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不再多说,看着他额๩上汗津津起来,然后他便魂不守舍地走掉,好长时间不再露面,仿佛是在等待我忘掉这些。我后悔触犯了他的伤疤,他不愿我知道不利于他的一切。男孩未成熟ງ的自尊煎æ熬着他,他受不了,于是铤而走险。

那时我已病得半死,风疹般的小块布满全身,奇痒无比,有的已๐开始溃烂。脸部肿得一按就是一个ฐ浅坑。郑闯偶然来探望,忘不了携带些礼品:一小纸袋白糖,或是一点点肉松,每回他都说:我只剩这些了。我羞于接受,因为这馈赠中充满异彩:郑间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送给除我之外的第二个ฐ女孩。

他说:"ิ像你这样的女生倒是少见!"

"你是说我吗?"

枯燥冗长的生活犹如沙漠,人能生存下去,不被吞噬,细细寻去,必是那ว人心里有些希望和欢乐。我当初的欢乐在旁人来看或许太渺小,可它确确实实是我的甘泉。

我常常产生幻觉,仿佛那ว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就是我自己。痛苦化成了深刻的怨恨,它教会我斜着眼瞧她,眼光很邪ิ恶;有时我想死,用之来报复母亲。可是那股恨里却很复杂地裹๥着一种特别的爱,简直畸形。我越是在心里遗弃她,就越想维护她,弥补对她的遗弃。我想,这大概是血缘带来的一脉ำ相承的亲近感,它真叫要命。

男生先瓦解:穿得衣冠不整、肥大的布裤从来从去——男ç人灰心无聊,总会先体现在服饰上。他们聚在一块喝酒,装被谋杀者的尖叫,还有打架骂娘๤,像是满心把自己搞坏。后来居然又连续生失窃,其中有个小个子男ç生存款被盗,嚎啕大哭,说是那ว是存着探亲用的。

卷毛为他搞募捐活动,跑到เ女宿舍来,连声说老实人太吃亏。弄得钱小曼惶惶然,仿佛很快会祸及她。"ิ怎么没人管呢?"她拍拍胯骨。

"已经开始烂了。"吴国斌冷冷一笑,"蹲在这个鬼地方闷得半死,再管也没用。监狱里也有闹暴动的、"

卷毛埋头整理捐款,好好的吐出一声长吁。"是没盼头,难道一辈子就这样混吗?"

钱小曼使劲刷็鞋帮上的干泥,人小心大,附和道:"出人头地能有几个ฐ?"

"ิ说这话没出息。做人就要敢做敢为,能屈能伸。把世上各种各样的滋味都统统尝遍,冒险、吃苦、享乐,什么也不放过,活一世也๣下叫冤枉。"

我忽然敬仰起吴国斌,她的话符合我,我一向向往大起大落的日子。在两个人间就此相通起来。她是个ฐ毫无诗意的女孩,待人冷漠无຀情,脸上有块破相的疤。跟她交往,我总有深入虎穴的戒备,从那ว天起直到เ她进入监狱。

春假中ณ我的朋友倪娜,跟随瓦西里去了齐齐哈尔,探望瓦西里的姐姐。她邀我同去,说话时她高大的丈夫耸耸肩,做出对娇妻的宽容。这很伤我,尽管倪娜一片好意。

"ิ我有别的安排。"我生硬地说。

"这儿的气氛不怎么好,还是出去轻松一下。小姑娘,别固执。"

"ิ我真有安排。"ิ

她没再坚持,只说:"想开点。否则悲伤会没完没了缠住你!"

那个叫郑闯的小恋人才十六岁,暴死于天冻地裂、草木衰黄的冬季。关于他的遗物我一无所有,他甚至没留一句遗言。假若没那个圆鼓鼓的新坟墓,他简直就恰似一个ฐ先甜后苦的梦魔。好长时间,我被灾难压得愁容满面。我原本偏爱忧伤,母亲说是无病呻吟的小姐脾气。我既有本性的伤情又添上冬天的打击,益悲惨起来,脱๳、畏寒,只差口吐鲜血。

一天,我收到美妹的信,她写了一通宽慰我的话后,话锋一转,突然提到เ小多已有一个月未给她去信。她在那上头惨兮兮地写道:"ิ请帮我拯救爱情,你是它的目击者。"

美妹怎会落到焦头烂额๩的田à地!我忽然生出种火气:我们就都那么倒运?非扳回来不可!那ว番火气烧得我振奋,浑身血液畅通,大有起死回生之感。以后我又试过数次,确认愤怒对忧郁有压抑作用,就如深色能涂没淡雅的色彩;然而我却未研究出何种情绪可压制愤怒,所以我宁可忧郁下去。

小多是我远房表哥,才子模样,曾给美妹寄过情书无数,美妹展示过其中ณ精华部分。这使我既受害又受益。受害处是从此迷上生活中罕见的燃烧般的炽热恋爱;受益处恰恰也是这一点,即爱情观的层次高远。小多中学毕业在家里吃了二年多者米饭,据说是看看风头。他早我一步来了黑龙江,也是林场,可离我们不近,叫什么大树屯林场。

我开始酝酿一封讨伐信。我口才不怎么好,跟人说话总感觉倒不干净似的,写信我却能有条不紊,因此也比较看重写信拿手的其他人。

我正挥得酣畅,就听吴国斌把她刚收到的信撕碎,撕信时她脸部怨气冲天,像在撕裂仇人。我觉得她不可捉摸,不由多看她一眼。后来我现这正是我对她的兴趣所在。

"明天就走!"她自言自语道,一面恨恨地在软疲的枕头上猛拍一掌,"你那个大村屯就去不得吗?"

