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有责怪媳妇，一边说，一边就吩咐亲兵，“在帅帐附近给她收拾出一个下处来，安排几个人站岗——你也别着急，先去吃个早饭，等我散一散，回来了有什么เ委屈，再慢慢地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容易把场面给圆了过来。脚步虽然比平时快，但到底也是把惯走的路线给巡了一遍，良国公见戏已做完，便拱手告辞，转身不紧ู不慢地回了自己的大帐——帘子才一放下来，他就变了脸色，快步进了平时议事进餐的斗篷里。一进屋便沉声道，“出了什么事了，连你都出京了！”
都多大的姑娘了，还不会好好说话，明明是为姐姐着想，还闹得和威胁似的……
但，现在朝堂的局势就摆在这里。王阁老团结了老太爷留แ下的一部分保守派，培植了自己的势力，已然是成了气候，蕙娘固然可以扶植方แ埔取而代之ใ，但依然会损害保守派的实力。还有杨阁老虎视眈眈要拔出政敌，这一来一回，动静可就大了……不论这一头撞死的主ว意，是绿松给暗示出来，还是文娘自己给悟出来的，按文娘的性子，现在她也只会一口咬定不放松了。蕙娘要真敢拿王家开刀，指不定文娘还真会一头碰死，就是不碰，她也有点左右落不着好……
蕙娘虽说对那器官也不陌生，但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如此坦荡的，身边人居然还熟视无睹。她侧目了几眼，虽说权仲白并无异状，但也不敢多看，紧紧跟着权仲白下了船，同封锦会合，留卢天怡在船上主事，三人于一群亲卫的护送下上了当地租赁来的敞篷马车，往吕宋城里去了。
从港口进京，历来是要走一段路的。吕宋的繁华程度比不得广州，但也要比朝鲜和日本的港口好看许多，起码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行人。时不时还能看见英吉利骑兵一脸漠然地骑着高头大马从道旁疾驰而过，天气虽然热，但他们的打扮却还是一丝不苟。除却这些外国商人和兵士以外，还有些运货的人力二轮小车在道边慢悠悠地走着，拉扯的都是衣衫褴褛、肤色黝黑的土著人。
“崔子秀？”蕙娘嘟嘴道，“联系他又要瞒过权世s，可不容易……”
“你这个最讨厌权谋的人，安排起来倒是头头是道的。”蕙娘倒被权仲白惊着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事我光想着和我们没有直接的利ำ害关系，倒是没想到能用它来做个敲门砖。”
当然，在痊愈之ใ前，他是别想跟着少夫人一路颠簸，别说这样对病情不利，谁也不会带着一个随时要上茅房的人出门的。桂皮的心情，现在可谓是差到เ了极点，然而他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办法阻止少夫人同李韧秋单独出行……于情于理，他都势必不能要求少夫人因为自己，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桂皮现在已经担心得不成样子，还能更担心到เ什么地步去？他苦笑了一声，忍着强烈的腹痛，注视着李韧秋，肃然道，“只盼着李公子记性好，能记得从前在广州的事，那便好了。这世上忘恩负义แ的人虽多，可你却不像是这种人！”
平时谦谦温润，似乎ๆ从不失礼的燕云卫统领，私下和皇帝相处，竟是如此无状，实在僭越。只是殿中ณ三人，都司空见惯，皇帝微微苦笑了一下，也不搭理封锦，而是冲连公公道，“大伴，怎么今日进宫了？我记得前儿你不是和我说，要回老家走一趟，得出了正月才回来？”
说罢，借着起身行礼的机会，给权仲白使了个眼色，权神医站起身道，“我送公公出去吧——陛下可牢记我的话，您这会，不好再胡天胡帝了。”
权仲白失笑道，“哟，你还看不起你爹了。”
果然，到了地儿，他一下车，因没戴帽子，便被人认出来了，“权神医来了！”
