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聂华苓大小:๘223๑k类型:文学时间:201้2-12๐-1418:4๒3๑:21
“你把东西收拾好,明儿一大早我来接你。”
“嗨!”春喜的嘴咧得更开了。
“老太爷这些日子眉开眼笑,夸我妈是孝顺ิ媳妇。时局不好,家里的字画都收起来了。老太爷把“万绿从中一点红”的大壁画又拿出来桂在大厅上:汪洋大海,红日东升。他说挂那幅画ฑ有双重作用;那是元朝以画取士得中ณ鳌头的一幅画,含有吉祥的意思,显得喜气洋洋;八路来了呢,那幅画ฑ又正迎合八路的意思。”
“我早就想到南方去,走不了。”家纲望望他母亲细细的灰色麻花髻。“南方对于我就是石头城上跑不尽的城墙,就是鸡鸣寺撞钟的老和尚,弓着腰,一下一下扯着绳子,就那样撞一辈子的钟็。”
“南方可不是那ว样呐!”我对家纲说。“罢工,抢购,枪米,罢课,示威แ游行,流血暴动,警察抓人,把年轻人装在麻布袋里往江里丢!”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沈伯母脸朝墙,伸出一只手凭空指点着“南方和北方一样乱!你们还是乖乖๔守在家里吧!”
“在那ว北京城内,有个大圈圈。大圈圈里头有个小圈圈。小圈圈里头有个黄圈圈。我就住在那黄圈圈里面。”家纲学着“梅龙镇”上的正德皇帝说白。
杏杏马上用凤姐的腔调接了过去。
“你认得我是哪一个?”
“你是我家哥哥……。”
“暖。”
“的大舅子呀!”
“哎,岂有此理。”
“军爷作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好人家来好人家,不该头戴海棠花。扭扭捏捏令人爱,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海棠花来海棠花,反被军爷取笑咱。忙将花儿摔地下。摔了它踏了它。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大姐做事理太差。不该踏碎海棠花。为君与你来拾起。我与你插……插……插上了这朵海棠花。”家纲把红围巾蒙在杏杏头上。
“呸,我才不希罕!”杏杏扯下红围巾,向家纲瞟了一眼,吊梢眼总有要笑的意思。“沈二爷,回你的黄圈圈里去吧!青青,你也来唱一段吧!”
“南方姑娘那ว会唱戏?”沈伯母代我答话了。
“你会包饺子吗?青青。”杏杏问。
“会。我把面擀得藩薄的,再用杯口压成一张张的饺子皮。”
沈伯母、家纲、杏杏全笑了,春喜看见他们笑,也跟着嘿嘿笑。
“窗儿花儿哟,鲜活!”
我不知道那是卖什么的。
“快过年了,窗户该糊糊了。今年就免了吧。”沈伯母说。“杏杏,你来了,我也畅ม快一点儿了。今儿你甭走了。就在我炕上睡吧。热闹日子不多了。明儿省得你又跑一躺。一太早你就把春喜带走吧。”
我在沈家仍然是个外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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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喜拎着包袱笑嘻嘻出了门。
东厢房的郑先生到上房来了。他突然来说他们一家四口第二天要飞到南京去了。他有一个ฐ姓孔的朋友要带着家眷从南京飞到北平来。郑家去住孔家在南京的屋子。孔家来住郑家在北平的屋子。他问沈伯母是否答应孔家住东厢房。
沈伯母说:“只要是正派人,谁都可以来白住!总比军队占去了强。你们逃到เ南方去了又有什么用呢?青青就是从南方来的,南方แ和北平一样乱。”
我朝郑先生点点头。“徐州ะ丢了!解放军马上就要渡江了!我才从南京逃到北平来的。”
家纲说:“我是不逃的。上次打仗是中ณ国人打日本人。这次是中国人打中国人。逃到เ哪儿也还是中国人!”
郑先生无可奈何笑笑。“逃一天算一天吧!家里东西全卖了!飞机票也买到了!先逃南京,再逃上海,再逃广州,最后还可以逃到台湾!”他还说了一些“后会有期”之类的话。最后他问沈家是否可以保管他的一箱古玩和一箱字画——全是祖上传下来的无价之宝。
沈伯母躺在炕上连连摇手。“您行行好吧!郑先生。那些东西赶快拿走!八路来了,那ว些东西要算在咱们账上了。咱们自己้一大屋子的家具皮贷古董还没处扔呢!”
院子里有劈劈啪啪的声音。
郑先生笑了。“您老放心吧!南屋的流亡学生正在帮忙!他们正把南屋的家具劈了当柴烧!”
打炮了。
城门关了。
北平通外界的铁ກ路、电å话、飞机全截断了。
“蒋区人民注意收听:中国人民解放军马上就要解放全国,你们应该组织起来,护厂、护校,采取有效办法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建筑及物资。辽沈战役巳胜利ำ结束。淮海战役已接近决定性阶段;平津战役也接近决定性阶段;人民解放军已完全将敌分割包围于北平、天津、张家口、新า保安、塘沽五个孤立据点,截断了敌军南逃西窜的通路……”
……
“傅作义指挥下的六十多万军队已๐采取神动作保卫平津。数干工人正加紧在东单、天坛修筑临时机场。天坛柏树林已๐全部拔掉……”
“有本督在马上忙观动静。谙葛亮在城楼饮酒抚琴。左右琴童人两ä个。打扫街道俱是老弱兵。我本当传一令杀进城。杀,杀不得……”
家纲不停地转着无线电å的钮子。
客厅里的无线电整天开着。我和家纲整天守着无线电听战争稍息。无线电是北平通外界的唯一工ื具。
吱——吱——炮弹一颗颗从四合院顶上刷็过去了。
“抢房子呀!”流亡学生在院子里大叫。“东厢房空着没人住呀!”
“你们这些学生,无法无天!”家纲站在上房门口大叫:“你们占了南屋,现在又占东厢房了!政府规定强占民房者要以法严办!”
“告诉你,北平城有二十几万军队。又有三、四百犯人释放了!一家人住一幢四合院的日子过去啦!”
“反啦!反啦!东厢房已经租给一家南方人啦!”
“对不起,北平人逃不出去了!南方人也逃不进来了!”
“喂!喂!那两箱古董字画ฑ是别ี人郑家祖传的东西呀!别扔在院子里呀!”
“对不起!天太冷了!咱们要生火!”
流亡学生来来往往把行李搬进东厢房。
院子里到处是毁坏的古玩字画ฑ。“长江万里图”撕破了撤在地上,竹雕笔筒裂了口。青花斗彩葫芦瓶破成了两半。挂轴、字帖ຆ、经书有的溅了泥,有的撕破了。只有院子角上一尊泥塑的“愚公移山”还是完整的:老头儿身穿黄衣,脚踏芒鞋,腰里扎着白色搭袱,左手撩起长长的白胡子,右手握着一把粗短的黑斧头。小孩儿白衣蓝裤红围兜,背着黄篓子——一老一少站在岩石上昂头向上望。轰的一声炮响。大门震开了。风沙卷进来了。片片长江在四合院里飘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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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辞退了钱妈,给了她三个月工ื钱。钱妈一走,流亡学生又占了西厢房。他们又在院子里杀了一只狗表示ิ庆祝。
“小纲,天一下子黑了。点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