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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打完滚儿的牲口故意懒โ散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步入各自的家门,把头扎进水筲1้去喝水。它们喝得尽兴,喝得豪迈。再小的牲口,转眼间也๣会喝下一筲水。

牛不打滚儿,打滚儿的只有骡子和驴。

不久,直隶正定等县即广贴告示,以昭天下。

向喜是在石桥镇上看到招兵告示的。这天正是腊月二十五日຅,石桥镇年前๩最后一个大集。这石桥镇因有横跨孝河以上的千年单孔古桥而得名,这里的集市平日就热闹非凡,年前的大集更胜过以往。今天石桥上下摆的尽是这一方人过年的年货。向喜这天也不再卖豆腐脑,他肩上挑的是早为这个ฐ大集插制下的佛堂。他先在桥上徘徊一阵,又沿河坡走下河床。原来这古桥以下并无河水,那河床是一条亮了底的干河床。逢五排十大集时,桥下因地面宽阔,比桥上还要热闹。这里平时是花市、牲口市,现在摆满了鞭炮,奇火,灯方,年画这些应时玩艺儿,佛堂自然也要归入这些玩艺儿中。向喜卖佛堂是远近闻名的,三里五乡的顾客早就等候向喜的到เ来了。当向喜把佛堂摆上河床,买主ว便围了过来,过年时他们都要更换家里的旧佛堂。向喜插制的佛堂便分出等级。有华丽ษ繁琐、半人高的大“殿堂”也有简单朴素的“小庙”向喜对此是有研究的,他根据各路神仙的品位和顾主的购买能力,把佛堂尽量插制得合情合理。有卖主挑选讲价时,他先问清供主ว家里供奉的是哪路神仙。供主要说三皇姑,向喜就挑出一个华丽多彩的说:“买这个吧,这个彩画得鲜气,三皇姑是个女的。”如果供主ว供的是玄天大帝,向喜再挑出一个说:“就这个吧,玄天大帝威แ风,住处也不宜太花哨。”火神๰、水神的堂舍最简单,只用“四梁八柱”作支架,再拿莛秆起个ฐ脊,脊上也不起瓦棱,糊上蓝纸、黑纸,也不彩画ฑ,价格最便宜,和二升红高粱的价钱差不多,倒也๣畅销。

这天,向喜插制了一个冬天的佛堂,刹那间就销售一空了。他收起扁担,把收入的大钱小钱们放进钱褡,便蹬着河坡向上走。就在青石桥头一幢石碑上,贴有一张告示ิ,一群人正在围住观看。那告示上的糨糊还未干,被腊月的寒风吹得冻着冰茬儿。有人认字,有人不认字,人们互相打问着告示的内容。向喜在人后止住脚๐步读起告示,原来这是一张招兵告示。告示上写道:

初ม,我朝定鼎中原,仅靠八旗劲旅๓便无຀敌于天下。然,日຅月辗转,时局错综,至甲午及日日本之役时,练兵、练勇均不足恃。今,皇帝有道,特下诏招募新军,即于直隶招募新า丁六千,凡年在二十至二十五岁,三代及住址清楚,身高不下四尺八寸,行走时越二十里,能举百斤ภ者为合格之丁。粗识文字者更为ฦ优先。合格者三日内于县署望汉台前๩报名应试。试成,家中即享恤优焉。

