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嘴唇上全起了皮，迷迷糊糊地连声说道：“请公子，答应小女子一件事情，别ี离开我，别抛下我……”
李蔚蹑手蹑脚๐地进来了，嗫嚅着说道：“我问过御医了，情形不妙呀，你知道他跟我说了句什么话？”
杨澜苦笑，摆出预言家的架势，仿佛是在自嘲：“好吧，我就给你当一回毕摩。好像我给你说过，雍闿的回信一定会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现在天下三个朝廷，不知该听谁的旨意。’我想他和那些个叛军不会就此罢手的。”
杨澜待了许久，却没有听到李蔚的任何回应，只见他死死地盯着自己，久ื久移不开目光，表情吃惊，更多的则是难以相信。李蔚一直惊奇地看着他，仿佛他在痴人说梦。杨澜也看着他的眼睛，他们在互相的注视中都渴望看到对方แ的内心。李蔚显然有些失望，心情或许就像一个正在拆开礼ึ物的人，打开包装以后，看到里面的东西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一样。此时此刻，他像是并没有听懂自己的话，那目光又像是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落在某个ฐ虚空未明的地方。
杨澜心里一阵紧，莫名其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手心里紧ู张得全是腻腻的冷汗。院子里一片死寂，只听得屋内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杂沓的脚步声，夹着一种伤心的抽泣声。他隐约觉得情形不对，眉宇间隐有忧色，但事已至此，只得随遇而安。
关三小姐一动不动地坐在卧榻上，身子仍在微微颤抖着，呼吸急促而无力，一只纤手紧紧攥着一张丝质手绢，仿佛那里积蓄着全部的力量，惨白的脸上隐约有了泪痕。她用牙齿咬住嘴唇，细碎的齿印象一串无色的铃兰花一样开在嘴唇上。她望着杨澜，本能ม地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满腔的话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只是透着无法抑制的哀凉：“三弟，姐姐也没说不认你，竟然躲着姐姐几年都不露面。姐姐想你都想得快疯了，你去南中ณ干什么，当年姐姐不是让你去找张飞叔叔吗？”
杨澜竭力摆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情，淡淡地一笑，什么也没有说。几只鸟儿在他面前的空中掠过，它们的飞翔看上去有些慌乱。他的内心也有些慌乱ກ。他扭头看了看玉儿，只见她的长很漂亮在垂在胸ถ前，遮盖了她的半张脸。她的脸显得很纯净，很平静，也很生动。她的双手握在缰绳上，那双手是白皙的，细腻的，手指匀称，修长。虽然左手有一处疤痕，仍然是一双非常漂亮的手。他们一道出来已经二十来天了，并没有像李蔚说的她就成了他的人，说来真是连她的一根手指头也没动过。她在他的印象里还是一个稚嫩幼小，没有育好的小女孩。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的头脑แ还算清醒，他眼下急需的不是爱情，而是别人对他的庇护和施舍。所有的一切在这里都被囊中羞涩这个ฐ最现实的生存问题剥ຓ得精光。爱情，他现在还奢侈不起。他有一点难言之隐：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和眼前这个玉儿谈婚论嫁，只是玉儿实在是长得太招人了，而李蔚那黏黏腻腻的眼神又让他担忧。他不希望李蔚纠缠和骚扰她。他答应过孟老先生要照看好玉儿。因此，他对李蔚的说法并不急于去否认。随着成都的临近，他脸上反倒越没了笑容，即便是刚才那ว种偶尔一笑，也是把声音深藏在喉咙里，就像一口痰没来得及吐出来。他开始后悔了，当初真是不该应承孟老先生，贸然地就把玉儿给带出来了。