说起来,这几年杨家也多添了许多孙儿、孙女,蕙娘这里还特地单开了一本帐,记着权瑞云各嫡庶子女的生日,这一阵子闲来翻阅，也觉他们家不容易：因子息不多，的确是铆足了劲儿在生，现在已๐经有五个子女了，按杨少爷的年纪来讲，已是颇为难得。听权瑞云意思，杨少爷今年终于要回乡去考举人了，蕙娘便和她开玩笑道，“终于也算是生够了，可以放出来下场啦。”
不过，这就牵扯到杨家对未来的布局了，权瑞云虽是权家的女儿，但出嫁了那就是杨家的媳妇，有些话也不便谈得过深。蕙娘亦不过一笑，便和她说些亲戚间的琐事，权瑞云颇为牵挂在东北的权伯红、权瑞雨，道，“小妹出嫁也有四年了，还没归宁过一次呢。”
桂家找人算账，肯定要把账本改头换面换成别的货物，不可能到处去找人算军火帐这么明目张胆，再说这事必须秘密行事，也不可能遍天地去找账房先生。当然比不过蕙娘自己就是最好的帐房，对里朝廷的了解又总比别人要多，这个理由也的确相当有力，桂含沁点了点头，却仍是沉吟不语。蕙娘见了，也知他的顾虑，她道，“虽然现在还不好过了明路，但写下婚书也是一样，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歪哥今年也五岁了……”
桂含沁干笑了两声，看了他太太一眼，一时没有回话，蕙娘用眼角余光扫了桂少奶奶一眼，却见桂少奶奶正轻轻地摇着头：显然，桂含沁夫妻也料é到了蕙娘可能ม会以联姻ี的方式来增强两家的联系，而桂含沁本人并不反对，反对的却是他的妻子桂杨氏。
对婷娘的容貌,ไ蕙娘也不是没有过猜测的。这事闹成现在这样,婷娘本人的变化自然也是功不可没,虽说理智上也明白,婷娘不可能忽然间脱胎换骨，变作了天仙化人,但初打眼一看，蕙娘还是有点失望：她自己是丽质天生，打小也见惯了美人。婷娘消瘦以后,是出挑了不少，但怎么也不到能同杨宁妃、牛贤嫔等人相较的步数,按她来看，也不过是中人之姿罢了。
这半年多以来，婷娘处境自然并不太好，本来在宫中ณ的那几分体面，估计也都被牛贵妃的态度给作践完了。她还居住在露华宫的偏殿里，尽管原本在另一侧居住的白贵人，已经因为有宠有妊，出去独立分宫居住，如今她也算是露华宫内品级最高的妃嫔了。但宫中ณ人是宁可让主殿空着，把白贵人原来住的偏殿也空在那里，就硬是不肯让婷娘换个住处。至于别的待遇，那还用说么？虽说屋内的陈设，还算得上体面，但蕙娘也还是能ม注意到，几个ฐ大件，那都是自己้头回进宫见她时就看在眼里的老东西了。
“怎么说那也是歪哥的亲爹，”她叹了口气，“把孩子带在身边，也不会委屈了他。让仲白带走，我倒不太担心……”
蕙娘皱眉道，“我再过去，我怕他真要休了我……再有，逼迫得太过分，也怕他反而生出疑心来。倒不如，爹——”
“坐吧。”良国公面色倒还宽和，也许是因为家里诸事，终于尘埃落定，也许是从权季青口中ณ逼问出了许多他早有些怀疑ທ的事情，他的语调也很缓和。“你们这几年来，也受委屈了。”
良国公不禁也是一笑，“孩子还小，确实，可能ม还不大懂事。”
这么挨到了中午，没想到二少爷身边最有体面的小厮桂皮、陈皮这两ä层皮，伴了少夫人身边最有体面的焦梅大管事、姜福管事，并廖养娘的丈夫廖奶公等一道进来，俱都笑容满面，拱手道了新า禧，互相邀着去到花厅里，那里已预备了酒菜，都是上等好菜，用料é与外头不同，格外名贵不说，就是摆盘也都好看。焦梅笑道，“少夫人这一阵子，实在是忙，再说，也是保胎要紧，今日少爷难得有空，便不放他出来了。请各位管事切莫责怪，倒是特地请她随身的大师傅给预备了好酒菜，亲自调养的小戏班子预备了昆曲，大家吃酒做耍，也热热闹闹地过个ฐ新年。”
焦梅乃是海量，几钟酒醉不倒他，反而使他更为精神，因平时出来交际的也都是他们这几个，大家早就混得熟ງ了，此时便冲南边来的小管事们笑道，“别看我们平日里似乎也有些威แ风，其实这都不作数的，主子一个眼色，膝盖骨说没就没，跪下来磕头人家都嫌你磕得太响，吵着清静。倒还是在铺子里做管事好，虽说也难免受气，但总是比我们这些奴仆尊重些。”
