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臣们走马灯似地进宫，自然瞒不过有心人眼目，眼看着就是满城风雨，崔成秀几乎是欲哭无泪：不过是献媚讨好，想博个进身的台阶罢了，谁承想这通天大道居然能变成要命的绳子呢？在他心里，顾沅这件事本是个天大的便宜，皇帝高居九重，抬举一个ฐ人进宫何等容易？宫里头空出来的殿阁多了去了，随便安置个地方，给个ฐ名位，天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谁能ม说出不是？谁能想到这位小爷如今认了死理，非要把人往凤座上安呢？
七月三十，崔喜传太后懿ງ旨，招御前正副总管到仁寿宫问话。崔成秀魏逢春两个ฐ战战兢兢进了殿门，眼见太后高座，身边一左一右两位妇人，左ุ边的一身宫装，是鸾仪司掌印郑葭，右边的一身戎装，是鸾仪卫提督林远，登时腿都软了。
“瑞娘遇到了先前乡里教谕，略๓叙几句话，稍候片刻便来。”女官斜ฒ眼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殿下不是请令去接美人儿么เ？美人接来了，怎么不跟进去？”
李瑞娘到了花厅门口，朝着苏传深深一揖，还不及开口，苏传手快，一手扶住，顺手就往门里头推：“快去，别让里头小娘子们等急了！”
有人不情不愿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一个锦衣少年自拐角转出来，一面整袍掖带一面嘟嘟囔囔：“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ๆ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他一语未了，见顾沅立在院门口，顿ู时一张胖脸上面色变幻，十分好看，停下来擦了擦汗，才朝顾沅赔笑行礼：“小的在前殿远远看见李娘子和许娘子，还以为顾娘子也在，正想着一会儿去给娘子们见礼，却不想顾娘子还在这里——这么热的天，娘子真是圣人说的那什么寒暑，寒暑，”他瞪着眼睛想了想，“寒暑不犯！这么刻苦上进，是必定要金榜题名的——”
太后果然不以为意，只叹了一口气：“皇帝初ม出宫，又是大比在即，对这些人上心也是应该的。文华殿侍读的那几个国公世子，都是和皇帝自幼一处读书的，你冷眼瞧着，皇帝可有喜欢的？”
“文华殿里的师傅也是太方แ正了些，教出来的人也老实，”许嬷嬷宽慰太后，“几个世子爷都跟小爷似的，一门心思上进办差——说不定错有错着，就对了小爷的脾气呢？”
皇帝却并不似旁人般说些专心大比莫要因小失大的话头，放下书稿，转身进了东间，打量了一圈房中陈设，立在榻前，又回顾顾ุ沅道：“你就睡在这里？”
顾沅心里暗自摇头，面上却是丝毫不露，见皇帝似乎并没有叙话的意思，便也微微一笑，归座提笔，重新开始抄书，半晌忽听皇帝道：“我刚ธ刚未请擅入娘子卧房，可是失礼了？”
太后叹了口气扶住皇帝：“皇帝每日除了理政，就是日讲，全天下那么多大事都忙不完，也只有这些后宫琐事上，我能帮一把手。如今我处置徐朝，也不单只因为他一个。这些年宫里正经主子少，我冷眼瞧着有些个闲散惯了的不学好，起了些歪门邪ิ道的心思。起先是给哀皇帝攒冥福，不愿动手，如今这些人越放纵了，不能不管。今年里还得落一批人，正正宫里风气规矩，明年皇帝及笄大婚，宫里新人执掌起来也好上手。”
