交融。这平等亲呢的接触丝毫不尴尬，关键在我跟美妹是同步生长的，从自身每一点小秘密中熟识了对方แ的秘密。钱小曼就不同，她那大惊小怪，那探究般的好奇目光，让我怜悯。带着一点杂质，这个ฐ年龄的友谊就完了。我不想交一个小小妞朋友，生怕重新萌出一颗童心。
"暧，"ิ她温顺地瞧着我，"能ม讲讲你为什么เ报名来这儿吗？"ิ
提这个真让我感觉到暖意，能有爱情和前途可追求，就是幸运少女。可是对这个小公主ว说这些复杂的心绪，她能懂吗？我自以为ฦ神秘地笑笑，反问道："那么你呢？你先讲。"
"原因多呐——你肯定也是。"她看看我的脸，"你脸相很好，我阿娘说到了那里要多跟你往来。她的相术很高明。相出你是颗吉星。阿娘说漂亮的女孩命不好，比如我，那ว叫红颜薄命。阿娘还会打阴阳卦，能卦出阴雨雷暴，万事万物。"
我想这老太真是事业心强，车站匆匆一遇就工作了一路。吉星自然是好，但前提建在长相并不美丽上，就有些扫兴。不过钱小曼突然使我有了兴趣，从一个ฐ笼统的娃ใ娃变为个占有神秘角落的女孩，那个角落的人和事我毫不知晓，所以就更觉得神兮兮的。
钱小曼谈了她那个整天香雾弥漫的家。她阿爷生前是个老虎也能打的壮汉，没病没灾。某日，阿娘突然哭泣不止，让阿爷三日之中守在家中避灾。阿爷不依，阿娘就搬把凳子日日夜夜守在门口。到了第三日黄昏，阿娘熬不住，打了个盹；阿爷迈开腿奔出去，不过奔了两条横马路，迎面让一部疾驶而来的货车撞倒。当夜钟敲十二下时，阿爷断ษ了气。
一个人命归黄泉竟因为抗拒阿娘的那ว一卦，这叫我生出无限遗憾。问钱小曼，除了我，阿娘还给周围哪个看过属相。她嘘了一声，伏在我肩上说："就是你对面那个ฐ，她命苦。"
那是个秀丽的女孩，朴朴素素的，很喜欢笑，而且眼光很柔和，不会咄咄逼人地使人难堪，只是嗓音有点粗，一开口像个ฐ敦厚的小妈咪。我听到别ี人叫她倪娜，还见到她欠着颀长的身子吹净小茶几上的尘灰；跟我对坐时，她的腿总是往一边斜，从不碰到我。我对她印象好得要命，因为她是个ฐ很有内容的女孩，她的魅力让我时时注意她，却不敢主ว动去接近。倪娜几乎ๆ待每个人都极友好，我又是那么一般，似乎这个高高在上的女孩还不会轻易察觉别ี人的好意，她什么都不缺。
此刻，听钱小曼战战兢兢地说阿娘看的凶相，那ว种呼风唤雨的魔力说到เ就到。我果然在倪娜的嘴角边觉两条苦命纹，它们浅得如影子那般时隐时现，但抹杀不了那种难言的凄凉，这同她精致的嘴以及天真烂漫的童花式格格不入。我算是领教阿娘那双毒兮兮的利眼，可绝不相信她真是薄命人。我问钱小曼有什么法子可破。她说阿娘有一套梵语般难懂的话。但她记不住。我怨她记性太坏，说得凶了一点，仿佛她已๐沦为阿娘的帮凶。
火车仍踽踽而行，仿佛一个饿汉在风雨缥缈之ใ中。特制的双层车窗早ຉ让冻住，不时有尖尖的冷气钻进来。倪娜取出棉大衣盖在膝上，又把下摆部分覆在我跟钱小曼膝上，说："这么冷，一定是快到เ了。"ิ
我们将去的林场在鸡形地图的最北端，几乎ๆ在鸡冠的顶上。从上海到那儿洋洋洒洒几千里，简直伟大。我没把那儿想得如天堂般美妙，去谋生找出路肯定会倍受煎æ熬。那里一定冰天雪地，像个边塞军营，不再会有时间去松松垮垮想起那个阿娘的话。现在我可以把她的话想成是信口开河。对于那么善良可亲的女孩，邪ิ恶是无法显灵的。这一点我坚信：善有善报。
我对钱小曼说："别再提你阿娘，她那是迷信，纯属四旧。"怕她反问我，又变被动为ฦ主动地加了一句，这是我刚ธ觉悟到เ的。
钱小曼很乖๔巧，这是新现。她说："我也觉悟到了。"宣传了迷信、四旧是要招惹麻烦的，刚才讲算卦竟忘了禁忌。现在我们两个ฐ很有政治头脑似的对笑起来，像双双脱了险。这同时也注定我们私下可以深入谈谈，就如让那ว个秘密连起来。
