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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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雪,把农历十月里这种并不是年年都有的景象淹没了。田野里一片白雪。河滩里也是一片白雪。终年裸露的沙滩现在也闪着白雪的柔和色调。一道细流,在雪地里辟开一条曲曲弯弯的水道,把雪的原野割裂开来了。

我听到谁在叫喊我的名字。

“也许你心里还忘不了杨,对秀花热情不足,她敏感了!”我继续胡诌我从外国小说中看到เ的关于女人的议论,运用到惠畅的爱情矛盾中来,“人家说,女人对男ç人的敏感,并不受文化程度的限制,你可甭把秀花当傻瓜……”

“我跟杨琴茹的关系,打个比方แ说,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一点也๣不过分。”

一篇稿子读完,他放下稿纸,笑着侧过头,爽快地说:“感觉如何?随便说。”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一个ฐ旧罐头盒子里捏起一撮旱烟未儿,撒在一络用废弃稿纸裁成的纸条上,在手心三拧两转,就制造出一根喇叭形状的纸烟了,我也如法炮制,两人就对抽起来。我们没有固定工资,生产队要等农历年底才决分,通常是见不到什么เ钱的;我们谁也没有表过一个字,自然没有稿费,谁也买不起一盒最廉价的纸烟,却又不习惯使用老庄稼汉们那种笨拙而又难看的黄铜或白铁铸成的旱烟锅子。

看着他的新媳妇又一次捂着嘴打着呵欠,悄悄抹着困倦的泪水,我就起身告辞。他送我到村外,兴犹未尽,于是就站在小沟的水渠旁继续高谈阔论,丝毫也不担心谁听了去。

“有天晚上,半夜了,他在院子转来转去,我也๣睡不下,他一下子奔回屋,把我从炕上拉下来,叫我给他寻一本书,他要看书!我说哪里有书嘛?他叫我到你屋去,随便借一本啥书都行。我说黑天半夜,让民兵知道了,了得!”秀花抹着眼泪说,“他不敢逼我去借书了,在院子里扯自个的头,扣自己的胸ถ膛,我抱住他,叫他打我,我说你想看书想急了,没处出气,你在我身上出吧……”

我有点忍不住,鼻腔里酸酸的,这个只上过四年小学的农村女子,真是太伟大了。她所能给予他的一切,还有什么没有给予呢?没有了。

“工ื作组撤走那天,组长专门找他训话,说是好好劳动改造,和反动者汉划清界线才是活路,要是翻案的话,就要收拾他!”秀花说,“他一回来,跟狂了一样,在屋里喊,‘你定的案要是实事求是,为啥怕人翻呀?哈哈,做贼心虚!我就是要翻!你不训我我还担心,你越训我,我翻案的劲头越大!我要是翻不过来,我活着还有啥意思?翻!翻翻翻!’吓得我捂住他的嘴๨……”

我立即提醒她,务必要劝他稳定情绪,不要轻举妄动。据我所知,运动结束前,已布置下严å厉的打击翻案活动的条例,为着保卫这场运动的成果,是绝对不许翻案的。惠畅的行动,无຀疑会招致更惨的结果,怎么能硬撞墙呢?我再三叮咛她,一定要惠畅先沉住气……

“昨日຅晚上,他又逼我跟他离婚……”

“这家伙……打的啥主意啊?”

“他说,我娘家是贫农,我不必跟他背一辈子黑锅!我说我一不当官,二不写文章,三不想入党,任啥成分都一样。他又说孩子太可怜,跟他注定要受罪,长大了连个媳妇也๣难找!”秀花说,“他说要我跟他离了婚,把娃ใ儿带走,进谁家贫农的门做后代去……”

“唔呀……”我的感情又承受不住了。

“他说……俺娘儿俩一走,他就……满世界逛去呀!再不回……惠家庄来咧!”秀花哭了,哽哽咽咽,“我今日຅哄他说我来公社离婚,稳住他……”“闹成这样……”我坐不住了,“我这个星期六,后天晚上去劝他,你放心……”

“我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秀花抹着眼泪,“我也知道,你到俺地主屋去,说不定要给你抹黑……实在没法子了!”

