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永远忘不了他在那年元旦ຆ演出的一场闹剧。闹剧ຕ盛大辉煌,因为它牵涉到เ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

知青头好像喜欢狂热地吃苦,他穿着单薄破旧,气管炎作时才在脖子上套个睛纶大领套,一动作,那领ๆ会嗖嗖地转前转后。他对林业活一窍不通,但仍天天早起带队上山,抢着斧子到处乱削砍。午饭顿顿吃杂粮,不喝水也不带咸菜,食用起来像只噎ດ食的鸡,老打干呃。烤火时,他脱去破棉袄,里头是件缩得很小的纱衣,本色已白得无法辨认。男生们老说他肚皮薄得像牛皮纸,大约是清苦的饮食加之宿风饮雨的辛劳所致。

"他……什么时候动身?"ิ我问。我难过这消เ息居然不是由他亲口告诉我。早晨,我曾在食堂见过他,他只匆匆给了我一瞥就擦肩而过。

"那ว也不能ม怪卷毛。"ิ瓦西里猛吸一口气,"不知者不为ฦ罪。唉,仓库烧了,那ว么多工具,还有你们几个的家当!我真悔。"ิ

是夜,我们谈了一夜,这个坦诚而又有勇气的女孩感情复杂,丰ถ富得出我的想象。她说她死心已定,已买好整瓶的安眠药。

她迎面走来,我们相对无言,仿佛在辨别对方的真伪。突然,她扬了扬美丽的弯眉,丢开那个旅行袋,扑上来与我紧紧ู拥抱。

我忽然敬仰起吴国斌,她的话符合我,我一向向往大起大落的日子。在两个人间就此相通起来。她是个ฐ毫无诗意的女孩,待人冷漠无情,脸上有块破相的疤。跟她交往,我总有深入虎穴的戒备,从那ว天起直到她进入监狱。

卷毛埋头整理捐款,好好的吐出一声长吁。"是没盼头,难道一辈子就这样混吗?"

"全好了?"他惊讶地扬扬眉毛,"能ม到食堂买粗粮吃,真快呐。"

可怕的消息按踵而来,人人都议论小个子的郑๳闯疯掉了,只身一人对一帮嘲弄他的人挥拳头,结果被揍个鼻青眼肿;过几天又有新消息,更骇人听闻,说他又主动出击了一回,牙都被打松动了。

知青头满足而去。郑闯猝然抬头,从鼻腔里吭出一声。他居然会这种小阴谋,纯属弱男ç孩的狡猾。我了一会儿呆,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悲痛。社会原来就是各种人,大家藏头掖脚地处在一起?我又想起舅公一番老谋深算的处世哲学。但愿我所要见的社会不那么เ肮脏,如一个光洁的红苹果。

这一次我明确了这个人对我的反感已变为固定。那起源于一种抵触,甚至一种噢觉。有些人之ใ间只消彼此远远地望上一眼,就会感觉肌肉紧张,如戒备什么利器。那是从骨缝里冒出的狭隘本能。然而这之前๩,平辈的大上几岁的男ç生只会马马虎虎地把我划出他们的注意圈,只有这知青头例外。

美妹已恋爱了整三年。对方是我远亲,浙江人,很有江南才子的风度。小多阿哥一九六七年初来我家住过几天,处处宠着我,眼光温和得让我想放声大哭。他走后不久就越过我频频跟美妹通信,把他的远房表妹冷落在一边。表妹在一个雨天跑出去兜了一个ฐ大圈子,回来了一天高烧,烧退后嫉妒也๣就消除;反倒觉得一旦ຆ美妹成为嫂子,身边又多了一房亲眷。

我亲密的女伴美妹就是最好的见证人。

母亲在那儿。听着她的在电å话中显得年轻的声音,我的手无力地垂下了;听筒里传来母亲的呼叫,我却觉得无຀话可说,要说也是不咸不淡的敷衍。一年半内积蓄起对她的深情厚意,仿佛遗留在当地了。

父亲在一丈多远的地方等我,他微微张着嘴,有些惊诧;但他绝不会开口询问,他像是喜欢在不明不白中保持自身的镇定。

"她没病,好好的。"我说,"你为ฦ什么要让人虚惊一场?"

他继续一阵疾走之后,说:"你先头是给你妈妈打电话!"