“是。”因辰正便要文华殿日讲，皇帝不便久ื待，听太后又说了些当年去报国寺的旧事，就告退辞了出来。
她斜着眼睛，脸上一副鄙夷刻薄相，把那位瘦房东的模样学了个十足，话还没说完，顾沅和许汐已๐经笑倒了。
顾沅几人的运气不好，自海州渡搭漕运粮船入京，偏赶上一桩大案，平白被连累，窝在粮船上近月时候，等进了京，赶考的才子十成到了九成九，把几人挤得无处可投，幸得这一家人家偶然有事要回乡一趟，顾沅好说歹说，才空出房子容她们住到八月二十放榜，只是房租也是一等一的贵，一间半隔出来的耳房，一个月便要四两半十足官银，生生比旁人高了三成不止，然而也无可奈何，寒门子弟出门在外，一瓦遮头便足，哪里还能讲究什么呢？
说是这么说，崔成秀脸上却没露出半分鄙夷嫌弃来。大齐皇帝好微服，自太祖皇帝算起，没一个能ม老老实实在宫里待上一辈子的，先帝ຓ好佛，每年必定扮了香客到เ报国寺走几遭，或拈香或参禅或赏桂花，今上九岁登大宝，安分守己了五年，今年终于也忍不住白龙鱼服，和这些个来京赶考的穷酸娘子混到เ了一处，这些人沾了万岁的福气，飞黄腾达已๐是板上钉钉——他咂了咂嘴，抬手在驴屁股上不轻不重地一鞭，又和徒弟低声谈论：“你在桌上伺候着，看小爷和哪个娘子最亲近？”
崔三顺为了难：“许大人不是说那院子宁可空着，不能给外人住——”
几人还在拉扯，角门内已经走出个青衣汉子来，朝三人望了一眼，呵斥道：“这是什么地方แ，你们在这里——顾小娘子？”
顾沅听这人语气熟ງ悉，看过去也吃了一惊，整整衣襟，向那ว汉子行礼道：“周四爷怎么会在这里？”
“一言难尽呐！”周四朝左右望了望，拖着长腔叹息一声，“几位小娘子怎么เ到了这里？有什么要紧ู事？”
李清朝着顾沅使了个ฐ眼色，见顾沅微微摇头，忙抢着开口：“也没什么事——周四爷进了王府，脾气也好了不少。”
“都快变成哈巴狗了！”周四早把两ä人举动看在眼里，伸手指了指对面茶铺，“我如今在王府里也算有一两分薄面，寻常事务有些也能说得上话，小娘子不嫌弃，就一起到那ว里去坐一坐——这府里没一个人爽快说话，简直闷杀人了！”
顾沅见他语气虽然强硬，神色却极郁郁๗，心中一动，便也行礼道：“叨扰了。”
果然周四听顾沅说了来意，便拍案叹息：“这世道就是这么เ个样儿！想当初老——老周我在周家巷，虽然没做什么เ修桥铺路的好事，也不曾杀人放火吧？你们就不说了，就是我把那院子卖给裕王殿下，也不曾多要一分银钱，可恨那牛鼻子，偏说老子命格什么什么四柱全火，非逼着我写投靠文书，给他打理院子——我呸！老子亲娘是周家巷里的粉头，又撒手去得早ຉ，连亲爹是谁都不知道，谁知道那八字是真是假？我在周家巷里，也不缺酒少肉，不比这里快活？可心里怎么委屈，都还得天天装着笑脸巴结！”
“周四爷果然委屈。”李清听他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忙打断道，“如今周四爷跟着贵人，见识比我们多得多。可见过这样模样的宗室子弟么？”
“我跟着那牛鼻子，见得都是些好丹药的子弟，没见过宗女。”周四想了想，突然起了个ฐ念头，朝着顾ุ沅道，“那牛鼻子惯会给人批命，小娘子们随我去见见，说不定有什么消息。”
他领着顾沅几人进角门，拐入旁边一条青石小径，转来转去穿过几层院子，到了一间丹房停住，进去禀报了，又请几人进门。里面静室蒲团上果然坐着个须眉雪白的老道士，带着吕阳巾，披着鹤氅，睁开眼睛朝顾ุ沅几人望了望，又闭上眼睛道：“有缘自是千里相会，无缘便是对面不识。小娘子与那ว人缘分不浅，必定遇得上的。”