石桥镇有个叫葛俊的人,在桥头开一饭馆,卖些炒饼、烩饼、糊汤,与向喜素有交往。向喜也常到葛俊店中喝水,打尖。现在葛俊见向喜一字不落地细读眼前的告示ิ,便走过来说:“喜哥,天都晌午了,到เ店里坐坐吧,一年最后一集,再见面就到เ明年啦。”向喜看看太阳,正午已近,说:“也是,日຅子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说着就跟葛俊挤出人群来到店里。向喜把手中的扁担靠到เ门后,看个板凳坐下。一个ฐ店小二殷勤地给他倒上茶水,葛俊则来到灶前๩亲自为向喜炒饼。地道的炒饼配菜要用绿豆芽,兆州冬天没有绿豆芽,菜底只配些白菜丝、豆腐丁、碎粉条。少时,一份素า炒饼便摆在向喜眼前。向喜也不推让,低头吃起来。葛俊看着向喜吃炒饼,想起告示上的事,他对向喜说:“听说来招兵的头领ๆ叫王士珍,北边正定府人,现时就住在县城。你说王士珍怎么就看上了咱兆州人?”向喜说:“王士珍自有眼力,看的是咱兆州ะ人的实着。再说,兆州历来是风气刚ธ劲之ใ地,符合告示ิ条款的人就多。古书上说过,招兵的先找这种地方。”葛俊说:“要说符合条款,我看喜哥就最符合。你说身高、相貌,你说家世…要讲粗识文字,咱比粗识文字的人不知高多少。”葛俊有意无意地试探向喜,向喜却只顾吃饼并不答话。向喜越不答话,葛俊便越拿告示的标准去衡量向喜。很早葛俊就觉得,向喜虽然也穿着紫花布大袄,和他一样只做些小本生意,可向喜自有与人不同之ใ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说话有分寸,待人也厚道。加之他识文断ษ字,通读过《四书๰》,就越发叫葛俊觉出这人定有出人头地之时。于是葛俊又一次拿话试探起向喜。向喜就含糊其词地说:“兄弟呀,咱们都是庄稼人,我上有老人,家里又有刚过门的女人,哪能拔脚就走?再说,当兵可不比做生意,是要拿命作抵押的。”葛俊眼见着还是看不出向喜的动向,反倒认准桥头上的告示就是下给向喜的,他估摸着,早晚向喜得被那告示打动就开始十拿九稳地用话头给向喜打起埋伏。他说:“喜哥,眼下咱兄弟虽说还没有拜金兰谱,我至死也是你的兄弟。哥哥万一今后有所升发,可别忘记石桥的兄弟葛俊呀。让我再给你做碗糊汤吧!”向喜说:“你看你说到哪儿去了,眼下可还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人家要咱举起一百斤呢,我整天举的是佛堂,一个佛堂才几斤重,一个秫秸秆插制的物件。”谁知葛俊正是从向喜这番๘话里悟出了究竟,他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说:“喜哥,你必得先受小弟一拜了。”向喜说:“你这是做什么เ?”葛俊说:“你一拿秫秸秆比方重量,我就明白你的心思了。快让我到城里大有斋买本金兰谱吧,事已至此。”向喜扶葛俊起来说:“告示上的事,要说我一点也不动心那ว是我骗兄弟,现时烽火四起,能ม人辈出,我就不信咱这一方人只能顶ะ着高粱花子卖豆腐脑。张良和刘ถ备不是也卖过草鞋么,他王士珍不也๣是咱这一方水土养大的么。”葛俊从向喜这番๘话里到底听出了门道,兴奋起来,说:“看,总算猜对你的心思了。”向喜说:“我说的是这个ฐ理儿。我吃精了,喝足了,给你留下几个ฐ大子儿吧。”葛俊说:“哪儿的话,你让我日຅后有何脸຀面见你。”向喜掂量着手中几文大钱๥说:“算了吧,大年下的,高兴为贵。”

葛俊寻着向喜话里的蛛丝马迹,真准备去城里大有斋买຀金兰谱了。

辞别了葛俊,向喜离开石桥镇往笨花走,只觉得有种不可名状的思绪在心里翻腾。莫非他真受了那张告示的鼓动?他不停地问着自己,他想若真是为此动了心思,那就赶紧忘记为对。还是回到家中去伺候拖着一双病腿的老人吧,现在他的一副担子正维系着全家人的生计。还有他那位刚过门不久ื的、纤小秀丽的媳妇,他也难以割舍。向喜决心不再想告示上的事,他掂掂肩上的褡裢โ,褡裢里很是有些分量,他盘算,明年是添置一亩地,还是再添置一副担子。地和担子比较,也๣许还是一副担子好,原有的五亩地还荒在那里。担子可以交给弟弟向桂,向桂也不能总是游手好闲地闲呆着了。

向喜一路思前想后,不觉又行至石人石马跟前。他放下空扁担,骑在一匹“马”上歇脚。日头刚偏西,天色尚早ຉ。有太阳就不会来鬼神,再说今天鬼神要来还真不巧,今天他没有豆腐脑แ供应他们。向喜拍拍跨下的石马,一个念头又猛地涌上心头:他想一百斤ภ的重量到เ底有多重?想着便翻下马来,双手扶住石马用力推推,石马纹丝不动。他寻思,一匹石马比一百斤可要重得多,它也许八百斤,也许一千斤。