虽无答话,可她的表情显然已能ม说明一切。皇上倒背双手，站起身来,ไ在屋内缓缓踱步,一边悠然道,“承平四年，立泉带着宝船、马船、坐船、粮船、战船二百余艘出海，将士两万余人，经过四年寰宇航行,回到家乡的人，只有一万多。这个损耗，不能不说是有几分惊人的,不过,若算上他们在泰西、新陆打的那几场仗,却又只是还好。”
听其口气，蕙娘多少也猜到了一点：恐怕这一次，孙侯劳师远征，却还是只能无功而返。她收到风声，言说那新า大陆广袤无垠，大小差可和大秦媲美。并且上头已有人烟居住，成了市镇……孙侯就有两ä万兵丁，恐怕也不敢深入腹地吧，带的人少了，怕自己不安全，带的人多了呢，当地人又要觉得不安全了。再说，鲁王怎么说是比他们早ຉ到，只怕在当地已经经营出一点势力了，就算啊寻到了，他们熟悉地形，又是以逸待劳，谁胜谁负，还是不好说的事。在那样遥远的地方，王师又如何？大家还不是凭着枪杆子说话？
“分家不分家，那ว都是以后的事了。”权仲白说，“不过你说得对，盐铁都知道是赚钱的东西，你要插上一足，遇到的阻力肯定更大。可皇上手上掌握的资源，并不止这么一星半点。其中能ม赚大钱的也绝不少，且还要比票号安全得多——”
来得这么快——几乎是掐着她往冲粹园的脚步进的京城……蕙娘看了权仲白一眼，有点吃惊了：看来，盛源号给乔家的压力，实在并不在小。
这么说，甚至连大少夫人的出手，都是被她有意逼出来的了。这么一个才刚二十岁的少妇，把比她大了十多岁的嫂子耍得团团转，这边才刚从晕迷里醒来，那ว边就能吩咐手下从容布置，将潜在的可能ม敌人捆绑着，一弄就弄倒两个ฐ。权仲白还能再说什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大嫂遇到你，也算是栽得无话可说了。”
“这世上有些事诛心，有些事诛行。”权仲白稳稳当当地说，“自从毛家惨事后，她虽然还逗留京城没有回去老家，可似乎ๆ一向深居简出，和我从未有过任何联系，你说她有别的心思，总得给我一点凭据吧。我们碰面的时候，她是对我眉来眼去，我没有现，还是私底下想着施展什么招数，我也没有察觉，却被你觉了？”
实际上，任何一个习武之人，都不喜欢陌生人靠得太近，尤其蕙娘又有洁癖，这就更触犯她的忌讳了，可她仿若未决，听了云妈妈说话，反而冲她甜甜一笑，“妈妈好记性，这么说，我心里就有数了。”
这和蕙娘想法，倒是不谋而合，康妈妈此时开腔了，“云姑娘的嫁妆，当时走的肯定是外账了，内帐这里只有一些细碎开销，您要想看细账，便得使人去外院要，不过……”
婷娘闻言，顿时对丹瑶灿然一笑，瑶娘在上门之前，显然对权家情况也有所了解，也同婷娘含笑点头。两人倒是和和气气，毫无候选秀女之间可能ม会有的剑拔弩张，看得几个大人唇边都含了笑意。达夫人又续道，“至于宝娘，是要进京完婚的，以后也就在京城落脚了，少不得还要请亲家多照顾，今日过来，也是带她来认认门的。”
鸿胪寺主簿，不过是八品的小官……虽说扬威侯幼弟从来声名未显，恐怕身上也没有带着功名官职，但那好说是侯爵亲弟，居然要和这样微不足道的八品官结亲，竟还不是长子……
权仲白咬着细白的牙齿想了想，他摇了摇头，“族女入宫，终究是说不清的事，就算我们要送，皇上也未必看中ณ。后宫妃嫔也许还会出手阻挠，我素来特立独行，和家里立场未必一致，宫中的几个聪明人也都很清楚……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先且说说，我对宁妃该如何交待。”
“就因为ฦ她心机内蕴，也不是三岁女娃ใ了。”蕙娘真不愿坐权仲白对面的椅子，可站着又觉得自己像是在被问话，她有点焦躁，索性拉权仲白，“你起来……好歹也带我在这里走走嘛，我还是第一次过来——”
“我——”他才要说话，焦清蕙已经在他对面落座，她搛了一筷子凉拌三丝送到权仲白碗里，见他并不动手，只是望着她瞧，倒被逗笑了，噗嗤一声，笑得鼻尖都起皱了。
