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永远记得去报到的那天，也就是安全教育的次日，我站在劳资科的吊扇下。那ว个吊扇把所有的热风都灌到我的脑门上，吹得我晕晕乎ๆ乎，好像要升仙一样。这种记忆由á于它本身就近似于一个ฐ梦，于是它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被我反复磨洗，成为一个锃亮的硬块。
我再次见到堂叔是五年后的一个冬天，那天我骑车路过，在他家附近的马路上遇到เ了一滩碎啤酒瓶，车胎当场就瘪掉了。我找到เ堂叔的修车摊，过去打了个招呼，并且补车胎。他老了很多，背有点驼，半边头都是花白的。他告诉我说，自己已๐经下岗了，靠一个小车摊维持着全家的生计。我堂婶再也不掐他了，因为她也下岗了，掐坏了他，全家都得饿肚子。修完车胎之后，我要付钱给他，他不肯收，俯在我耳边说：
我爸爸还真搬过原料桶。七一年那会儿，我还没生，我爸爸当时是技术员，陪我妈去看电影，陡然看见当时的厂长和一个ฐ女科员，并且就坐在我家二老前面。我听说那时候搞男ç女关系都是在电影院里，黑擦擦的地方，便于偷偷摸摸，还有人一边看着《红色娘子军》一边手淫的。很不巧，厂长一扭头看见了我爸爸，我爸爸没吱声，带着我妈就溜了。这事情过了也就过了，我爸爸和厂长都仿佛它不存在似的，双方แ近乎默契地保守着这个ฐ秘密。半个月以后，我爸爸去仓库领材料é，农药厂的仓库大得很，我爸爸在里面转悠了一圈，听见有动静，以为是耗子，就走过去察看，先是看见了两ä双鞋，接着看见了一条裙子，接着又看见一个奶罩耷拉在一堆角铁上。再接着，我爸爸看见了厂长和女科员。我爸爸站在他们和一堆衣服之间，觉得这件事就像做梦一样。如果你不想捉奸而偏偏两次捉到เ了奸，就会有类似的幻觉产生，以为ฦ自己在做淫梦。可惜，淫梦之后是噩梦，我爸爸被调到เ了车间里去搬原料桶，六十公斤一桶的原料，从车间这头滚到เ那头，每天得滚上一百多桶，差点把腰给废了。
我说："耶？这事儿你可没跟我说过。"
安全科干部ຖ也端着胳膊和我一起欣赏那ว张照片。后来他居然问我："ิ你觉得哪种死法比较好？"我一惊，变成了个ฐ结巴，话也说不上来。他说，被炸死是很幸福的，被炸死的人，轰的一声就没了，不会感到เ痛苦。碎片是没有痛苦可言的。被电死的人就很倒霉，尤其是380่伏工ื业用电å，人触电的时候大脑是很清醒的，只是甩不掉那电线，这时候就会知道自己้要死了，然后真的就慢慢地死了。电流会使人体处于一种神经抽搐的状态，尸体摆出各种造型，甚至像杂技演员一样反弓起身体，脑袋可以从裤ไ裆里伸出来。对于一个即将要死的人，没有比这个更痛苦的了。还有被轧掉手的人，那种疼痛会永远留แ在大脑深处，每次看到自己的残手，就会起鸡皮疙瘩。还有被硫酸浇在脸上的人，那种痛苦，叫做生不如死。
我看着这张照片，想不出它有什么教育意义แ，由于画面上只有一堆废砖乱瓦，因此也不具备任何想象的可能。我见过打群架被拍得头破血流的人，与这个ฐ展厅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当然，头破血流的人会惨叫，照片不会，照片只能ม是沉默地表达着它的悲惨。
我说，我不进去了，原来的门房老头死掉了，换了新的门房，不认得我。我就不进去了。这条路没什么变化，原先有一个老茶馆，在工厂隔壁，现在不见了，变成了化工厂的供销处。其他都没什么เ变化，只是路旁้的香樟树长得更茂盛了。到了秋天，这一带会有很多黄色的野花，也没有名字，因为开得太多了，乍看有一点惊人的美。我抬起头，看到层层管道越过头顶，横跨马路，延伸到河边的泵房，这也和从前一样。我站在马路上向厂里眺望，只能看到巨เ大的锅炉房耸立在围墙边，至于其他车间，隐藏在更深的地方แ。
我说，这可不是个破厂，这是戴城著名的国有企业，有两ä三千号工人，生产糖精、甲醛、化肥和胶水。如果它倒闭了，社会上就会多出两ä千多个下岗工人，他们去摆香烟摊，就会把整条马路都堵住，他们去贩水产，就会把全城的水产市场都搅乱，假如他们什么เ都不干，你也得在街道里给他们准备五六百桌麻将。我这还没把退休工ื人计算在内，因为他们本来就在打麻将。
那天我爸爸没跟我废话，他从人造革的皮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有几排表格。我爸爸说："ิ把这个填好。"
我爸爸用食指关节叩了叩桌子："你想想清楚再回答。"
我们家住在新村里，都是八十年代初单位里造的公房，分配到职工ื手里，交一点房租就能ม住进去。这些房子都是四五十平米的小户型，后来改制，成了私有财产，再后来就涨价了，成了退休工ื人的棺材本。这些新村的名字都是按照单位的名称来定的，比如纺织厂的新村，就叫纺织新า村，农药厂的新า村，就叫农药新村。诸如肉联新村、肥皂新村这种名字也有，反正没什么想象力，但很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