李蔚自然揣度不到他的心境，依然在那里夸夸其谈，开玩笑似的说道：“大哥，你就等着那天的洞房花烛夜吧。老实告诉小弟，像大哥这般英武倜傥之人，不会是第一次进洞房吧？”
杨澜是通过玉儿的翻译了解到事情的整个经过：就在今天早晨，那老蛮子同寨子里的一帮老老少少，成群结队地去汉人的村子里检点便宜。他一人走在前面，在村子前的一片树林里，忽然看见树荫下站着一匹马，匆匆跑过去却现马下躺着一个双唇干裂、脸颊扭曲的人。他吓得“妈呀!”惊叫一声，扔掉手中的筐子，转身就跑，可是跑了几步，又停下来，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下，试探地喊声：“喂!ำ”那人仿佛死了一般毫无反应。他想找块石头找不到，就拣起扔掉的篮子朝那个身躯扔去。那身躯依旧死尸般一动不动。他想着那是一具死尸或一点儿不能动的活人，就壮着胆子走到跟前，颤抖着手伸在那人嘴上，突然现还有微弱的气息，像被火燎了一下似的缩回了手。他的恐惧消失了，认定这是在山林中迷了路，由于饥渴而昏死过去的人，于是一面呼唤着：“醒醒，喂!你醒醒呀!”一面将那ว人翻了过来。这时，那人凝着血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昏迷中ณ出低微的呓语。他试着喂过那人水，但无济于事，那人奄奄一息已不可救药了。接下来，他见那人救不过来了，就牵走了那匹马……
那老蛮子听了玉儿的问话，摇摇头极不耐烦地说了句什么，还是玉儿把他的意思翻译了过来：“他不肯带路，说还是让老爷自己去吧，他要是一走这儿的东西就全让别人掏走了。”
孟老先生静静地端详着玉儿，见她这么腼腆ດ，若有所思。他捕捉到เ了这一瞬间，他的身体有些僵硬，僵硬得像是转不过头来，他梗着脖ๆ子犹豫着，最后像是下决心地说了句：“杨公子，请到老夫房里小坐片刻，老夫有些话要给公子说说。”
杨澜有点莫名其妙地凝视着孟老先生，弄不明白他为何要提这样的问题。当然，他得承认，玉儿是一个相貌靓丽ษ、心地善良的女孩子，是许多人见了都会喜欢上的那种小女孩。他只是还没有往男ç女情爱那方面去想，但奇怪的是他在孟老先生的逼视下心神却错乱如麻起来，以至于他的眼神有点躲躲闪闪，脸和脖子也无来由地红了。他嘴上没有吱声，头却蒙蒙憧憧地点了点。
那女孩儿稍微歪了歪头，见杨澜默不做声，瞅了他一眼，不过马上用关切的语调劝说道：“阿爸去黑虎寨之前叮嘱过小女子，要侍候杨公子喝药。请回房吧，药熬好啦，再不喝就凉了。”
杨澜恢复了平静的语调，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是汉军的人呢？”
杨澜诧异地看他，半晌不语，似在咀嚼孟老先生话中ณ的某种情绪。他感到เ自己的遭遇带有一丝荒诞的意味。他是学历史的人，虽未专门研究过魏晋南北朝这段历史，但对孟获这人的研究动态大致也略知一二。孟获到底是汉族人还是彝族人？关于孟获的史料记载非常简略，《汉晋春秋》仅记载他是一位“为ฦ夷汉所服”的领，以至于后来的人一直争执不下。长期以来形成两种观点，一派史家的观点认为ฦ，孟获的民族当是汉族。这从他的姓名上就可一目了然。并根据楚人王滇记载的一些大姓落籍在南中的史实引伸出他们的观点，认为孟姓为南中ณ历史上的大姓，有孟氏有朱提孟氏和建宁孟氏之分，朱提孟氏自西汉时就有在内地为官者，而建宁孟氏是朱提孟氏南迁而来的。三国时有孟琰朱提、孟获、孟干、孟通等。所以，孟获极有可能是南迁的汉族人。支持这种观点的人不多，似乎是缘于多为推断ษ而没有事实依据。