他的口吻不温不怒,就像拱手让出当主角的资格。在情感方面,他不争不抢;我从十三岁起便开始疏远父亲,说不清是为什么。有人说,挑剔父亲的女孩将来会挑剔丈夫,我大惊失色,决定收敛。但见到เ父亲新剃了头,上油性十足,我又会冒出种不满,重新า在心里排斥他。父亲洞察一切,他主ว动退得远远的,一副甘于寂寞的样子。

我看着父亲,他的鬓角那ว儿汗津津的,一个肩已๐低下去。我说:"我来吧!"

父亲无动于衷。于是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他呵了口气,说:"ิ不费力的。"

我庆幸是由父亲独自来接我,让我把全部注意力给予他,而没有掠过他重重地落到เ母亲身上。人的思路是多么不可思议,我从此改变了对父亲的冷淡与轻慢,那个起因在于偶然的注意:父亲并非心不在焉,而是他的听力出了毛病,他提前退化了,耳背了,世界变得清淡寡味。我想到เ,骄傲的他是回避这些的,但是当这衰老的迹象突然降临ภ在一个清晨,他当初的震惊和受伤是那样深刻๑;那ว些余惊至今仍能让我体察出,像胶皮车轮一般在心上轧出印辙。

我从父亲手中抢夺旅行袋,但他极其固执,他喘吁吁地充当一下爱护女儿的强壮父亲。挨着他走,我能噢到他领口散出烟草与油腻混和的气味,这让我感到เ踏实,感到เ平安和亲近。这种感觉不难追溯——一年半中,绝大部分家信都由父亲代笔,尽管其中添着些不伦不类的话,代表着母亲的授意与他的措词相结合是如此别扭,不合时宜。然而出自他手,必定沾染他特有的气息。封封信上都淡淡地带着与他领口的混杂味相吻合的气息。两者相连,我对他的情感骤增,变得历史悠长。父亲的字很苗条很随意,因此耐看;每读一遍都能重新识出些被误解的新字,从而,整个信也๣变成值得咀嚼的精品。

走进熟悉的弄堂,我忽然万分惶恐,它竟那么狭小,又如此灰暗,偏偏一点不陌生,就如刚摘下望远镜,觉了那种反差。我觉得我人大心大了,走到这儿就气闷异常,到了家又会如何——一年半前,我曾把到弄堂走走当成是放风,因为ฦ弄堂直直的,空空荡荡。

我大声问父亲:"家里还是老样子吗?"

"哦,你妈妈她卖了缝纫机。"他说。

我问为何要卖它。在我的观念中卖东西是家道衰弱的表现,尽管我对那ว台机器深恶痛绝,但想到เ它已摆在别人家中,心里仍有些落泊。

然而父亲没答话,有点幸灾乐祸ຖ地咳嗽ณ一声。他对母亲埋头此道的怨恨我在这时察觉到了。但他从来不说,从来不表示;怨恨跟喜欢他都包涵于内心。

母亲曾多次提及与父亲的恋爱,说那时他们一同转业到地方,住同一家饭店。父亲那时清秀、潇洒,一表人才。他们是最炎热的夏季结的婚,没举行仪式。母亲说她当时住的是朝北间,父亲那间朝南,所以她就迁徙到那里去了。不知怎的,父亲当初ม的按兵不动,总让我觉得预示着什么。后来我问过父亲关于他与母亲的婚姻。他只笼统地说,当时就觉得母亲的字好——一手好字促成了一桩婚姻?母亲对此的滔滔不绝,让我觉得她是爱情上的幸运儿;父亲则不同,他甚至忘掉了那些细节和主干,于是他的爱情是零零星星的。我觉得,也许他这一辈子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关于我父亲,我还想提及一点:

在我探亲期间,父亲患了一次病,我记不起息的什么病,仿佛当初ม就未过问。父亲在家虚弱地躺了几天,时有人来探病,但我对他们过目就忘。

有一天中ณ午,来了一位父亲的女同事,她远比母亲漂亮。我想我该试着去喜欢她的;然而,她用轻柔密切的口吻与父亲讲话,并且,从她谈话中透露出对我们家以及父亲的了解,这使我愤怒得决计与她为敌。

