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村子，跨上沟泉里的小土桥，我站住脚了。这是往昔里我来找他时，他送我的停步分手的老地方。他第一次没有出门送我，我感到的不是他对我的冷淡，我被一种比来时更大的压力压在心头，几乎ๆ确信那个不祥的预感愈加逼真了，我的天哪……
“那就坐坐吧！”我说。
“那——我可不懂！”马罗摇摇头。
“我早看出……你们都不是……平常之人！”马罗不自觉地用秦腔道白的腔调说，“从古戏看，状元郎都有不得志的时光……”
我不知他说这话的依据是什么？不敢全信，可是却很愿意接受这种意思的话，以及说着这种话时的情绪。
我们步行六七十华里，几乎一宿未睡，现在坐在靠背木椅上，腿脚先感觉舒服了，浑身尽管有一种紧巴巴的疲倦的感受，却仍然精神兴奋。剧场前头已经坐得黑压压一片，门里仍然涌ไ进一伙伙青年男女，也有中年人和老年人。从服饰和举ะ止上判断，可以看出听讲者中有青年工ื人、教师和其他角色，惟独没有农民装束的人。只有我和惠畅ม，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从乡下赶来的农民。我和他都是家织粗布衫儿，头上落一层黄色的尘上，这是在乡村土路上长途跋涉的结果。我们没有穿袜子，脚背也已被尘灰污脏了。我感到拘束，又感到孤独。过往的穿戴干净的青年男ç女，冷漠甚至鄙夷地瞅一眼我俩两边空着的座位，走开了，挤到干净人窝里去了。
他嘿嘿一笑，把直竖着的梭镖放倒了，“是你个崽娃子，我当是贼伙哩！”河堤是用水泥和河石浆砌的直面，又光又滑，他下不来，绕那边的小路去了。
我与马罗已经有过一次交往，半月前，他曾经邀请我到他在河滩看守庄稼的庵棚里，亲自给我犒赏过一顿ู烧烤包谷棒子。被他抓住严惩不贷的，是那些用麻袋偷下棒子到城里去卖钱的真正的贼；对我好像比较客气，不过是烧几个ฐ充饥罢了，他不会过分计较的。
“为ฦ了一个夭折了的天才……”我举起杯子，却说不下去了。
我们重新坐下。
几杯酒下肚，惠畅的脸颊、额头都红了。他的兴致高涨，话特别ี多，盯我一眼，不满意地说：“你说我‘夭折’了？我还不服哪！还是老话一句：十年以后再说！”
我申ã辩说，只是惋惜，并不是说他已๐经完结了。“老张哇！咱俩今日初面，你不知道，俺俩年轻时，为了文学这个ฐ神秘的字眼，受过多少苦哇！”惠畅ม激昂地说，“我们穷得买不起稿纸，买不起一盒二毛二分钱的纸烟！我们住下三毛钱的黑店，晚上叫蚊子、臭虫给咬跑了！我们肚里填的豆渣、野菜，嘴里却讨论的是现实主ว义与浪漫主义的结合问题……我们从乡村打出来，太不容易了……”
惠畅说着，伏在桌沿上，呜咽起来了。
我很心酸，看看四周那些食客在盯我们，我劝他不要太伤感了。老张也受了感动，诚恳地劝他吃菜，喝酒。
“现时的文艺政策太好了！在这样好的文艺政策里，我心里真是急得痒痒，可是我没有……本事！”惠畅痛苦地摇摇头，瞪着有点红丝的大眼珠，“放开手写吧！多写！写好东西！你写下好东西了，我感到高兴，还有……我们的那个马罗大叔，给你放火铳……”
我再也忍耐不住感情的潮水，搂住他的肩头，这金子般的言语啊……
“我已๐经如愿以偿了！我虽然趴下了，一时三刻难以站起来，没有关系。我们俩总有一个ฐ人没有趴下，这就够了！”他诚挚地说着，神态安静，“没有办法，我现在还要去做工，要养活孩子，供给他们上学。你日后在哪里了作品，甭忘了给我一本……”
我点点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就默默地坐着，喝着酒。老张让我们聊着，自己先告辞走了。
我和惠畅走在古城的街道上，谁也不想去挤汽车或电å车，只是悠悠地走着。街道两边的一株株古槐，浓密的叶子变成墨绿色了，初秋的天空，洁净而高远。
“生活怎样？”
“活泛多了。我包这批门窗活儿，马上就要完成了，能分几百元。”
“孩子念书行吗？考学有希望没？”
“考学？我看玄乎ๆ！娃娃倒是用功。”
“注意身体，挣得够养家就行了……”
“你也保重！咱们都不是二十年前那时候的体力了……”
惠畅打来电话，约我到他家去，口吻执拗，不容推辞，他说有重要事情相商，暂时保密。
我走进惠家庄，他在原址上的厦屋已๐经拆除，留下一堆废旧的土坯。问问临近的人，说是不用再问，惠畅ม已经在村子东头盖下新屋，那ว幢两层楼房便是。
走过村巷，刚刚泛绿的杨树枝桠中，可以透见一幢漂亮的小楼房，红砖墙，天蓝色的楼ä栏，米黄色的窗棂，在嫩绿的树叶的映衬下，使人容易想到เ是退职还乡的高干的居室。
惠畅正在院子栽花，抖着手上的泥土，哈哈大笑：“如何？看看我这别墅如何？”
他在自压井管下洗了手，摔着手上的水珠，引我上楼，说：“请你先参观我的书屋。”
二楼ä东边一间屋子，摆着三个书架，散出油漆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