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纽约上空盘旋了半个多小时，乘客们开始交头接耳，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许鉴成打开舷窗看看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旁้边一个美国女孩塞着耳机、嚼着口香糖大声问，“天气很糟糕吗？”他转过头来笑笑，“有点雾，不过应该快着陆了吧，”一边把膝盖上的航空公司安全手册放回座位前的夹层里。
就在这时，他觉得脑门隐隐作痛，伸手去，是左面额头上靠近发的那块疤。疤已经落了好些年，平时没什么感觉，这次，可能ม是因为坐飞机时间太久，又痛起来。
许鉴成揉揉前额，又按了一会儿太阳，叹口气，心里有点后悔六月份接受了那个和洛杉矶分公司合作的项目。看着不错，但压力很大，现在他两星期飞一次洛杉矶，依然问题一大堆，几个月后地区总监要来视察，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飞机像嫁新า娘一样搭足架子后终于着陆，许鉴成走出机场，坐上去曼哈顿方向的地铁ກ，再从那里转车回长岛。
进入市区后，人越来越多，空气分子被形形色色的体味、香水味、食物味、咖啡味、烟草味填满，糅合进喧嚷的人声和纽约地铁特有的那股温暖而暧昧的气息，让人昏昏欲睡。
许鉴成仰靠在车窗上养了一会儿神，再睁开眼睛，列车已经快到เ三十四街。隔着好几排人，车厢对面坐着的一个八、九岁的美国小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小女孩纤细的个子，一头长发披在肩上，被风吹得有些蓬乱，皮肤很白，大大的眼睛，在纽约十月沉的天气里不以为意的穿了条红黑格子的薄昵短裙。小女孩用吸管喝一杯粉红色草莓饮料，淡淡的眉毛微微耸起，两ä条细长的腿悠闲地前后晃荡，小腿上苍白的皮肤隐约透出微蓝的静脉ำ血管。
许鉴成凝视着小女孩喝完手里的饮料，才发现她旁边一个ฐ拎着一堆购物袋的中年女人在恶狠狠地瞪着他，意识到เ自己大概被当成了个有“恋童癖”的中年男人。他有些歉意地笑笑，赶紧移开目光，抬头看车窗上方的公益广告。
在红色的“艾滋病离我们并不远”和蓝色的“水源是人类的生命线”之间，他想起了允嘉。
前一阵子太忙，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想到เ允嘉了，这一刻๑，不知为什么，他特别地思念起她来。
允嘉姓赵，是他的妹妹。她叫他“鉴成哥哥”，但是，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二十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十三岁，允嘉九岁。
许鉴成做梦也没想到会莫名其妙多出来个妹妹。
母亲去世之ใ前，那ว个女人的影子就已经隐隐绰绰地横亘在他们家的空气里——越活越年轻、越来越爱打扮的父亲，表面若无其事、背地里时常对着镜子和墙壁发呆的母亲，父亲晚归时身上的香味，对着电å话筒骤然低下去的声音，深夜里父母房间里尽管刻意压抑却依然隔着墙壁传来的争吵声……许鉴成的爸在一家纺织厂的供销科上班，晚上常常出去应酬，八十年代初有一阵子流行交谊舞，跳着跳着，这个三流丈夫、二流推销员、一流舞客有缘千里地勾搭上一个ฐ三流妻子，二流会计，一流沪剧ຕ票友，从此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乒乒乓๑乓，余音绕梁。
母亲从未在他面前失态过，甚至没有讲过父亲的坏话，直到弥留，她还微笑着着鉴成的头说“要听爸爸的话，不要跟他胡闹，他没亏待过我们”。这话倒也没说错，母亲子癌扩散后，父亲好像良心发现，拿钱买命般地四处疯狂搜罗各种补品药物偏方疗法，也没再出去乱混，天天下了班就陪在病房里，好几次还眼泪涟涟，所以，母亲最后一段日子倒是过得平静而幸福的。
母亲去世一年后，父亲终於打算把那ว个ฐ“狐狸”娶过来，在早餐桌上象征地征求他的意见。许鉴成一边把浸ฤ了粥的油条塞进嘴里一边含糊地“嗯”了一声，头也没抬，心想，我说“不行”你会理吗？对於这一天，他早有心理准备，万没料到的是，“狐狸”居然还买一送一地带来一个小“狐狸”——那个女人有个ฐ九岁的女儿，离婚时双方都不要，法院判决跟妈。
“那怎么住？”鉴成脱口而出。
“赵允嘉住你的房间，你搬到小客厅去。小客厅不沿街，你温习功课也清静一点。”
“为什么要我让她？”
“女孩子嘛。再说，以后，她就是你妹妹了，对人家好一点。”