父亲以少有的热情接待她,他婉言留แ她与我们共进午餐,并吩咐我再添些菜。我冷眼瞧着他,头一回让他在外人面前๩威信扫地。

我骄横地搅乱了父亲难得的愿望。事后,父亲却没大雷霆,只是轻轻地用干燥的手掌拍了拍我后脑แ,那种随意又和善的责怪我已多年未享用了,重温它,禁不住热泪盈眶。

我不知父亲是否爱那美妇人,那是存在他内心永久的谜。我却可以断定,即便他爱得她疯,那种爱也深不过他的爱女之心;这是我的优越之ใ处:我是父亲独一无຀二的女儿。

父亲很聪明,很有远见,他不动声色地耐心地让我明白了他的爱。

回沪第二日,我便去老城区探望外婆,因为像她,心里总是怀有对祖先一般的虔诚,不及早ຉ赶去,于心不安。

外婆一下老去无数,坚强的女人有朝一日຅也会消蚀,精力体力弃她而去。她半截入土,靠那绵长的生命线维持那微光般虚弱的生命。

她垂着眼皮,仿佛把自己罩在阴影里,她用嘴吸气,齐崭崭的假牙以及凸出的牙床骨变得显眼。她端坐着,双踝上盖一块厚棉巾๢。

我俯下身去,挨近她,就有一种进入她境界ศ的神๰秘感。我怵怵地叫道:"外婆!"

她缓缓睁开双目,眼上有一层裔。薄如蝉翼,她用手背擦着眼角,动作宛如一个稚嫩的幼童。我感觉,她在梦中刚刚ธ回过那儿。

"你舅公殁了。"她说。

我点点头,舅公是外婆的亲弟弟,他死在她之ใ前,她的心便死了一半。我想到舅公的牛皮箱已烧成灰烬,然而那个铜制的鬼符般的硬锁却仍在,也๣许它已被人捡去收藏起来;也许冷清地埋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总之它还存在着。比它老主人瘦削๦的脸຀颊和相对饱满突出的头盖骨活得更久长。

外婆一阵急喘,喘过后,她亲切地微笑了,这是她对我的最高待遇。我按她的示ิ意把椅子移近,我的膝盖磕碰着她的膝盖,很辛酸地想到เ那松弛的皮肤下酥疏的骨质。

她问了我在那里的饮食起居,目光安详,像跟一个同辈人在聊天。我-一作答,尽可能详细周到。我忽然很留恋这种不慌不忙的交谈,让多余的时光像酒精那样一点点挥掉,我体会出老的那种滋味。

"ิ你有出息了。"ิ她说,"ิ我看得出。过去你可不是这样的,你那时没头没脑,疯疯癫癫,跟别的外孙女没一点区别。"

"ิ可我还是我。"

她感慨又固执地重复一遍:"是不一样。你有心事了,而她们没有。"ิ

一缕冬日的阳光斜ฒ斜地照进来,落在外婆的肩上,她的脸也因此变得光亮。我现她高高的颧骨之上也爬满碎密的细纹,像一种图案,勾划ฐ出她所有的阅历。我喜欢她,崇敬她,觉得她与我心心相印。

"外婆,我是有心事。"我小声说。

然而外婆没听见,她只顾絮絮地说;"从前你老是连说带笑,拖泥带水;现在,说是说,笑是笑,心中有数,见多识广……我看见你出息了,出息了……"

外婆没提她众多的外孙。她一向器重他们,把他们当成她的荣耀,无时无刻不会放弃谈他们。她说到他们时,口气总像在贬低其他任何人。然而,她后来沉默了,闭口不提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直到เ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或许她老人家对一手栽培的他们灰心丧气了;或许对他们的那份热情已燃烧贻尽,无຀力维持。抑或,在她内心深处潜藏着对女孩们深不可测的爱与怜悯,只是在她暮年时才意识到,她幡然领悟,返朴归真。

外婆不久就去世了,她的死安详透彻,飘飘欲仙。她没留下一句临终遗言,我知道那ว是她无意再环视八十年来的人生。弥留之ใ际,她迫不及待地挣脱人生的羁绊,去追随她亲爱的父母和兄弟……

回沪才一周,亲友们就探访完毕。同学中留工矿的遍布整个ฐ区,只是他们都活得辛辛苦苦,被拴在单位。绰绰有余的时光逼迫我过慵懒的生活:每天睡到เ人酥软了才起床,家里照ั例人去楼空,空碗筷们一片狼藉。从独自生活又回归家庭生活仿佛也有新意,然而我很快就厌烦它的繁琐,家务活我算是干不好了,无缘无故会掉破碗,摔得支离破碎。几次下来,每早起来都会在桌上觉母亲的仓促留言:多休息,勿干事。

除我之ใ外,人人都在忙,我的感觉像是被人剥夺了什么,周围没有我的生活。我提笔给钱小曼写信,她陪恋人留守连队,准备下一批杀回上海探亲。在信封上填写那个地址,这令我怀念那积雪的地方。我知道我从此要受苦了,因为ฦ眷恋被分割两处,怀乡๥病无法根治:在那里怀念此地,在此地又忆起哪里,分不清哪头是根哪头是枝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