钱小曼说她来这里是因为这里的人全都又高又壮，看看都精神。我哑然失笑；小的喜欢大的，矮的向往高的，人都奢望得到เ缺少的另一面。但这个人，千里迢迢奔这里为了这个！简直是把高大的人看成了摆设。
她补充道，以上只是其中一点。另外么เ，有个人到她们学校去做报告，那ว个人与众不同，先谈林区的艰苦环境，一点不哄人，而且很幽默。她觉得应该随那ว个人过苦日子，想来想去就报了名。
我问那个人到เ底是谁。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没跟我们一趟车。也是个来招工的老知青。美男子，很高大，我才到他领扣那儿。不过是暂时的，女孩能长到二十岁。我还能长整整四年。"
钱小曼突然又喜又悲地捧住脸庞，我想她不巧也已漩入爱情；人小心大，先前两次哭泣多半也是为他。真是个爱起来就带着使命感的女孩。那ว个幽默的美男子——我怦然心动：会不会是那浦江饭店遇上过的人？不可能ม，他算不上漂亮，也不幽默；长相平平，腔调油滑，而且一脸老相：不像知青，倒像知青的爸爸。况且，人海茫茫，我想躲一个人，就这一个ฐ人我永不愿见！也许那时我已具备占卜未来的能力，我的心早晚会处处受伤，疤痕累累，可我仍怕，怕那ว个男ç人。
火车终于到站了。我们连人带行李被解放牌卡车载到一个贮木场，那ว儿新搭起几座帐篷。我们这一拨近二百人，女生三十人占一个ฐ帐篷。帐篷军绿色厚帆布面，中间有什么不软不硬的东西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猜那到底是什么，有说棉花，有说尼龙。结果一个黑皮肤的女孩用水果刀割开帆布，现那是毡。那ว个黑女孩环视四周，狠狠地说了句："你们都笨死了。"
帐篷内像个前线指挥所，简陋又低矮；南北两面有几扇窗，很小很低，玻璃又厚，所以光线昏暗。帐篷本是为ฦ游牧民族创造的，因此不会考虑南方来的女知青的视力问题。进帐篷时，我已๐被枕木般的门坎绊了一下，差点扑到เ烧得泛红的铁皮炉上。那个炉子安在帐篷中央，中ณ间填的干柴，外壳被烧得像在大炼钢铁，凹凸不平的泥地里拱出热烘烘的土腥气。
知青头伸进头来探一探，又缩回去，在门上叩了两下。他用手点着篷内两长溜半腰高的通铺说："ิ会排铺吗？要不要指导？"
被一大群女生围在当中，他似乎显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快活，活泼泼地比划着，"ิ懂吗？头朝炉子的方向睡，横过来！"接着竟伶俐地跳上铺板在众目睽睽下做了个ฐ示范。女生们全哄笑起来。我觉得他的不得体不限于一个举动，而是根深蒂固地长在心底，他的四肢只是在受摆弄，不得不出点小丑。
黑皮肤女孩不知从哪找来根粉笔，跪倒在那儿，给知青头躺过的地方留แ一个白圈。立刻，许多女孩都惊吓地瞧着那地方แ，仿佛那是个肮脏的地方แ，充满暧昧不清的恐惧。大家慌慌忙忙地解行李，几个ฐ动作快的，已在远离白圈的地方铺好了垫被。我的行李外头让郑闯母亲捆贼般地勒进几条麻绳，待到取出棉絮，只剩下两个铺位了。我疑疑惑惑地在紧挨白圈的地方แ铺好了铺位。
钱小曼最后一个取出铺盖，原因是她不知它装ณ在哪一件行李中。统统拆开后，才抱出条足有八斤重的棉絮。她举着那庞然大物、移到白圈边上。这时黑女孩嘘了一声。钱小曼顿时怔在那儿，小脸上显出一副哭相。
这是种人为的惩罚，它本不可怕，但因为人心理上的慑懦它才显得凶蛮。许多锐气是被对惩罚的恐惧压服的。当初尽管我愤恨黑女孩的恶意，可只是深藏内心，仅此而已。我从未像现在那么清楚，我是孤身一个，背后空空的。经过这场小摩擦，我悲哀地感到เ自己永远不会出类拔萃，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这以后，又经历了无数次大波折，每一次我都试图跳开那种悲哀，可它已经成为忠实的追随者。似乎注定无法拯救那ว已经脆弱的灵魂。