太阳落山时向喜回到笨花,迈进家门,不知怎的一眼就盯住了院里当年父亲练功的石锁。他脱口而出地问正在扫院子的鹏举说:“爹,这石锁有多少斤?准有一百斤吧。”鹏举云山雾罩地说:“在考棚里我拉不开一百五十斤的大弓,可我能举ะ起一百五十斤的石锁。”鹏举当年就是因为没有拉开一百五十斤ภ重的大弓才名落孙山的,可他能ม举起一百五十斤重的石锁。今天鹏举见儿子打问这石锁,又想起了自己举石锁的事,便对向喜说:“要先摆个ฐ式子,摆不出式子,五十斤ภ也休想。”向喜放下担子就去举石锁,可他没有举ะ起。他盯着这个陌生的家伙,家境的衰落竟使他从来没有认真留意过它的存在。他竭力回忆先前๩父亲练武时摆下的式子,骑马蹲裆式吧。他运了一口气,拉个架式,石锁有了一点动摇。向喜开始和石锁搏斗ç起来…黄昏时,他终于举起了那家伙。他发现石锁底下有刻๑字:官秤一百五十斤。

鹏举闹不清儿子的心思,他看着又摆式子又举石锁的儿子说:“喜呀,挪在枣树底下当枕头吧,伏天枕着凉快。”还是向桂看出了门道,他知道招兵的告示也贴到了村里,人们请出了前街的刘秀才给村民宣读讲解。向桂回到家,看见正和石锁搏斗ç的向喜,说:“哥哥,村里人都说你准行。”向喜说:“可别乱ກ说,此事非同小可,背井离乡的,你以为ฦ就那么容易?入兵营可不比去赶趟集,刀枪无຀情,如今的洋枪更不长眼。”向桂就说:“怕什么,我是不够岁数,咱就不能ม闹他个知府当当!”向喜说:“知道个什么呀你,知府是文官。”向桂不再追问向喜,可他已经看出了向喜的心思。全家人都看见了向喜举石锁,都作着各自的猜测。

十冬腊月,向喜一家不再蹲在院里吃饭,有人守着灶火,有人偎住炕。没有人再提告示上的事。

晚上,向喜的媳妇同艾揪把花柴在火盆里点着给向喜烤火。花柴的火苗很旺,热气顿ู时把屋子弥漫。向喜叫同艾围着火盆和他一块儿烤火,他看见火光中ณ的媳妇尤其好看,椭圆形的脸格外白,嘴๨唇格外红。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女人的嘴唇能有这么红。闲杂书上常有对女人嘴๨唇的形容,一般都形容成樱桃。向喜没有见过樱桃,只见过桑椹和沙果。他想桑椹的红有点偏紫ใ,沙果大概和樱桃相仿,沙果就够好看的了。同艾边用火筷子撩拨着盆中的火苗,又不停地撩动着额๩前的刘海儿,生怕头发帘儿被火苗燎着。在火光下,向喜还发现媳妇大袄旗盘领上的花样格外明显,一朵挨一朵的碎花像荷花又像棉花朵。他想那一定是荷花,绦子这东西产在苏杭,苏杭人是不懂得棉花的形状的吧。火光中ณ的同艾,也不时拿眼的余光扫到向喜,她发现向喜的辫子还盘在头上没放下来。干活儿的人都是这副模样,闲暇时,辫子才被放下来。同艾看伸手烤火的向喜许久不说话,便说“你两ä天不梳头了,赶明天我给你梳梳头吧。”向喜把辫子放下来在手里攥攥,觉得媳妇的话有道理。同艾又说“桂说前街贴出告示了?”向喜说“石桥镇也贴着哪。”同艾顿ู了顿又说“莫非真有人去投奔?”

向喜没有回答同艾的问话。火盆里的花柴已๐烧尽,变成了一盆红火。红火无烟,烤火人才觉得最应时。

1。湘军:清咸丰年间由曾国藩在湖南督练的一支新军。淮军:清同治年由李鸿章在安徽督练的一支新军。

2๐。袁世凯(1้859——1้916),字慰庭,北洋新า建陆军创น始人,北洋集团首领。曾任直隶总督、内阁总理大臣,民国临时大总统等职。

3。王士珍(เ18๖61——19๗30),字聘卿,老北洋系,河北正定人,北洋武备学堂毕业。曾任军政司正使,二、六镇统制ๆ,陆军部大臣,国务总理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