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当他是乞丐，他便给什么拿什么，并不以为耻。如此一路向东，在风中穿过茫茫草原，雪里跋涉漠漠戈壁，也不知前路如何，几番寒暑交征，饥渴困顿，病奄欲死却也不愿停下脚步，便只觉得离开天山，越远越好。
这一走，便又是一年多。一年里，那河水冻了又化，两岸草木枯了又荣。李响头胡子都长长了，蓬头垢面，状如野人。那一身白衣早ຉ已破破烂烂没了颜色，身上的伤也已痊愈，只是将养得不好，落下了病根，每到下雨受风、气候变化时，手脚๐筋腱都钝钝的疼痛。
李响一咬牙，双手一按，压下面前一人兜面踢来的重腿，整个人被这一脚之力向上带动，顺势站了起来，回肘一击，肘上脆响，撞断了一人的鼻子。
忽然有人清啸一声，一条人影带着森森寒气与金色碎雪从人群外跃进。长袖卷处，如鞭如网，猛地将李响长剑夺去。李响猝不及防，身子也给拖动，踉跄之间几乎摔倒。
舒秀才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今日受这什么都不懂的恶汉之气已足够多了，愤懑แ终于脱口而出道：&1dquo;我已收了一人的银子，如果我不收他的，刘大人已๐拿了另一人的银子，那这个ฐ人的官司不用打就输了。我现在收他的银子，不是想要徇私枉法，我是想给他们一个公平对证的机会！
那乞丐哈哈大笑道：&1dquo;好一个ฐ公平对证！原来，公平是要经过两次不公平才能得到的么？舒秀才怒道：&1dquo;๙官场之事，便是如此！
乞丐喝道：&1dquo;๙那你从一开始连第一个人的银子也不要不就好了？
舒秀才大笑道：&1้dquo;我不收可以，可是那银子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我挡人财路，整个衙门都会不满，我的日子怎么过？况且，我不收自有人收。而若是他们不行贿，明日开堂刘大人就直接给他们个双输，让赢的脱掉一层皮，输的丢下半条命。反而我在这受贿，起码可以让二人当堂对簿，保得赢家利益，输家性命！你根本什么เ都不懂，凭什么来教训我！
他这一番话说出，却让那ว乞丐一愣。那女子定定地看着他，眼中ณ似有泪光闪动。舒秀才一口气说出这许多，只觉得多日来的委屈涌上喉头，嗓子哽咽，再说不出话来，眼眶也是又潮又热，知道这里再不能多停，推开二人便走。
走了十几步，突然背后那乞丐叫道：&1้dquo;喂！你既ຂ然在衙门干得不开心，干吗还在里边耗着？
舒秀才勉强平定心绪，应道：&1dquo;不耗着&he11ip;๙&he11ip;又能怎样？
那ว乞丐道：&1dquo;走啊！离开那儿呀！人生在世忽忽不过两万余日，若是每日里苦撑苦挨，强颜欢笑，活得有什么意思？男子汉大丈夫，虽不能名垂青史，起码也该活得洒脱自在！走了吧！别处另有一番天地！
舒秀才一愣，&1้dquo;๙哈哈哈冷笑不止，自顾去了。
忽然那乞丐放声而唱，道：
&ุ1dquo;江湖好！长天任鸟飞，阔水凭鱼跃。临风快意，江山如此多娇็！
江湖好！强中ณ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波澜平地起，自古英雄正年少！
江湖好！恩仇快意，天理昭昭！纵千万人弃我、鄙我、笑我，我有宝刀。此去千里人心，只手公道！&1dquo;
