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可别人不那么看!要上纲上线!"瓦西里说,"ิ万林强帮我讲了两ä句话,娘的,一纸通知,让他卷铺盖上学习班。"

我推推倪娜,她怀孕后总特别敏感,偏爱起惨兮兮的气氛:"别担心,火不是瓦西里点的,不会出什么เ大事。"

"我死不罢休,所以才跑出来。"ิ她说。

我觉得在那ว场惨剧中,美妹仍是个ฐ勇敢的女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悄悄地搭车下山,在门面小小的供销社购得一洁白的夹。我握着它走过车站时,跟前竟幻觉般地出现一身素装ณ的美妹。

"说这话没出息。做人就要敢做敢为,能屈能ม伸。把世上各种各样的滋味都统统尝遍,冒险、吃苦、享乐,什么เ也不放过,活一世也下叫冤枉。"ิ

"已经开始烂了。"ิ吴国斌冷冷一笑,"ิ蹲在这个鬼地方闷得半死,再管也๣没用。监狱里也有闹暴动的、"

贮木场集训完毕之前,我的病不治自愈,感觉就像换了满腔新血液。那时,关于郑闯的种种说法也开始降温。男ç生们普遍对他由嫌恶变为疏远,无຀可奈何地默认了他所有的习惯。他虽没交成个ฐ知心朋友,却也成为个ฐ独来独往的自由人士,去食堂路上,悠闲自得地敲着铝饭盒。那是病愈后初次见到他。

我不再多说,看着他额๩上汗津津起来,然后他便魂不守舍地走掉,好长时间不再露面,仿佛是在等待我忘掉这些。我后悔触犯了他的伤疤,他不愿我知道不利于他的一切。男孩未成熟ງ的自尊煎熬着他,他受不了,于是铤而走险。

当时郑闯的表现尖锐地刺痛我,太阳穴那ว儿扑扑乱跳。奇怪,我丝毫没有怪罪郑闯,我尚且恐慌上司的威慑,那个肩膀薄薄的男孩自然不是对手。我忽然恨上了知青头,恨得纯粹,没留一点余地。

他说:"像你这样的女生倒是少见!"

赤日຅炎炎的十六岁夏季,她趿一双厚底本屐,鞋带鲜红鲜红的;那时少女们流行穿"越南衫"ิ,就是圆圆的和尚领,拉链装在背后的短袖衬衣。独独她拆除袖子,挖低领口,再镶上一圈用本料做的抽绉花边;这就洗清椰林丛中苦兮兮的越南少女味,显得大富大贵,很有一番日຅本仕女的妖娆风范。母亲曾说美妹善于修饰,意思指她并不漂亮。对于一个陌生女孩我能立即判断她是美是丑;但对朝夕相处的人就困难了,我觉得美妹的长相本该如此,没什么可挑剔的疵点。母亲的目光竟如此锐利,我想她肯定也不满意我的外貌。

枯燥冗长的生活犹如沙漠,人能生存下去,不被吞噬,细细寻去,必是那人心里有些希๶望和欢乐。我当初的欢乐在旁人来看或许太渺小,可它确确实实是我的甘泉。

我永远忘不了他在那年元旦演出的一场闹剧。闹剧盛大辉煌,因为ฦ它牵涉到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

去看守所探望吴国斌的那个元旦,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在冰窖似的露天地行走,便会相信有关冻掉鼻子之类的说法。我走着,脚๐冷缩得厉害,在鞋内哐哐响,硬痛,有一道裂开的深刻的口子不时渗出鲜ຒ红色液体。脸腮让风舌吹得麻木,感觉像裹着一层浆过的粗布,难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表情。惟有眼睛例外,泪腺活跃,仿佛随时呼之欲出。狂风挟裹๥着雪渣碎石在空旷处回漩,出鬼怪般的吼叫,阴森可怖,如在召集冰冷的野魂。我走了一程又踅回来,这么徒步上山,随时可能变成一具僵硬的女尸。我走向贮木场调度室,正逢指导员老邢在那儿聊天。

"这种天你逛到山下来,真是不知深浅!"他居高临ภ下地瞧着我,歪过脖子叹口气,"连熊瞎子都乖乖地蹲仓了,傻狍子还乱窜。"

调度嘿๹嘿乱笑。老邢就越拿出点家长权威,给我一些软钉子。他像个伪装成老头的小孩,一旦有人捧,就晕乎ๆ了。不过既ຂ然撞见了他,那种家长权威就不容他撒手不管事。在他足威风之ใ后,便打听有没有去知青连的便车。

"今个放假,车放到你知青连去拉西北风?"调度说。

"有没有顺道的车?"