他本来也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เ，只好握住那ว沉甸甸è的乌木镶银筷，将新婚妻子好意为ฦ他预备的美食送入了口中——
喜娘掩口笑道，“姑娘这还算是有把子力气了，您是不知道，一般人家的闺女儿，穿戴起了这一身，多的是要靠我们出力夹着，才不至于软在当地的。”
老人家日常除非朝廷大典，不然一律穿着青布道袍。今儿却正儿八经、披披挂挂地端起了阁老架子。蕙娘同他眼神一触，终也未能免俗，她眼圈一下红了，竟要紧咬牙关，才能ม将那不合时宜的感触给憋回心底去。
“有什么事是我这个当娘的不能听的呢——”她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就站起身来，求情一样地看着权仲白，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你就只管说吧，你是摸出了什么เ——”
隔着一层玻璃窗，院子里的婆子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人的举ะ动，再说，双方家长已๐有默契，两个人几乎等于是有名分的，虽有些越礼，可毕竟不大荒唐，再加上四太太直接就把权仲白的意思往最坏方向去猜，现在估计都已经派人去给老太爷报信了……一时倒也无人敲门。权仲白在门边低头站了一会，似乎在酝酿言辞，过了一会，他这才举步走到เ蕙娘身边，拱了拱手，低声道，“男女大防，不得不守。如不做作，恐怕难以和姑娘直接说几句话，姑娘身体康健、脉象平稳，并无症候，请不必担心。”
焦清蕙茫然四顾，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眼神渐渐清明。
窗外雪花飞舞，世界慢慢变作了冰雪琉璃，可这逼人的寒意，却被一室胜春的暖意给妥妥当当地挡在了外头，焦尾古琴就横在窗边琴案上，她驻足半晌，不禁又将视线调向了这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权仲白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蕙娘看见了，却知道他心里想说什么，她嗔怪地道，“就是死，也死得安静些不好吗？”
“本来留แ在这里，也是方便看顾ุ收尸的意思。”权仲白道，“死在别ี庄里，万一人也能传染呢？那个ฐ地方就没法住人了，叨扰乡邻总是不好的……还是别ี搬动了吧。这个病如按杨七娘所说，真要作起来也就是几天的事。”
蕙娘见他意思坚决，也就不再说话。她把空碗收走，道，“这药有用吗？”
“基本没用。”权仲白说，“也就是吃个心安罢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为什么，都觉好笑一般，蕙娘拾掇了一下营房，便坐到เ权仲白身边道，“也不知城里会不会闹起来，嘿，你瞧你一辈子活人无数，最后生病要死的时候，身边就得我一个人。”
“就是有人要来，我也不让的。”权仲白安静地说，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捏住了蕙娘的手，“如过给别人，我心里就太内疚了。”
“那过给我就没关系么เ？”蕙娘索性偎到了权仲白身侧。
权仲白道，“你是自己้愿意的——”
他的确只是低烧，精神也还不错，说了这些话，都还不疲惫。揽住蕙娘，沉默了一会，忽然又自笑起来，蕙娘道，“你笑什么เ？”
“若是在五、七年前，我哪里想得到เ。”权仲白边笑边说，“你这么怕死的人，今日却会自找死路。”
蕙娘自己้想到刚成亲那段日子时她惶惶不安的心情，不免也一笑，“那时候，实在是怕死得很。”
“现在呢？”权仲白问。
“现在也一样怕。”蕙娘道，她轻轻地把头靠在了他肩上。“但是更怕被你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