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中午，山上往往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人们都在午休。要到下午三点多钟、太阳偏西才上工，因为ฦ正午的堂口里实在太闷热了，人很容易脱水中暑。我就利用中午这段时间来读书，书是找矿工们借的，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我读的第一本历史《隋唐演义》，每天中ณ午，我就坐在破碎机旁，那ว里地势较高，也有阳蓬，非常安静。偶尔会有一丝丝风愉快地穿过这里，这里就成了我夏天中午的读书天堂。晚上回家，我就把这天的读书心得写到日记本上，抄录下书里的名言警句。那些书，还有那些闪光的字句，像星星一样点亮了我灰暗的十五岁的天空。
然而也不是每天、每个月都那ว么顺利ำ的，有些时候因为ฦ石源不足，也许一连几天都会完不成"任务"ิ，这时候继父的脸色就阴沉了，我更是焦虑万分。我怕继父和母亲因经济拮据生争吵，只要他们和睦相处，哪怕让我一天砸十吨石头，我也愿意。
我的出生似乎就注定了一生的艰辛与劳苦。这年属相为犬，晚上的狗据说是个劳碌命。婚后八年未育的父母被中年得女的巨大喜悦笼罩着，对我爱不释手。时任公社会计的父亲给我起名"美萍"。也许就因了这个"萍"字，我的人生从此与漂泊有关。
一
我刚一出门，肖小姐尖刻的话就从门里迫不及待地传出来："看伊一副土里土气的样子，怎么能胜任这么重要的工作呢？要出了差错，阿拉负不起责任……"
我的怒气从脚底升起来，一路窜过心脏ู，怒火烧得我面红耳赤，几乎每一根头丝都受到เ影响，麻酥酥的立在头上，我真正体会到เ什么叫怒冲冠。什么叫狗眼看人低，这就是！
但我无法泄。我冲上楼ä，在二楼我转身进了旁้边的厕所，用脚使劲踢了几脚厕所的门，那门无辜地"ิ咣当咣当"出巨响，剧ຕ烈地一开一合，像是抗议我的虐待。我在厕所里呆了足足有10่分钟。本来我想哭的，但是没有眼泪。心里窜来窜去的就是愤怒。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我再次誓：我一定要在这个厂里出人头地！
四十五
那时我年轻气盛，一生气，脸会红到脖ๆ子，真想冲上去，给那ว无中ณ生有者一个结实的耳光。但我还是忍住了。当你被狗咬了一口，难道一定要去咬狗一口吗？
肖小姐再在潘厂长的陪同下来到车间时，我已经平心静气地在二车间三组给员工们上技术课。我的操作单写得十分详细，连拼缝都严格要求到三公分必须十三针。我知道有些女工ื图快，有时会擅自调整针脚๐间距，因为是暗缝，有时会很容易蒙混过关。所以我对一些容易使员工偷工ื减料的部位要求尤其严格仔细。
我刚ธ讲解完，有个ฐ老资格的上海ร女工凑到我面前，问我这件产品裤ไ腰处的橡皮筋接头如何接法？她认为按照ั我的要求，是无法做平整的。我也不解释，走到她的缝纫机前，拿过一件裁剪好的新产品，亲自示范起来。两ä分钟不到，平平整整的裤腰接好了。我顺势又在滚筒上把裤腰的橡皮筋缝好，裤腰总宽度三公分，中间两根08厘米的橡皮筋，平均各间距一公分，三条直线，不偏不倚，接线在左侧腿缝处。缝好后，我把裤腰从滚筒上取下来，在手里揉揉，因为刚从滚筒上拿下来，有可能ม尺寸会被绷大。揉一揉，会使橡皮筋回到原来的尺寸。我用尺子量了量，和操作单上的裤ไ腰尺寸丝毫不差ๆ。那ว个上海女工讪讪地站在当地，没有人再向我问。
我看到肖小姐站在人群之外，不动声色地听着。我在心里冷笑：有你佩服的时候。任何时候，都不要狗眼看人低的。
自我当上技术员，与肖小姐类似的嘴脸我见得多了。有时我走到车间，总能听到เ这样的议论："ิ一个ฐ小学毕业的外来妹，还人模狗样的坐进办公室，凭什么เ啊？能写几篇狗屁文章就了不起啊？"有人说："还不因为长得漂亮，没看到日本人老往技术科跑呢……"那ว时我年轻气盛，一生气，脸会红到脖子，真想冲上去，给那无中生有者一个ฐ结实的耳光。但我还是忍住了。当你被狗咬了一口，难道一定要去咬狗一口吗？
在下车间布置任务、讲解操作工ื艺时，那些组长、质检员的神态和目光充满不屑。有的会当场刁难，问我一些没想到的问题，或者在我制作的工艺流程表上吹毛求疵，说我制作的工艺流程不合理，质量要求太严，或者指责我计算的辅料，比如线和粘合衬不够用等等。无数的问题向我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一开始，我还向她们解释，但是，我现，我越解释，她们越反驳，吐沫横飞，越说越有劲，我知道她们是在故意刁难我。在我做工艺流程表之前，我已经亲自监督打样间的师傅做好两件样品，并寄往日本客户，只有得到客户的意见反馈和确认后，我才布置生产的。既然打样间的师傅可以做到，既然已经得到客户的确认，就说明我制作的工艺流程是对的。