"明天清早或许有。"ิ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已有温暖的归宿。这种感觉很像在家时,半夜雷鸣刮ุ风,倾盆大雨铺天盖地,我只消蜷缩在软乎乎ๆ的被窝里,因为父亲会起床乒乒乓乓地关闭每一个窗户;倾洒的雨水湿了他的手臂,他甩着,雨丝便飘忽过来,给人一种亲切而又安全的依托。

指导员满屋踱,背着手,刻板的脊ิ背像块良木。以前我总觉得微驼的后背富有人情味,温良牢靠;这一次倒现刀削一般的后背也同样有简捷的气概。以后记起这老头,那个ฐ后背便会率先探出来,然后那一天的心境也纷纷复原。我们调回上海ร后,他曾领ๆ着儿子来求医,在大城市中他成了个显眼的乡巴佬,处处受挫;看他陪着小心,卑微地穿越汽车稠密的街区时,我异常痛苦。我在那个阳历年的下午,已把这老头接受为一个长辈,连同他的狡黠、朴实、以及时时冒尖的小虚荣。

傍晚时,哦,只是天空灰得如黄昏,天地间浑浑噩噩,飘摇着凝固成粉末状的寒流,一簇簇,一排排,弥天遮地,似尘埃,又似淡色的烟灰,几步开外就难辨人影。指导员踱步的圈越缩越小,干脆就绕着调度转,如把他踏过的地域用细线画出来,准会像一张织得密匝匝的蜘蛛网。

"娘的,这鬼天!"他怒不可遏地骂道,"这不是存心为难我姓邢的!"

"咋啦?"调度问。

"不打了她,我也跑不了!"他说,"横竖在这儿蹲一宿!有酒吗?兄弟我要借你这块宝地用一用,肯赏脸຀吗?"

调度打着哈哈,连忙跑出去联系车。指导员一身豪气地骂道:"ิ免崽子,他倒怯场了。我手下人的事,他不管能行吗?"ิ

我说:"亏得你在。"

"你这句话可说到点子上了。"ิ他自负地干咳一声,荣耀使他精神焕,像鸡那么竦地一抖,将棉袄紧ู了紧。

司机踩动了油门,老邢猛然大喝一声:一停车!捎上我的话!"他摸出张旧ງ烘烘的纸,枕在手心上,弯着嘴唇把人中拉长,傲慢地划拉了几笔,他落笔滞重,宛如犁地。我感觉他是在进一步凸现他的荣耀,舍不得轻易地让其溜之大吉。

他把纸条递我:"面交朱庆涛,你记着了?"ิ口气中气度非凡,威风凛凛,极像个ฐ领地的酋长。我从讪笑之中又悟出点敬意。

车在风雪缥缈中行驶,险象环生,一路上,我捏紧这纸条,莫名其妙地把这当成护身符;不知是出于对那老头的信赖,还是已经料到เ这轻若鸿毛的破纸条会改变顽劣的朱庆涛。

暮色中我跳下车,司机旋即掉头回场部。远远望去,连里每一个炉口都烧得极旺,底下鲜红色的炭火摞起半尺多高,新添上的干柴喷出青蓝色的长火舌,一红一蓝文辉,仿佛在相互熬炼。

朱庆涛拄着根长长的烧火棍,缩头缩脑地往公路边张望,叫道:"就你一个吗?好大的气派,坐上专车了!"

他常往场部跑,背个军用书包,雄赳赳的,脸຀上有一种去西天取经似的虔诚,搭不上便车,就步行百十里。失火那ว夜他腹泻六次,第二日຅清晨却徒步去场部汇报;据说汇报完毕就脱水了,昏死在场部ຖ办公室。想起他,我总有面对一件铁制利器的寒气逼过来的感觉。

我把皱巴巴的纸条交给他,他犹豫了一下,那中间他的太阳穴朴地一弹,振幅很强,我猜想他心理活动剧ຕ烈异常。他口吃道:"有话说嘛,何必……"

在一刹那间,我感觉到从未有的平等。他忸怩的神๰情、他的失态忽然开始了我们间的新联系。那个序幕一旦拉开,从此他在我眼里先是一个男子。憎恶、抵触都脱离不了那微妙的一层。这令人恼怒得要生出些恶意,我简直真想写封情书去将他一军。

我擦过他的肩走进连部ຖ,把纸条扔在办公桌上,他跟进来,避免与我的目光接触,一副甘拜下风的样子。我出了门,完全像个胜利者,俘虏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

回到小粮库,钱小曼正在干粉粉的谷粟气中抽泣,说是小腹胀痛得很凶。她让我按她的腹部ຖ,果然,那ว儿硬硬的,纠成一块硬饼。我奋力地揉着,在惯性中越揉越快,整条臂膀麻木一片。我最见不得病孩,怕他们歪着抽搐,怕他们悲惨的叫喊,而钱小曼瘦若小鸡的身躯同样令我心酸。

她吭吭叽叽的,虚弱而又苍白;她腹部每一个微小的蠕动都让我惊恐。突然,她一把推开我,手劲极猛,是一种从好筋骨的躯体内透出的干练,随即,她翻身坐起,脚๐空蹬着;"鞋呢,外面出事了!快去!"