鉴成狠狠地把一口油条咽下去，垂下眼皮翻了个白眼，心想，真是活见了鬼。
十月份的一个星期六黄昏，夕阳在铅灰色的云层里挣扎着似坠非坠，像被人用勺子挖了一半的咸蛋黄。鉴成在阳台上用航模材料做的高弹弓打对街一棵大梧桐树上的鸟巢ิ，几只倒酶的鸟扑剌剌四处逃窜。
爸爸洪亮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开始喊他下去帮忙搬东西。鉴成收起弹弓，往地上“呸”地吐了口唾沫，用脚胡乱踩几下，答应一声，又磨蹭一会儿，才关上门下去。
后妈长得很漂亮，见了他，逢迎地笑着说“哎哟，鉴成啊，又长高了嘛”，尽管他们上次见面不过是两个月之前。鉴成也木木地挤出一个笑容，“莉莉阿姨ถ好”。
后妈脸上的笑越发绽放开来，“允嘉ล，叫鉴成哥哥。”
“鉴成哥哥。”他转头看去，三轮车后面一个ฐ藤条箱上坐着一个ฐ女孩子，正歪着脑袋，咧开了嘴对着他笑得阳光灿烂，嘴里还叼着吸管，在喝一个纸盒装的桔子汁。
赵允嘉简直是后妈的翻版，眼睛很大，窄窄的双眼皮，笑起来淡淡的眉毛微耸着。头发好像才洗过不久ื，微湿地披在肩头，左边鬓角上别ี着个发夹。天气已经很凉了，她却还穿着一条蓝白格子的短裙，两条长腿有节奏地前后晃荡，仿佛在空气里踢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球，一副悠然自得，仿佛眼前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他看了赵允嘉好一会儿，忍不住纳闷起来：她倒是有什么好高兴的？
“嗯，你好。”他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个ฐ初次谋面的妹妹。
“允嘉，还不快下来？”是后妈的声音。
赵允嘉ล答应一声，“嗖”地一声把手里那ว盒桔子汁吸空，抽出吸管，仰头把剩下的几滴倒进嘴里，然后把盒子捏扁，舔舔嘴唇，利索地跳下来，转头去拎那个藤条箱。
鉴成伸手要去帮她，她已经闪过身、提起箱子跟着后妈往楼道里走了。鉴成看着她小小的个子和两条和身高不成比例的长腿，心想这小丫头力气倒挺大的。
那天晚上四个人一起吃第一顿ู饭，爸爸叫鉴成去买了很多熟菜。后妈没话找话说地问他功课，他边扒饭边应付她，一面偷眼看看坐在旁้边的赵允嘉，她第一次在这个家吃饭，却毫不生份，吃得津津有味，旁若无人。
等鉴成把音乐体育课都汇报过了，饭桌上的空气又拘谨起来。他看看爸爸，爸爸清清嗓子，干笑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这时，赵允嘉抬起头，擦擦油汪汪的嘴，冲爸爸甜甜地一笑，“伯伯，这**真好吃。”
爸爸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立刻眉开眼笑地给允嘉ล夹菜，几乎ๆ把那盘*โ*都堆到她碗里。鉴成斜她一眼，突然有点讨厌起她来。
爸爸和后妈的婚礼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举行，在一家酒店包了十桌酒席，在当时算是相当隆重了。虽然早ຉ已住在一起，爸爸还是装模作样地用一辆桑塔那把后妈从娘家接出来，在街上兜了一大圈。后妈不怕冷地穿了一件黑底红花、娇艳欲滴的旗袍，爸爸也西装革履，梳了个ฐ一丝不苟的大包头，非常神气。
鉴成坐在一个ฐ角落里，看着自己้的父亲和那个以后他要叫妈的女人神采飞扬地轮桌敬酒。他以前很喜欢跟爸爸出去喝喜酒，因为热闹，又有好东西吃。可是这一次，他觉得十分难堪，仿佛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瞪着他和赵允嘉——你们在这里干什么？的确，人家的婚礼上，可从来没有两个ฐ半大不小的孩子坐在旁边凑热闹。刚ธ才他从厕所回来，听见一张桌子前两个女人在嘀嘀ถ咕咕，一个说“你看她的身材，真不像生过孩子的”，另一个说“所以才会出花样啊，听说那个小油瓶没人要，她没办法，只好拖过来”，这一个又低声笑起来，“这一家子倒好，随时可以开一桌麻将”。鉴成的脸红到脖子，虽然人家说的是赵允嘉，他却恨不得立刻找个墙缝钻进去算数。
等他回到位子上，旁边的允嘉ล却正兴高采烈地和另一个孩子用汽水瓶盖子当陀螺在桌上转着玩，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鉴成刚才升起的那点同情心立刻烟消เ云散，同时想起从前外公教的两句唐诗，叫“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觉得赵允嘉就是那么没出息——天生的，年纪小不是借口。