日方แ经理石川先生特别欣赏我的工作能ม力，他多次通过翻译安慰我："米卡萍的日文，意即水中花，没有什么比实际能力的展示更有说服力了。一个陷入绝境的人，当他几乎不可能获得任何援助时，就会把他全部ຖ和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精神力量的优势上，因为ฦ精神力量的优势可以使每个ฐ勇敢的人奋不顾身。相信自己，就是成功的关键。"
这番话给了我很大启，是啊，过去那么เ多苦难都经历了，这点波折算什么เ呢？别ี人的嫉妒只能ม证明他们的无能，并不能使我失去什么。苦难其实是最好的大学，只要你不被它击倒，你就能成就你自己้。
此后，再面对那些挑衅的目光，我不再辩解，而是亲自坐到เ缝纫机上，拿起裁剪ຘ车间已๐经裁好的半成品，亲自操作起来。三年缝纫流水线，已经使我能够相当流畅ม地做完每道工ื序了，否则也做不了组长，做不了技术员。我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堵那些恶毒的嘴巴和怀疑ທ的眼神。也许她们心里依然不服气，但还是必须听我的指挥来做。实际行动比什么เ都说服力。
第44节：我恨自己的粗心
四十六
门被他们带上的一刹้那ว，浑身软的我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我将头埋在臂弯里无声地痛哭起来。我哭，是因为ฦ害怕和自责。一心誓不能出任何问题的我，怎么เ就会如此粗心呢？我恨死了自己的粗心！
1้994年10่月，我的名字和照片上了《上海青年报》的头版，我是作为国庆焦点人物被推出的，标题是《外来妹当上上海ร白领ๆ》。我不知道那ว个ฐ记者是如何知道我的，她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上海女孩。采访我的时候，她对我的身世和经历的苦难几乎难以置信。她瞪着漂亮的大眼睛一遍遍问我："真的吗？你真的吃过那么多苦吗？你有没有痛恨过命运的不公？"我说："痛恨有什么用？比如你跌进一个坑，当你身边没有一双拉你爬上来的手时，你只能ม自己想办法爬出那ว个坑，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对我来说，经历是一笔财富，它磨练了我的生存意志。"
说这话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的前路上，是否会有让我爬不出来的坑等待着。
每天上班最令我提心吊胆的，就是想着在工作中千万别出什么技术性错误，否则我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了。尽管一再的小心，还是有些意料不到เ的事情会生。
一天早ຉ上刚上班，一份来自日本传真就放在了技术科的桌子上。我拿起一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来。传真已经被钱先生翻译过了，上面用红笔触目惊心地写着：aທ13๑05款女童衬衫的纽扣钉错！100-1้10cm尺寸的应该是五粒纽扣，120-130cm尺寸的应该是六粒纽扣。但这批已经交货的女童衬衫却全部是五粒纽扣！
怎么เ会犯如此严重的错误呢？我的头皮一阵阵麻。这可是技术性错误，如果属实，对方แ一定会索赔的！
这时，石川、厂长和钱先生等人都来到技术科，厂长脸色铁青地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恨不能要哭出来，心乱如麻地翻出已๐经装ณ进档案袋的那ว批童装的技术资料。仔仔细细地看过资料é后，我渐渐松了口气。没错啊，客户过来的操作资料以及辅料配料表上，都清清楚楚地标着从1้00-ๅ130cm的尺寸全都是五粒纽扣。我又查询客户来的辅料总数，没错，也是按照ั每件童装五粒纽扣计算的，除了放了损耗余地之外，没有多余的纽扣了。