“后天晚上,我一定去,你放心。”我给她再次肯定说,“你要耐心,甭急,甭烦。他在难中,免不了胡思乱想……”

“我说他,咱当不了作家当农民,也๣一样活着。咱劳动挣工分,养咱的娃娃ใ,只要我不嫌弃你是地主成分,咱就过咱的日月。”秀花委婉地说,“他这人……心眼太直,写不成文章,看不成书了,就不想活了……你去时,好好劝他,骂他,他不恼你……”

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再也找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来。是的,她对他已经做到了一个ฐ贤明的妻子所能做到เ的一切,我还能给她说什么呢?她没有文化,与惠畅在思想上和知识上差着相当远的一大截。她和他吵过架,怄过气,因为ฦ惠畅与那个ฐ医学院的女同学的往来而生过疑ທ窦,吃过醋。可是在惠畅遇到灭顶之灾的严重困境里,她却如此的主意坚定,支撑着这个濒临破毁的家庭。

她抱着孩子告别ี了,走出古庙改修成的民办中学的大门,下了土台阶,走到公路上,我叮嘱๥她慢走,她却悄声问:“我到你这儿来,对你有啥妨碍么?我背黑锅,挨谁谁染黑……”

我又能说什么เ呢?似乎她是特务,和我密谋颠覆共和国政权似的……

她抱着孩子走了,脚下匆匆,因为抱着孩子,腰部朝一边歪扭着,往前走去,渐渐远了。我忽然想流泪。我记起在她家的小厦屋里,听惠畅读他新创作的小说的情景,在惠畅的自鸣得意的读稿声中,伴奏着她在炕头纳扎鞋底时麻绳穿过布๧底儿的咝咝咝的声音,那么เ和谐,那么安详,而今已经恍若隔世了……

他简直像一条被囚笼关锁着的……狼!

我不无胆怯地走进他家的街门,又走进他的那间熟悉的小厦屋,看见他的第一眼时所产生的强烈印象,就是这样:他像一条被关在笼子里的狼。

他的浓密的头蓬乱而肮脏,粘着灰尘,大约两三个月没有剪剃了,几乎盖住了耳朵。他的胡须从两鬓直到下巴๒上,浑成一体,芜杂无章。最可怕的是那ว双眼睛,布满了红丝,呆滞而又冷漠,盯一眼令人心里打颤。

他没有和我打招呼。坐在门槛上,朝我翻了一眼,就低下头去了,两只手的指头叉在一起,胳膊时搭在膝盖上,竟是那ว样一种颓败的样子。

秀花急忙招呼我坐,却找不到一个可供人坐的椅子或板凳,等她从灶间取来一个小凳的时候,我已๐经在炕边上坐下了。变化太明显了,他支在墙根的抽屉条桌没有了,他往常坐的那ว把椅子也没有了,背墙根的装粮食的红漆板柜也不见了。不用问,属于被没收的财产而已经易换主人了。只有背墙的半墙上,凌空吊着的那两只红色木箱,还依样吊着。那是秀花娘家的陪嫁嫁妆,按政策条文不予没收的。这间小小的厦屋,现在变得空荡荡的了,只留แ下那个ฐ土炕,占去了厦屋的一半地盘,进门来找不到一只可以落坐的东西,惠畅总是坐在门槛上。

我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凄凉,不知该说什么了。是的,是凄凉,这个词儿准确不过,而且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我虽然熬过了从未经历过的三年困难时期,忍受过饥饿的种种滋味,却没有感受过什么叫凄凉。我没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话能ม够说出口,不由自主地把一支烟塞到他手上。

他接住烟,翻着红丝斑斑的大眼盯我一下,就擦着了火柴,猛吸一口,呼呼呼吐出一股又粗又长的烟柱,扬起头来,怪笑一声,摊开双手:“全完了!顷刻间天塌地裂,土崩瓦解,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真干净!”他随口胡诌着,忽然两手抱住脑袋,哇地一声哭起来。

我已经意识到他的精神上的绝望,已经濒临崩溃的边沿,我说:“惠畅,你冷静一下,有话咱们好好说说,你需要我帮忙的话,我尽力而为,你甭……”说完,自己也觉得贫乏而又无力。

“你……可惜只是个ฐ民办教师,你能帮啥忙嘛!”他摇摇头,痛苦而又绝望,“我现在需要包文正来明冤……”

“你又胡说了!”秀花在旁้边提醒他,“冤已经冤下了,你白说,不顶啥!现时咱只说低头过咱的日月……”

“低头?”他冷笑着,盯住媳妇,“低头低多久?这要我低一辈子哇?我给谁低头?要是我家里真正是地主,旧社ุ会欺压过群众,那我向人民低头,低到死我也๣活该!问题在于我们根本不是地主,我纯粹是给那ว个流氓低头!我受不下这口气……”