果然听到杂乱的声音,仿佛有许多把铁锹在地面铲动。奔出去一看,只见知青头挥舞着双臂,正指挥几个人挨个往炉口里填雪。火像蛇那ว么愤怒地嘶嘶叫着,然而几大锹雪压上去后,便声息全无,一大团湿烟气滚烫地从炉口喷薄而出。

"撤火!撤灭所有炉火!"朱庆涛๙亢奋地出胸腔音。

许多人涌出,纷纷叫骂。我想知青头他定是疯了,此刻零下五十度,撤了火那就意味着要人命。这样冰天雪地的日຅子,去雪丛里就能找到เ冻死的小野兽,况且现已๐快天黑,熄了火,这一夜怎么熬过去!

"把食堂的火也撤掉!"

"不行,饭还没们熟!"ิ

"半分钟也不能耽搁!"知青头说,"快撤火!刚才指导员捎信来,上级有命令,今天要严å防火种,不准冒烟——防火期内是马虎不得的,违抗它,就是违抗军令!"

人群沸腾了,在一大片水汽中ณ跳出个小个子,冲上去夺铁锹,嚷着:"不能撤火!那会冻死人的!"ิ紧接着,又冲上去几个人。

他们抢夺着,动作幅度渐渐伸展,变成了群体的斗殴。伸脚拔拳,动作舒展洒脱,进击的与被击的仿佛都陶醉了,鸦雀无声,在那残酷的运动中ณ扑滚、冲击。

那个群体不断有人加入,场面壮观,雪沫飞溅;我看到知青头被两个ฐ人围打,一人在前,一人拥后,他吐出猩红色的舌头喘着粗气,一面却声嘶力竭地叫道:"ิ撤火!谁敢违抗,谁就是反革命!"

唯一的喊声激扬了更多旁观者加入,许多人围会形成一个圈子,知青头一站起,就有人拔出一拳让他扑倒在地。他合扑着,双手撑地,腰里的军用皮带松松地挎着。待他拱着的头逐渐抬起,又响起锐利得带哨音的喊叫:"撤火!严防任何火种!"然后,四肢一阵抽搐,又扑倒在雪地上。

人们纷纷散开,掉转头去扒出炉口的湿炭,乱锹声声,再加上不断ษ散开的带焦味的水汽,仿佛正亲临ภ过一场战乱。有的炉口又重新燃烧起来,平素า懒惰成性的人都在四处觅寻干柴,然后轮流守护在炉边。这个气候中ณ人人自危,半夜熄火,室内的暖瓶的热水都会结冻,那ว严酷的现实让人纷纷勤快起来,谁都不敢把生命当赌注押上去。

知青头倒在那ว里;钱小曼飞奔而去。她半跪着,把他的头抱起;知青头睁开眼,神๰经质地大叫:"不准点火!执行上级命令!"ิ他的手撑直着,硬僵僵地朝火光爬行了一步。

我不由对这个人的气节肃然起敬,觉得他有男人的血气方刚,哪怕他带着赌徒的孤注一掷的狂气,但他在这种情况下毫不松垮,充满豪气,我觉得他是条好汉,具备指点江山的魄力和气概。

钱小曼半跪在那儿,她是被知青头甩开的,他撇下她,踉踉跄跄地奔向连部ຖ,膝盖屈着,眼镜散了架。钱小曼移动着膝盖,也跟去连部ຖ,两行清泪徐徐挂下。我觉得那ว泪水并非代表软弱,十分动人心魄!

知青头摇摇晃晃地踅出,托着连内唯一的一支大枪:他哗啦一声推上子弹,一步一步朝那炉火逼去,"散开!撤火!否则我要开枪执行命令!散开!"

守着炉火的人本能地往中ณ间靠了靠,形成一堵紧密的人墙,黑压压的,不停地蠕动着,火花映着那些脚杆。

知青头朝天放了一枪,枪声穿越冷薄稀疏的空气呼啸而去。人群似乎被激怒,被燃起某种蕴藏着的野性。有人叫了一声:"夺下他的枪!"立即,盲从的人群便"轰"一下爆了一阵吼叫:

"夺他的枪!"

"ิ反正是死。"ิ

"不当冻死鬼!"

又是两声枪响,知青头擎起的枪管慢慢移下来,从那ว喷出的火药味撩拨起纯男人的激动,人群忽而拔高一寸,有人呜咽般地怪叫一声,随即,又接上了欢乐่的调头。

"冲上去,他不敢放枪!"

"绑起他来!"

几个人果然抄着木棒围上来,其中一个ฐ拿着一捆粗麻绳;知青头拉上枪栓,叫道:"退回去,别当肇事者!"

"你乖乖闭上嘴,放下枪,"人群中ณ有人喊,"ิ我们井水不犯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