这歌子言辞粗浅，可是其中自有豪迈意味。舒秀才回过头去，只见如铅暮色里，两ä条人影远远地模糊着。其中一个ฐ拄一支长拐，另一个长裙窈窕。二人虽然渺小，但是站得稳，立得定，微风轻起，拂动绷带裙ำ角，二人便如御风飞舞一般，自有一番傲人风采。
舒秀才回过头来，眼中热辣辣的，泪水已๐滑颊而下。背后仿佛有芒刺扎来，他再也忍受不住，撒腿而跑，越跑越快。这般奔跑，这样的天色，眼前的路便已๐然难辨。然而舒秀才却只顾着深一脚๐浅一脚地狂奔。奔跑带起的疾风吹干了他的泪水，脚下的颠簸也让他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
在这样的夜里，太阳已经落下，月亮还未升起，舒秀才疯狂地向黑暗深处跑去，想要逃离那ว两个噩梦一般的男ç女，逃离自己้不想要再想起的一切。
珍馐楼乃是兰州城最大的酒楼，六层的楼子，雕梁画ฑ栋，一层二层招待酒席吃喝，三层四层便是赌坊，五楼专为ฦ雅阁招待贵客，六层却是关黑虎自己居住，养了两个ฐ姘头。这楼子因背后有关黑虎撑腰，又有吃有赌，因此买卖极其兴隆。舒秀才赶到时，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过了片刻，刘ถ大人赶到เ。有人接出来说道，关黑虎已在五楼雅阁相候。
这关黑虎身高九尺开外，生得虎背熊腰，两道扫帚ຐ眉，一双牛眼，喜着黑衣，据传一身硬气功端的了得，没被姘à头淘空了身子倒也难得。他接了二人落座，座中还有两ä个本城富商，一者姓张，一者姓王，另有日间去过衙门的金算盘花五在旁陪座。
刘大人与舒秀才进来寒暄两句，刘大人道：&1dquo;关兄，好好的这般破费—&ุmdaທsh;咱们不是要商量对付那殴伤周兄弟的男女恶人么？他心中实在对看那ว两个富商出现在此有些奇怪。舒秀才心中怦怦一跳，偷眼去看关黑虎。却见关黑虎哈哈大笑，道：&1้dquo;这等小事，还值得什么商量？手下已在查了，不出两日，管教那两人恨爹娘生他们出来。咱们今日相聚于此，却是要商量些买卖。舒秀才松了口气，暗暗为那两ä人捏起一把汗。
刘大人笑道：&1dquo;商量买卖，却非下官所能ม了，只怕是徒劳往返，白赚了关兄的美酒珍馐。
关黑虎却哈哈大笑道：&1dquo;这事却非得刘大人帮忙不可。你若袖手旁观，我这生意只怕难成。这时众人已开始吃喝，刘大人心中ณ大致有了个估量，端杯道：&ุ1dquo;哦？关黑虎碰杯道：&ุ1dquo;却要劳烦大人，开出两ä张批文出来。
刘大人微笑道：&1dquo;请讲。
关黑虎道：&ุ1dquo;๙这第一张批文，乃ี是占地的批文。我这买卖得要些土地。若刘大人能批下来，那黑虎是感激不尽。刘大人道：&1้dquo;这却不难，只不知关兄要占地多少。关黑虎道：&1้dquo;城南五泉山，方圆百亩，却要将甘露、掬月、摸子、惠、蒙，五泉划ฐ入其中。
刘ถ大人沉吟道：&ุ1dquo;五泉山为ฦ本地胜景，一向寸土寸金。关兄如此狮子开口，下官可有点难办。不知关兄要来做什么买卖，要下如此血本？
关黑虎哈哈一笑，道：&ุ1dquo;๙这便需要刘大人的第二张批文了。我要开的买卖是——他卖个关子，环目四顾之余，一字一句道，&ุ1dquo;妓院。
此言一出，除了那金算盘，举座皆惊。却听那本城的张富商道：&1dquo;๙关兄一座珍馐楼已是日进斗金了，如今还有这等兴致，开什么妓院？
关黑虎哈哈大笑道：&1dquo;珍馐楼ä一天能ม赚几个钱？想靠等闲生意挣钱的那ว都是糊涂ิ蛋！挣钱就得开窑子卖姑娘！下血本调教几个红姑娘，再找几个诗人来写上百八十篇酸文，谁穷就请谁！妓院靠什么呀？靠的就是才子佳人救风尘啊！名声出去了，嫖客跟着就来了，你砸进去多少钱翻一番直接就回来了！咱这回投他个十万两银子，多了我不敢说，我保证一年再挣一个十万回来！