而另一派史家的观点认为孟获是彝族人，许多的人都赞同和支持这种观点。他们认为，历史上少数民族领ๆ被赐汉姓者历代都有，因此不能ม以姓氏来判断其族别ี。近年来在贵州ะ整理彝文典籍时，也现了孟氏的谱系记载。还有一个更为充分的理由á就是，一个汉族人在彝族人中ณ能有如此大的号召力，是根本不可以想象的。杨澜听了面前这位老人的讲述，尽管觉得带了许多传奇的色彩，但还是有一定的可信度的。看来，真理有时的确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只是，他本人可以相信，但要让其他的人相信确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孟老先生不解地摇了摇头，做出审视的样子看杨澜，脸上的反应分不清是迟钝还是狐疑，口齿不清地说道：“看来公子一定有不便说的事情，老夫也就不多问了，要不就是自讨没趣了。老夫就再多一次嘴，公子既然住在成都偏东南之处，那儿是否有座山叫峨眉山？”
杨澜走了几步远，突然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一大片蒿草，目光像是在吞噬它。这儿的地势很高，俯视下去，蒿草丛蜿蜒曲折像一条飘逸的长带向远处延伸。他的双脚像被什么เ东西给绊住了似的，怎么也走不开。他疑惑了，隐隐觉得这有点蹊跷。本来，周围全是生长着枝繁叶茂的冷杉树，在清晨阳光和薄雾的缠绕中显得苍翠欲滴。林间何以会形成这么一块蒿草地带？他无从了解其中的答案。倏地，他脑海里迅闪过一个ฐ念头：这会不会是一条古道的遗址呢！虽然这样的主观判断并不足以作为定论的根据，但杨澜对自己้的直觉还是具有相当的信心。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去找寻一些实在的证据来支持自己的想法。他蹲在地上，双眼扫视一遍，用匕极快地挖掘起泥土来。很快，他就惊奇地现蒿草下面是砂岩粘土的夯土层，而且土中含有碱性的白灰，难怪只有适应这种土壤的蒿草才可以生存。其实，在昨天向山上跋涉时，他就曾想到过一个疑点：若是关索ิ寨的设置，真是用来监视黑虎寨的，为何不就近而弄得如此不便来往呢！看来，想必是当时一定有一条古道相连。
古火拉兹没有吭声，只是朝一个方向指了指，而所指的那ว个方向正是蒿草地带向下延伸的一端。
杨澜在古火拉兹脸上看了一下，有点不放心地在他身边砖块上坐了下来，忐忑不安地打断道：“你和她交往深吗？”
古火拉兹出人意料é地笑了，当见到杨澜红脸白牙的样子，知道他是真的动气了，止住了笑，紧张得头上一下子冒出汗来，移开目光，慌忙一边摇头一边解释道：“别看你读过书，有文化，我一猜你就不了解我们这儿的风俗习惯。你往寨子里看，看那ว院子旁的小屋——”说着，他的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紧接着生的事更让杨澜目瞪口呆，在几秒钟的呆视之后，古火拉兹的反应竟是那么的强烈——他脸上肌肉一颤，迅用双手捂住了他的脸。说得更准确一点，他不是以双手捂着整张脸，而是双手相叠，也就是一只手紧ู紧压在另一只手上，横着双手仅仅捂住眼睛。如同他的眼睛被强炽的光突然射伤了，或同时遭到了硝酸的泼洒。接着，他几乎猛转了一下身，蹲下了。再接着，就那么เ捂着脸哭了，不敢稍微放松一下双手。诺大一个壮汉像只被遗弃的小猫那样悲怆地哭泣和抖。