顾沅本抱着姑妄试之的念头，此刻听他言语蹊跷，便道：“缘深缘浅自是天定，只是眼下我又该去何处寻那人？”
“不必寻，不必寻。”老道士摇手道，“三年灯火元宵会，自然有分晓。”
这句话一出，顾沅便知道这道士不过是唬人的，想了想道：“道长，天意如此，是更改不得的。但人力或者也有挽回余地，不知道长能ม否指点一二？”
“你若要逆天意，我也无可奈何。”老道士听她言语甚是上道，并不戳穿自己把戏，心中ณ一喜，装模作样又拈了拈须ี，笑道，“那人并非寻常人物，要见一面也难。只是如今却有个ฐ机会：太后太妃皆好佛，但历来僧尼非诏不得入内廷，都是选了内侍宫女承当。我与那管事相熟，前些日与他手谈，听他言语，太后愿要印一万本经书散人，为先帝ຓ祈福，如今经厂里校对人手不足，正要寻些本分良家子，小娘子如今没了功名，只是寻常良家子，也勉强够得上，何妨去试试？”
顾沅还不及答话，许汐已经道：“这样进了宫，岂不是出不来了？”
老道士呵呵一笑：“非也，非也。按例宫女入选，年纪不过十三，最大也不过十六。小娘子年过双十，终究过不了关。不过，只要过了初试，便要留在尚仪司里等待复试。尚仪司外值房就在西华门处，八月十六宗亲赐宴，多有从此出入者，小娘子正可以去认认人，倘若没有，复试时自然也出了宫，不妨事，不妨事。”他见几人犹豫，又是仙气飘飘地一笑，“小娘子回去自去思量，倘若愿去，明日去冲云观，也一样成的。”
“阿沅，”许汐一路上都不曾开口，直到回了慈寿庵，方拉着顾ุ沅衣袖道，“我想来想去，那道士的话都不甚踏实，不如就算了吧？”
“我去问了报国寺里的和尚，他们也道太后要印经书是真的，有两千本还要送到报国寺里呢。”李清急匆匆入门，自桌上拿起茶碗一饮而尽，“只是这道士之言是否可信，却还不知。”
“他们既ຂ然要散经书，必然也知道那ว经厂管事。”顾沅咬了咬唇，抬起头来，“倘若名字形貌都对的上，便有七分是真了。今日已是八月初七，那ว人却还毫无头绪，不如碰一碰运气也罢。”她说着又莞尔一笑，“那ว道士有一条说得极对，我这样大的年纪，怎么会被选入宫去？不过是平白去宫里走一遭见识见识罢了。”
“说的也是。”许汐拍手一笑，“听说宫内点心一绝，阿沅见识了，也不妨给我们带几块尝尝。就是不能，回来说说也是好的。”
“没出息。阿沅是有正事的，哪里有闲心替你操心这个？”李清板着脸瞪了她一眼，向着顾沅道，“阿沅你自己้去了宫里，处处要小心。听说宫里规矩严å得很，一步都不能多走，你只在西华门外守着便是，莫要入门。听说西华门外影壁上调了一百零八头狮子，你等得烦了时，不妨数一数看看对不对。”
“这还不是闲心？”许汐一手拉住顾ุ沅道，“阿沅你来评评理！”
顾ุ沅知道她们两个故意插科打诨宽自己的心，也悠然一笑：“听说尚仪司内礼仪碑是明宗皇帝御笔，倘若没人看见，我便悄悄拓一份回来，就算不能唬人，也必定能卖个好价钱。”
“如此说来，”李清笑着朝顾沅一躬到地，“我们回乡的路费，就指望阿沅你了！”
三人彼此相视，同声笑起来。顾沅面上微笑，心底却下定了决心：眼看大考在即，她不能ม再耽搁许李二人功课，也不能这么含冤回乡，宫里就是龙潭虎穴，也只得闯一闯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