那张富豪咂舌道：&1dquo;๙真的？他心动不已，全没想到自己方才也被划归&1dquo;๙糊涂蛋之ใ列。
关黑虎正色道：&1dquo;我说的可是金子啊！他眼见那张王二人并不相信，不由得意，详细算道，&1้dquo;我跟你讲，兰州地处要塞，每年出入不下二十万成年男人！打他每十个男人每月光顾咱一个姑娘，每个ฐ姑娘抽五两银子的过夜费，&ุmdash;—这五两银子乘二十万再除以十再乘๖以十二个月—&ุmdash;不多不少正是一百二十万啊！
那杨富豪倒吸一口冷气，道：&1้dquo;按现在的金银比价，十万两黄金绰绰有余。关黑虎拍桌道：&1dquo;没错！
刘大人道：&ุ1dquo;可是，每个ฐ姑娘每夜抽五两银子是不是太多了？
那花五道：&ุ1dquo;关爷方แ才所说，只是在说这一行当的利厚。实际上，如果我们要开青楼，是不应以量取胜的。天下男子千万，过兰州者如过江之鲫，我们只要能抓住一百个就够了。说着摸出自己้的金算盘，架上一副老花镜，噼里啪啦，运指如风，瞧来胸有成竹，不愧是专业人士。
王富豪失望道：&1dquo;一百个？
金算盘道：&1dquo;๙不错，不过这一百人带给我们的利润会比二十万人更多。
刘大人不信笑道：&1dquo;悉听教诲。
那花五清一清嗓子，道：&ุ1dquo;这关键便在妓院的定位。想挣穷人的钱，那都是糊涂蛋！眨眼工夫，在座众人再次变身糊涂蛋，却仍然不觉。只听那花五道：&1้dquo;先，我们的妓院一定得选最好的位置环境，包下整个ฐ五泉山，雇山东鲁家的砖木师傅，建就得建最高档次的青楼！步辇直接进屋，方便保护客人维持面子，单间最小也是方แ圆百步，够你敞开了玩乐่。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贞节烈女、荡妇娇็娃、南国佳丽、北方大妞、本地特产、域外金毛，各种口味咱都给他划拉齐了！楼后有粉蝶扑花园，楼里边有鸳鸯戏水池。楼ä子里站一个资深龟公，太阳穴上贴膏药，特猥琐的那种，嫖客一进门，甭管是不是熟客，上来都点头哈腰：&ุ1squo;爷，您可久了没来啦？&ุrsquo;๙一口地道的奴才腔，倍儿有面子！
&1dquo;顶层上专辟一层潘安雅筑，集中帅哥猛男，一年光招待女客就得几十万银子。各层再专配养生房，有郎中ณ二十四小时候诊，就是一个字儿：贵！一颗金枪不倒丸就得花个ฐ万儿八千的！进来玩儿的不是大官就是名流，不是西域巨贾就是一方豪客，你要是个单一有钱的土财主，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他说到เ这停一停，笑问道：&1dquo;你们说这样的窑子，一晚上得收你多少钱？这话却是在问舒秀才。
舒秀才咬牙笑道，道：&1dquo;我觉得&he1้1ip;&he11ip;我觉得怎么着也得五十两ä银子吧！
那金算盘大笑道：&1dquo;五十两银子那是成本——一百两ä金子起，你别嫌贵，还不打折！你得研究嫖客的心理，你想啊，愿意掏五十两银子来玩姑娘的人，根本不在乎再多掏五百两ä。什么เ叫男人你知道吗？男人就是只要有漂亮女人在场，不管买什么东西，都只买最贵的不买最好的！所以，我们开妓院的口号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他这么เ一篇洋洋宏论，早已๐将一众土包子说傻了。