周围有几个女孩交头接耳，说是听人讲，男人躺过的地方女孩再去睡就不清白了。有一个说，孩子就是这样生养出来的：夫妇住在同一张床上。钱小曼听罢就嚎啕大哭，就如贞洁已失去大半。我劝她，说那绝不可能。黑女孩逼近我，让我说说清楚。那ว时大家对两性间的秘密简直一无所知。我猜想过接吻也许会导致怀孕，可把这个字写在手心上让她们看后，大家竟鸦雀无声，只有黑女孩尖声笑起来。我猜想，她一定是了解真正的秘密，只是她很高兴我们的无知，那ว样她就变成个高明的统治者。
钱小曼伤心地抹着流不完的泪，一个人不可能单独为一件事忧伤，值得伤感的有一大片，只要扇门打开，就会接二连三闯出来。我想她一定也为白马王子迟迟不露面而焦心。有句话叫做"立足现在，放眼未来"。这也许只适合天才们，我们这些平平常常的女孩——比如钱小曼，假如她能料到两ä年中的巨大变迁，当初ม便会充满幸福感地在那ว个位置安下铺位的。
预ไ知未来，这对十六岁的女孩未免苛刻๑。生活的严酷惶惶地笼罩下来，只能ม一面生存，一面辨认自己和别人。
在一片吵嚷声中ณ，倪娜抱着自己的铺盖走来。我至今记得她那垫被是用粗纱布裹上的；地上全是行李，所以她膛水一般跨着大步，脚提得又高，亮出整个鞋底。她把铺盖放在白圈上。齐刷็刷地展开了。
"ิ我们对换了。"她对钱小曼说。
大家望英雄般地看着她把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压上荷叶边的枕头，又盖上一块鲜艳的尼龙围巾。左右瞧瞧，又在床头那ว儿拴上布条，挂出一面心形的镜子。于是，就如巧ู破魔法，倒霉的迹象一扫而光，这个铺就成了全帐篷的光彩点。许多女孩忙着翻箱倒柜，纷纷装ณ点自己้的铺位。霎间，灰暗的帐篷变得富有温馨的闺房气息。
我感叹着，觉得自己被安顿好了。不知是因为倪娜紧挨着我，还是我已在心里接受了这地方。男生那儿轮番๘有人来借东西，茶缸啦，衣架啦，好像丢三落四是他们的本职。进来一个ฐ，就哇地叫一声，表示见到เ了奇迹；女生们则ท合而不露地笑着，带着做女人的自豪。
黑皮肤女孩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就说："男生们都嘲笑你们，女孩真多此一举。在帐篷里弄得花红柳绿好比在没窗的房间里装窗帘。"
说罢她就心满意足地跳上铺位，她的被子弄得像个破蒲包。一踏入社会就遇上这种恶毒的女孩真够扫兴的，她存心不让别人快乐，向往奴役别人的心灵。这种克星类的女孩我在半生中陆续见到过若干，她们实在是不幸的。被毁坏的往往是她们自己的快乐่和幸福，甚至于前程；然而她们误入歧途，全然不知心头变成寸草不长的荒山秃岭。
倪娜说："我们不理睬他们。"她像对自己说。
我万分喜欢她那个ฐ洒脱的样子，跟这样的女孩交朋友一定永远不会厌倦，就如守着举世无双的宝库。可是要命的自尊心捆着我的手脚๐，我只能ม非常一般化地跟她搭讪：
"那个黑皮肤的叫什么？"
"她叫吴国斌。"
"她好坏呀。"
倪娜这才抬头仔细看我。我很高兴她的眼光热忱地掠过我的五官，停留在我的额上，那ว是我最光彩的部分，饱满、热情，有着真诚和纯洁。我深深为此陶醉，从不肯用留海遮盖它。果然，倪娜笑了笑，伸手将我散落在额角的短朝边上橹，她手上带着种爱惜，很温暖很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