我吃了一惊:"你去大树屯林场?"ิ

"是啦。"ิ她说,"想追根刨底吗?"

"不,我亲戚在那儿,有封急信你帮我带去好吗?"

她没开尊口,那就代表答应。她从不肯痛痛快快地帮别ี人一点小忙,仿佛利人与损己是同一概念。她躺在那儿翻来覆去,等到我糊封口,她说道:

"喂,干脆一起上大村屯去逛逛。"ิ

"去那儿?"

"反正放假,现在你那个小弟弟又不在了,出去散散心。"她说,"不远,坐半夭火车就到。"

我对倪娜说过另有安排,对她用了托词我内疚,眼前๩倘能把这假期安排掉,托词就变成先见之明。况且远离父母亲人,小多的那ว点远亲也变得无຀比珍贵。可惜,这月的余钱都捐给失窃者了,问人借钱我不愿,那个"欠"字让我觉得下贱。大约是对舅公遗风的深切厌恶。

"担心盘缠?"她笑起来,尖声尖气,"ิ那趟火车不会收我们的票,免费运送。"

"认识列车员?"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呵,当然。"她肯定地说。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搭车到了贮木场,然后去了车站。吴国斌买了三张站台票,我们便顺利ำ地在车上占了个长条硬席。我背了个ฐ方包,那是上海的时兴货,里面装着给小多的礼品:两袋豆腐粉。

从上海出时行李中大半是吃食;玫瑰酱菜、红糖、炒米粉拌芝麻、小黄糕、按叶糖、盐金枣……像个ฐ廉价食品展览会。然而上海货到了这儿就剩ທ不下的,要是豆腐粉能生吞着吃,小多也得不到เ礼物了。真的,上海带的精盐蘸馒头都有人上来抢夺,抢不上就用纱手套什么来交换。

钱小曼穿了双新单鞋靠窗坐着,鞋略๓小,挤得脚面高高隆起,很畸形,走路总像跳忠字舞那么善用脚跟踢打地面。我们肯让她跟着跑出来,使她大大地感恩,不时展露笑意:

"旅行开始了!"她用唇部音,生脆,"怎么没见那个列车员朋友?"

吴国斌瞪瞪她,扭转头去。这个人常常喜怒无常。看得出,钱小曼跟她相处手心里总捏着把汗;平素า吴国斌差ๆ她干这干那,她总是任劳任怨。开春时她长高了几码,过了一米五五大关,可惜万林强从不注意这点,总管她叫"小不点"。其实在我们中ณ间,钱小曼最适合当妻子。她劳碌,做起事来手脚快得呼呼生风;她说全是来这儿练出来的,在家里阿娘置家方แ寸不乱,她沾不上手。她那份天才,过独身生活似乎有点大才小用;不过,我总担心她会培养出一个ฐ懒汉丈夫。

林区的火车有点像交通车,动不动就停靠一个小站,下去十多人,换上十多人。停了五六站左右,车门那儿有人喊:"查票了!请把票都准备好。"

吴国斌一跳而起:"快,跟我走!"

钱小曼霍地站起;"快找到你朋友,他得管我们。"她有点绝望,脸຀涨成赭色,并且急得指手画脚。

吴国斌搡了她一把,搡得她昂着头向前冲了几步。我忽而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只得掮起方包,逃难一样跟着她们一气跑到最后一节车厢。那儿特别ี空,吴国斌找了个靠近车门的座位舒舒服服坐下。

我问:"你没朋友在这儿,对吗?"ิ

"有我也不靠他。"她傲慢地说,"我只靠自己的本事。"

"有还是没有?"我瞪着她。

"没有又怎么样!"她甩甩,迎上一步。

"你像个骗人的无赖!"

"现在你也成了混票的无赖。"

钱小曼急得要作揖:"别ี吵,别吵,查票的马上会追过来!"ิ

"你们有钱罚票຀就可以在此地候着!"ิ吴国斌直杵杵地盯着我,"我得当无຀赖,车一停我就下站台,上前面第一节车厢去。"

钱小曼直眨双眼皮,"ิ那为什么?"

"笨蛋,那儿已查过票了!"

车一停靠,我们就下车往前狂奔。此时此刻愤怒已๐无影无踪,只想着脱险,脑海一片空白。事后回想那一幕,对那些上了贼船不知回头的人充满同情。置身于非常环境,人的趋同劣根会动摇辛辛苦苦树了十多年的信念。这也许是人的软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