良久良久，刘大人带头鼓掌，张王二人热泪盈眶，道：&1dquo;关兄志存高远，果然是人中龙凤。我二人定当鼎力支持。关黑虎哈哈大笑，那金算盘更加得意，又说了好多匪夷所思的点子。一时间推杯换盏，宾主尽欢。
一番周旋๙，天近子时双方แ才尽兴而去。刘ถ大人自有关黑虎的轿子送走，舒秀才便自往家中行去。
此时夜已深，街上黑咕隆咚的不见半点灯火，月色薄得如兑了水一般。舒秀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行了一里多地，颠簸得一阵阵恶心。他方才代刘大人喝了不少酒，这时候酒里翻腾，分外难受，于是只好停下来，摸到เ路边，一手扶墙，一手去抠嗓子。手指在嘴中ณ微微一搅，登时&ุ1dquo;呜呜地吐了出来。
这一吐，只吐得他眼冒金星，浑身的虚汗，几乎ๆ连五脏ู六腑都要离体而出了。好不容易吐完，又干呕数声，这才站起身来。可是脚๐也软了，只得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往前挨。
便在这时，耳畔香风起处，有一人扶住了他的胳膊，嗔怪道：&1dquo;๙怎么喝成了这样？回头看时，依稀便是今日见过两次的女子。
舒秀才呵呵傻笑，道：&1้dquo;怎&he1้1ip;๙&he11ip;๙怎么是你？你还不快&he1้1ip;&he11ip;快逃？关黑虎在抓你们了&he11ip;&he1้1ip;๙抓你们！那女子皱眉道：&1dquo;你喝了多少酒？
舒秀才哭道：&1dquo;你别管&he1้1ip;&ุhe11ip;你别管！兰州ะ城的老爷们在谈大事！&he11้ip;&he1้1ip;๙谈&he11ip;&ุhe1้1ip;๙谈开窑子的大事&he11ip;&he11้ip;向来喝酒之ใ人，以吐酒之后醉得最为厉害，大约是酒力上头之ใ故。这时候舒秀才已有些神志不清了，在那女子的扶持下兴奋得又蹦又跳。
他少时颇负才名，又有报国之志。怎料三次科举不中，不仅未能为国尽力，反而沦为一时的笑柄。颓唐年余，受尽了白眼冷遇，终于收拾脾气，夹起尾巴๒，娶ດ妻生子，开馆授课，后来更为刘ถ大人赏识，招为幕僚。十余年来睁一眼闭一眼，见惯了世间的炎凉嘴脸，官场的卑鄙行事，阿谀逢迎、收贿受贿、颠倒黑白、草菅人命，或曾亲历亲为，或已熟视无睹，若不是今日又被老父提起，恐怕他自己都已忘了曾经的抱负。
可是再怎么认命，如今日这般，官、商、黑道坐在一起商量开窑子卖姑娘的事，仍是他此前无论如何难以想象的。乍ๅ一遇上只觉荒诞可笑，可是仔细一想，却不禁悲从中来。他想到เ自己寒窗十载，一心想要追随圣贤，行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事业，可如今却沦落到要开妓院的地步&ุmdash;๙—而连这开妓院都是别人说了算，而他只能跑腿帮忙。便如那妓院的龟公，贱上加贱。
忽然间，舒秀才挣开那女子的手臂，躬身向前迎去，谄笑道：&1dquo;爷，您可久了没来啦？爷，您可久了没来啦？爷，您可久了没来啦&he11้ip;&he11ip;๙
他一声声向黑暗中ณ并不存在的嫖客问好，直问得那女子毛骨悚然，过来拉住他骂道：&1dquo;你做什么？想吓死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