“即使是地主ว家庭,子女也无罪嘛!根本不存在向谁低头的问题。”我给他劝解,“暂时先稳定情绪,以后再向县上申诉……”

“你知道吗?那个团支书——那个流氓,现在就任大队长了!”惠畅说,“他早已说过,他在惠家庄有两ä个对手,这回全扳倒了!整垮了我,扫清了绊脚石;打倒了原大队长,他登极了!原大队长是个实干家,从来不尿他。老支书是个老好人……”

他说开话以后,情绪稍微稳定了。他告诉我,把他们家从中农变成地主的全部ຖ材料,都是那位团支书一手包揽的。团支书๰是工作组利用的积极分子中的头号种子,他有了报一箭之仇的极好机会。构成地主成分的关键一条是解放前三年的雇工剥ຓ削总量,占有多大比例。惠畅家没有雇过长工,只在夏收秋收时雇过短工,于是,用短工ื总数抵当长工ื,仍不够比例,团支书在私下哄劝威胁下几个社员,干脆……

“俺家的地主成分晌午一宣布,后晌,五老汉的儿媳妇洗衣服时,在水潭边给秀花悄悄说,她阿公晌午参加完斗争会,午饭也没吃,躺下起不来了。”惠畅说,“五老汉把儿子叫到เ眼前๩,说他一辈子没说过假话,就说下这一回,全是让团支书๰吓昏了脑袋。他要儿子甭斗争俺爸!说他已๐经作下孽,后悔跟不上了……”

“有这号事?”我完全迷乱了。

“实事求是……实事求是……”惠畅ม悲哀地说,“我总相信工作组会实事求是的……谁料é想他们也有不实事求是的时候……”

“那个五老汉的话可靠吗?”我已经不自觉地卷入了,“怎样取得这个ฐ活证呢?”

“没门了!”惠畅依然悲哀地说,“老汉刚露出一点话头儿,团支书便扫见风了,在贫下中农内部ຖ把五老汉连批三会,老汉再不敢说话了……”

我参加过关于“四清”的所有必读文件的学习,自觉地遵守运动中的全部ຖ纪律。从理论上,我接受了这场运动必要性的全部论述;从行动上,积极拥护运动的开展。现在,我开始意识到运动中ณ有偏差,惠畅算一个极大的不幸;而那位团支书,该是一位投机而且成功了的奇迹。

“还是要相信党……相信群众……”我把这句早已呼熟说顺ิ的真理端给他,“五老汉的良心……可以证明。”

“唉……”他不说话了,眼里的活光又褪尽了,悲凉地叹息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完了!我将像猪一样活着!刨า——食!刨——食!没有理想和追求而只有刨า食的生活,不是人的生活,是猪的生活!”

“你看看,他尽钻牛角。”秀花说,“一村庄稼人,有谁管啥‘理想’哩!管啥‘追求’哩!都是为吃饭穿衣养活娃娃嘛!你多念了几年书,倒背的包袱越重了,连一般人的生活也不想……”

惠畅又摇摇头,苦笑着,显出不被理解的苦楚。

“你还可以写作嘛!即就是地主成分,谁也没规定不许地主家庭出身的人搞创作。”我尽管这样说,自己也心虚得很,我之ใ所以这样说,只是觉得需要这样说。而且只有这样,我才有话可说,不然,我说什么呢?只要能有一丝一缕的促进他从悲哀中振作起来的话,我都想说出来,“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嘛ใ!”

“你甭尽给我拣好听的说!”他一句话就把我隔远了,“我明白着哪!”

“无论如何,应该坚持活下去!”我没有任何根据,似乎ๆ只是要求。

“像猪那样活下去?”他嘲笑着盯住我。

“即使像猪,也活下去!”我直说了。

“在那个流氓大队长的眼皮下活下去?”

“无论在谁的眼皮下,都要活下去!”

“大难活人了哇!”

“再难也๣要活下去!”

“我没信心……”他垂下头去了。

“我今日头一回听见你说这号熊囊鬼话!过去你自信,雄心勃勃,总是你给我鼓劲。”我几乎是在恳求他,“你不考虑秀花吗?你不想想你的儿子吗?你只考虑你自己过的是猪的生活,意思不大,她娘儿俩又该咋办呢?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吗?原以为你自信,现在看你脆弱!脆弱得连秀花都不如,亏你是个身高膀粗的男子汉大丈夫!拿出大丈夫的气魄来,在危难中才显出你惠畅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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