厂长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她把质疑的目光投向石川先生。石川ษ仔细地看着传真，再看看资料图，也是一脸不解。思索ิ了一会，石川ษ对钱先生说了一句话。钱先生对我说："石川叫你把排料图纸拿出来。"我拿出图纸，几颗脑袋都凑在了图纸上。石川ษ一个ฐ尺寸一个尺寸地查看着。忽然，他拿出120-1้30่cm的图纸，指着上面对我叽里咕噜地叫起来。我仔细一看，天！图纸上明白地标示着打眼和钉ล纽扣的位置，是六颗！如此说来，客户也有错，他们的图纸和操作资料关于纽扣的数量不相符！
我心里多少有些释然。是客户错在先的。我没想到เ，石川ษ先生还是冲我起火来，这个平时一脸慈祥的老头此刻脸红脖子粗地冲我叫着："即使客户有错，你也该看得出来的。难道你没仔细看图纸？你在布置生产之前，应该及时地现客户的错误，并且反映出来，这样，客户也会有更改的机会。但你将错就错，导致现在120-130号码的童装在日本卖不出去，就因为纽扣间距太开。客户也是人，不会没有一点错，你作为一个技术人员，应该处处把关！否则ท要技术员做什么？"ิ
我从来没见石川ษ先生这么大的火。委屈、沮丧、害怕像一道道绳索将我越缠越紧ู。我低着头，满面通红。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三面玻璃的技术科外面游移着各种目光。我知道，那些目光里包裹着无数的幸灾乐祸。
我嗫嚅着对石川先生说："ิ对不起，我没注意。我当时只看了前面两ä个尺寸，又核对了一下辅料é，现没什么问题才安排生产的，没想到……"厂长厉声地打断我："ิ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เ用？如果多说几句对不起能让客户不索赔的话，我宁愿说一百遍！"
我无地自容。恨不能立即夺路而逃。空前的压力排山倒海ร而来，像要把我逼进深渊里去。如果客户要求索赔，我就成了全厂的罪人了。我的眼泪已经没出息地掉落下来，在我面前的水泥地上溅出小小的湿痕。一滴又一滴。
"哭有什么用？你给我想办法弥补损失吧！"说罢，厂长拂袖而去。
石川先生翻了一会资料和图纸，然后将这些可恶的东西全带走了。门被他们带上的一刹้那，浑身软的我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我将头埋在臂弯里无声地痛哭起来。我哭，是因为害怕和自责。一心誓不能出任何问题的我，怎么เ就会如此粗心呢？我恨死了自己的粗心！如果我能及时现客户的错误，如果我能防患于未燃，如果我不是技术员……可现在再多的如果都没有用。
那一天，我没吃一口饭。一是没心情，二是对自己做个ฐ小小的惩罚。忐忑不安的心一直沉在深渊里。
第45节：在排外的城市站稳了脚
四十七
走在街上，也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感觉自己除了口音之ใ外，已๐经不像个外地人了，这样一想，又有几分得意。总算在这个排外的城市里站稳脚跟了。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去上班，一看到公司的大门，就感到一股压力扑面而来。不知道今天会面对什么เ情况，不知道石川先生和日本客户交涉得如何了，不知道我该承担怎样的责任……
曾有算命的说我命中有贵人相助。不知道石川算不算我命中的贵人。第二天上班时，钱先生喜滋滋地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日本客户决定不索赔了。一切都是石川先生的功劳。是他和客户据理力争，阐明对方的技术资料和纽扣数目都不对，才导致生产错误的。对方该负主要责任。
日本人有时还是比较谦和的。对方แ意识到เ自己错在先，便主动承担了责任，还向我公司来传真道歉。
一切雨过天晴。
经此波折，我更加小心翼翼起来，每接一批活儿，都是先把图纸和资料对照ั一遍，再把面料和辅料检查一遍。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我不允许自己同样的错误犯第二次。这就是我倔强的个ฐ性！
自从"纽扣事件"生之ใ后，我的心里始终存着一块羞耻的阴影。过了两个ฐ月，我用一件"对格事件"多少挽回了一点做技术员的尊严å。
这次，客户来的面料是像苏格兰男人穿的裙ำ子一样的格子面料，斜纹的。客户要求所有拼缝都要格子横格对齐，斜纹向左为ฦ正面。这种单子我曾接过，也算驾轻就熟了。