许鉴成的爸爸是老三届里的稀有品种——自己้没念上什么书，也并不太指望儿子将来能升科及第鱼跃龙门，在他看来，儿子小学六年半级没留考进一所不算太坏的中ณ学，已经是青出于蓝了。所以，他对鉴成的教育基本上采取“无为而治”的态度，包括慷慨的零花钱，看卡通片的权利ำ和放学以后再外面逗留แ的自由。
然而，赵允嘉ล的妈让这一对自以为ฦ“民主”的父子见识到什么叫“小巫见大巫ใ”，因为，她好像连“治”也不“治”。
后妈来了之后，家里的确热闹一些，至少每天早ຉ上有免费的沪剧听——她总是最后一个起床，坐在梳妆台前一边翘着兰花指把头上的塑料é发卷一个个剥ຓ下来一边摇头晃脑地哼着“为你打开一扇窗，请你看一看，请你望一望…”，唱腔优美，接近专业水平。可惜她除了活跃家里的气氛并没有太大其它贡献，从前是爸爸做饭，现在还是爸爸做饭，有时候他们出去应酬，鉴成就煮一锅泡饭，和允嘉用中午的剩菜和咸蛋酱瓜之类对付一顿ู。
从前，爸爸常常嫌鉴成的妈土、“带不出去”，现在，他终於ไ如愿以偿找到一个带得出去、任何场面都不让他丢脸的女人，只是，这个ฐ女人不需要他“带”也会自己往外跑。晚上除了吃饭跳舞，她又迷上打麻将，和前后几栋楼几个ฐ科长组长车间主任的太太很快组成了铁杆的牌搭子，轮流坐东，六点半雷打不动准时开档，稀里哗拉劈里啪拉，不够十八圈不散，还美其名曰“建立外交关系”。难得牌搭子凑不齐待在家里，也早ຉ早ຉ洗了脚钻到床上看武打
小说，从不过问女儿的学习。
允嘉ล读小学二年级，成绩已๐经落到班级中ณ下游，老师说她脑子不笨，主要是玩心太重，学校三点半放学，不到เ天黑绝对不会踏进家门，回来总是一头一身汗，显然玩了一个下午。吃过晚饭，草草做过功课就吵着要看电视，有时甚至还跟了出去打麻将，连鉴成的爸爸都看不过去，她却无所谓，觉得“小孩子嘛，就是要玩的”。
爸爸每个月给鉴成和允嘉一样多零用钱，有“一碗水端平”的意思，但允嘉比鉴成会花钱，手里零食不离手，陈皮话梅五香豆梅片糕牛干泡泡糖五花八门，还特别爱买那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因此，总是不到月底就花得光光的了。鉴成的爸有一次随口说“她这么爱花钱不好”，被后妈一句“心疼钱了吗”硬生生顶了回去；允嘉仗着母亲壮胆，越发无所顾ุ忌。
终於有一天，连后妈也发作起来了。起头是家里放菜金的盒子里隔三差五开始短缺起来，多也不多，五毛一块之类的，可总是有点不对劲，爸爸暗暗在几张票子上做了标记，结果几天后，在允嘉床头柜的最底层一个抽屉发现了一张有标记的钞ๆ票。
那个星期五鉴成在学校做值日留แ得比较晚，回来一踏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爸爸和后妈一人一边坐在八仙桌前，脸色铁ກ青，允嘉ล站在桌子前，辫子有点乱ກ，盯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他关上门，刚ธ好爸爸冷冰冰地抛出来一句，“花钱我是从来不心疼的，可要养成了这个习惯可不好。”
后妈窄窄的脸颊๐涨得通红，突然站起来对允嘉吼着，“你说，你为ฦ什么要偷？要钱，你不会开口？”
“我，我没有偷，”允嘉ล抬起头来，嘴角微拧着，“我…我只是拿来用…你们不都从那里拿钱吗？”
“还嘴硬？”爸爸几乎跳了起来，“马莉，我看这个女儿你要好好管管了，小小年纪，没学会别的，先学会偷钱，将来还了得!ำ”爸爸的脸扭曲起来，声音提高了几度。
允嘉狠狠地一眼朝他瞪过去，像一只被笼子套住的小老虎，“我偷钱，可你呢，你，你偷了我妈!”
一片死寂，谁都没料到允嘉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爸爸像给人施了定身术，僵在那里半张着嘴一动不动。突然，清脆地“啪”一声响起，允嘉偏过头去，脸上慢慢浮起几个ฐ手指印；后妈的手还停在空中，丰满的脯剧烈起伏着，脸上青一道红一道，也像被人扇了耳光。
允嘉慢慢伸手捂住脸，突然转身跑进房间，“砰”地一声重重地把门关上。
“神经病，不理她，”后妈讪讪地说，“等会儿她饿了自然会出来吃饭。”
结果那天允嘉ล并没出来吃晚饭，第二天也没出来吃早饭，等他们觉得不对劲把房门打开，她已经和那ว只藤条箱一起消失了。
后妈愣了一会儿，立刻๑反应过来，跑进房间拨电话。电话拨通，允嘉果然去找她爸爸了。鉴成听见她没好气地说“我不要跟她讲话，你把她送回来”，那边好像要她自己去接，她对着话筒哼了一声“要么你把她送回来，要么เ她就留在你那里了，反正是她自己去找你的”。挂上电话，还对着空气“呸”了一声，“有本事，跑去找你爸，我看他会要你!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