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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他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秀花说,“一天三晌去出工,回到家里,不抱娃也不担水,坐在门槛上,两眼死瞪瞪地老是盯着一个地方。我劝他,他根本听不进去;我想狠声骂,又不敢!晚上,他不睡觉,在院子里走过来,走过去。我把他拉回屋,停不了一会儿,他又出去了,在院子里来回走……”

“有天晚上,半夜了,他在院子转来转去,我也睡不下,他一下子奔回屋,把我从炕上拉下来,叫我给他寻一本书๰,他要看书!我说哪里有书嘛?他叫我到你屋去,随便借一本啥书都行。我说黑天半夜,让民兵知道了,了得!”秀花抹着眼泪说,“他不敢逼我去借书了,在院子里扯自个的头,扣自己的胸膛,我抱住他,叫他打我,我说你想看书想急了,没处出气,你在我身上出吧……”

纷纷扬扬的大雪是黎明时分开始降落的,静静地下了大半天,午后停息了。现在,灰白色的云层已经扯开,露出一条条或一块块蓝天,云层在缩小,蓝天在扩大,遥远的西方河与天相接的地方,灿红的云霞已经把天地浑为一体,难以分辨其界线了。我拂去一块河卵石上的绒雪,坐下来,静静地沉浸在大自然的静谧的气氛里,水边有两只玲珑精致的无名小鸟,飞起又落下,那ว叫声像是从颤动的金链上弹出来的,更衬托出了河川的恬然静气。

我站起身,看见村庄通河滩的黑色大路上,正急急地晃动着一个ฐ人的身躯,那干练的走路姿势,以及那冬天也不戴帽子的脑袋上闪动的头,使我一眼看出,他是惠畅。他大约到我家里去了,又找到河滩上来。雪天不能干活,正是他写东西的天赐良机,许是一天来写得闷了,要找我闲聊;也๣许又有得意之作草成,按捺不住喜悦之情,追来给我要念他的小说了?

乡๥村上路贴着南源坡根向西伸展,河川ษ里是即将成熟的包谷和谷子,叶子开始衰败了,好些田à块里的包谷,棒子刚泛黄,饥馑的社ุ员已经等不及熟透而提早掰掉了,留แ下空空的青秆还栽在地里。棉花的叶子紫红乌ไ青,斑斑á驳驳,田野里呈现出晚秋时节一片纷杂斑瓓的色彩。乡๥村土路上不通汽车,来往着推车挑担的农民或小贩,我和惠畅走着,长途步行的寂寞,完全被他动人的爱情的自白排除了——

“我俩在高一时是同桌,她是化学科代表,我是语文科代表。高二时排座位分开坐了,开始有书信传递。传递书信的形式五花八门,多种多样。她给我化学作业本时,必定夹着一封信;我给她把回信又夹在她的作文本里送过去,如此这般,杨琴茹写给我的情书,有30万字;我回给她的,有50多万字;其中有许多抒情诗,她的诗写得比我更细腻,属婉约派。如果有可能,譬如我将来成了世界著名作家,我就准备把俺俩的信按时间编排下来,稍做整理,就是一部两卷本的长篇小说。我敢打赌,那将会是一部引起轰动的畅ม销书……”

他所极力维护着的某一得意之笔,我却毫不客气他说那一段应该彻底干净地删除掉,于是,争论就不可避免了。对于他看过的我的习作,类似的争议似乎ๆ更为激烈。我和他尚未养成高雅的涵养,譬如说,应该谦逊地听取对方的意见,不应该当面眼对眼牙对牙地驳斥;应该斟酌给对方谈意见的方แ式方法,尤应以鼓励为主,先谈优点,再说不足,然后再提出修改补救的措施,使对方于心理和感情上易于接受。没有。我们之ใ间从一开始好像就没有这种文质彬彬的习惯,一当讨论起来,就争就吵。开始时,他的新媳妇曾经劝过我们,不要失了和气,后来习以为常了,就只顾剪她的鞋底或者纳扎鞋帮,一任我们去吵。如果是在冬天的夜晚,吵得夜深了,她会从锅里端来一盘刚刚蒸熟的红苕,送到เ条桌上,那是十分惬意的夜餐了……

这个ฐ时候,刚ธ刚进入60年代的乡村里,正经历着解放十多年来最普遍、最严重的第一次饥懂的时月。我和他——惠畅,两ä个一前一后从县城一中毕业的高中毕业生,都在疯狂地追求着同一个目标,我们都需要这种推心置腹的毫不隐讳的直率的争吵。我们将在这种争吵声中,走向生活,走向世界,走向未来的中ณ国文坛,争吵声中也๣许会诞生并不亚于《静静的顿河》那样的史诗……

走出村子,跨上沟泉里的小土桥,我站住脚了。这是往昔里我来找他时,他送我的停步分手的老地方แ。他第一次没有出门送我,我感到的不是他对我的冷淡,我被一种比来时更大的压力压在心头,几乎确信那个不祥的预感愈加逼真了,我的天哪……

惠畅没有走绝路,也๣没有满世界去浪逛,他仍然生活在惠家庄,和他的妻子秀花以及孩子。我没能劝得下他,秀花又是怎样把他终于挽救在自家小厦屋的土炕上,我不得而知,因为随之而卷起的更加猛烈的“文革”的狂风,已经把这个偏僻的黄土高原下的小河川道,搅得浑沌迷乱了。他在自家的小厦屋里活着,即使如他嘲笑的那种猪一样的生活,总是活着,我就放下一条心了,眼前的生活现实是,不仅他谈不上理想与追求,必须过一种只顾刨食的猪一样的生活,小河川道这个小天地里的一切人,除了那些乘风而起的野心勃勃的几条汉子,能够说理想和追求的人几乎已๐经绝迹了。

我虽然没有想到自己要过猪一样的生活,眼下却必须与猪在一起,从早到晚,朝夕相处。每日三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