在面料裁剪前，我来到裁é剪车间，亲自指导裁剪人员要对格子摊布。在摊布的时候，我不知怎么忽然有种第六感觉--客户的面料够了吗？有没有放对格子所需的损耗余地？因为按照ั常规，所有面料é都需要放百分之三的损耗余地。如果需要对格，格子面料的损耗就更大。格子越大，损耗越多。
要在以往，我会忽略计算面料的，因为客户是根据定单数量放面料的。但这次，我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要计算一下面料é够不够。也许是冥冥中有种意念在指点着我吧。我来到เ仓库，找到面料数据一看，脊背上又出了一层汗，面料é果真有问题--客户根本就没有按照对格所需要的用料计算，而是按照一般排料é图计算的。如此一算，至少少了百分之十的面料é！
我怕自己算错了，连续计算了三次才确认自己没错。我连忙让裁剪车间停止工作，立即跑到办公室找石川先生反映情况。他一听十分惊讶，以往我们也生产过格子产品，但客户从来都没少计算过用料é。但当石川先生来到เ裁é剪车间，亲自检查了对格情况，再查验了一下客户的实际来料后，他额头上的汗出来了--如果我没及时现这个情况，裁剪车间一刀裁下去，到后来才现面料不够，那时就晚了。如果客户再补进面料的话，不仅面料有可能有色差ๆ，还有可能会耽搁交货时间。这些对客户来说，都是致命的问题。
石川先生立即向日本客户了一份传真，反映面料é不够的情况，并将我们的对格排料é图也了一份过去。
两小时后，对方有了回音--我们计算错误，请暂停生产。等面料é补充完毕，再开刀裁é剪。
这一次，我得到了石川先生的表扬。但我并没有过多的欣喜，只觉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做了我该做的。同时也让我明白，无论何时何地，做什么工作，认真--是两个最需要重视的字眼！
在我做技术员的四年时间里，"认真"ิ两ä个字像两个忠实的卫兵，时刻监视着我，提防着我，不让我出错，不让我粗心。
渐渐的工ื作就顺ิ了起来。我几乎每年都是厂里的优秀，还被选举ะ为厂里的团支部ຖ书记，经常参加镇上或区里的外来工活动，有时作为外来工ื代表言，有时接受表彰，报纸上偶然还能ม看到我的名字，就这样慢慢的被上海承认了。走在街上，也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感觉自己除了口音之ใ外，已经不像个ฐ外地人了，这样一想，又有几分得意。总算在这个排外的城市里站稳脚跟了。
每年春节，厂里总要举行联欢会。我每年都是节目主持人，和裁剪ຘ车间的一个小伙子搭档主持节目，还要煞ย费苦心地准备一些游戏活动，采购奖品，倒也搞得有声有色。
最重要的，我逐渐被排斥我的人承认了。我用我的人格征服了曾经敌视我的人，我用我的能ม力树立了自己的尊严å。
四十八
妹妹的幸福那么เ简单。为了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宁愿放弃在大城市打工的机会，宁愿放弃拿工资，宁愿住进三间石头垒砌的老屋，宁愿握锄头种地，宁愿帮婆家承担很多债务……爱情像一双占了魔力的手，把妹妹俘获了。
妹妹美华还是没我有毅力。她在厂里做了一年半的拷边工后，就闹着要回家了。我问她为ฦ什么？她说："因为ฦ我无法忍受每天工作十六个ฐ小时，无法忍受组长的训斥，无法忍受机械枯燥的打工生活，我宁愿回家种地。"我太了解性格刚烈的妹妹了，她从小到大就最讨厌受窝囊气。妹妹来时签了三年合同，交了一千元押金，作为厂里对员工的培训费。如果合同未满即离厂，押金不退。
第46๔节：妹妹简单的幸福
我劝妹妹再忍耐一年半，她却气鼓鼓地说：一天都不愿干了，一进工厂大门就心情压抑，一见组长的脸就心烦。妹妹的心情我太能理解了，我是从车间里摸爬滚打过来的，那ว种煎熬的滋味我尝过太多。只不过，我比她更能ม忍耐，更想出人头地，所有的苦我都能坚持。
妹妹走了，一千元押金也没要回来，我跟厂长交涉过几次，也无济于事，这是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的，谁也无法破例。我暗地里恨得咬牙切齿，但也无可奈何。实际上，厂里的员工像流水的兵一样，每个月都有跳槽或回老家的。也难怪那些外来妹们，每天趴在缝纫机上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很少有人受得了的，何况还要忍受师傅的责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