杨澜的确对毕摩知道一点皮毛。那是因为母亲曾经找来孟校长给他算过一次命，孟校长就是在那次算命过程中ณ，嘴里就反复冒出“毕摩”之类的字眼。其实在此之ใ前，他仿佛听到孟校长曾经提到过它，只是没有引起他特别地留意。好像有一次，孟校长看过他编写的几篇民间传说故事，就说过他的想像力太丰富了，简直就像毕摩，单凭着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断，就能很好地构思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他就是在那次算命后为此专门去查阅过相关的资料。事情过去很久了，他仍然依稀记得他查到的解释，毕摩在彝族社会中地位很高且神圣。旧时的彝族社会里，有“兹（土司）”、“莫（法官）”、“毕（毕摩）”、“格（工匠）”、“卓（百姓）”五个等级中，毕摩的地位处于第三位。当然，直接把毕摩说成巫师多少显得有些不恭，但干的就是那事。用现代的话来说，说穿了，毕摩其实就是继承彝族文化的大知识分子，尤其在预ไ测未来等方面能起到เ及其重要的作用。他记得自己当时很愕然，对孟校长和母亲这些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干这种事颇为反感，还不知轻重地说了许多嘲讽的话。
那ว女孩子撇撇嘴：“不啦，要送也不让你送，你又不是我什么เ人。”这句话分明是故意讲给杨澜听的，往往只有恋爱中的女孩子常说这种话，也就是想刺激一下对方的漠然，好早早地成为她的什么人。
杨澜狼吞虎咽地几口把那碗米线吃定，边去拎那编织袋边嘀咕道：“里面装的什么เ东西呀，怎么这么沉？”
杨澜就势和衣躺下，他实在觉得母亲纯粹是在瞎着急，操着不该操的心。他有时就在想，难道说自己做人真就那样失败，非得让人给自己介绍女孩子吗？他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让母亲垂帘听政。他一直相信，生命里会有那ว样的一个女孩子，她是为ฦ自己而生，立于彼方แ静静等待着自己，等自己执其手与她共同经历风雨轮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确切地说在没有做刚才那ว个白日梦之前，也就是在没有见到เ那个似乎为他量身订作的玉儿之前，他还真没对哪个女孩动过凡心。这么看来，他是被这个梦中的女孩儿激活了，那一股淡淡的桃花幽香令人有些头晕。她的娇็俏活泼还有柔弱，使他觉得她就是多少年来心目中ณ一直朦朦胧胧不曾出现的她，满足了他对于女孩子的所有的美好想象。他真的喜欢好喜欢。恍惚中，她那ว副婀娜如画的身姿，又开始在眼前飘，越是闭上眼越能ม看得清晰。对啦，她不是让自己到黑虎寨等她吗！他本能地觉得这也许是他人生中的一个ฐ奇缘，尽管是梦，而且应当说是荒诞不经，可心里却很不安分地蠢蠢欲动。真该去黑虎寨一趟，或许，真能遇见让他一瞬间着了迷的玉儿。人们都有一种相信不可能ม事物的倾向，他觉得，这是因为人们总希望会有奇迹生。如果说真是这样，那就不幸被母亲言中ณ了，莫不是真要从乡下给她找个儿媳妇……难道找到那仙女般的玉儿然后就和她成为ฦ夫妻吗？这个想想都既天真又奇异的念头实在幼稚至极，可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就是想去。在刚刚冒出去黑虎寨这个念头时他脑子里似乎有着明确的目的，但细细一思量并不尽然，与其说是去探寻先人的足迹，倒不如说是幻想着真有那么一段奇缘更具诱惑力。这个古怪的念头在这一因素的催化下，在他的脑子里先是生根，紧接着是芽，随后也就开始茁壮成长了……要说人生急转弯，那么杨澜随后的人生急转弯正是源于这一念头的萌生。他似乎注定要被卷入一场不可思议的旋涡中去。
杨澜躺在床上没动，像睡着了似的没有出声，心里烦得直嘀咕：说什么呢，还桃花运，指不定还桃花劫呢。
那个被唤作牛牛的小青年满脸稚嫩，听了老人的唠叨愣了愣，没有吭声，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杨澜抬手招呼着他，宽厚地一笑：“来来来，坐，我们一块陪你老父亲喝上几盏。”
玉儿招呼着暗香和几个仆役端上了酒菜，低声对杨澜说道：“要不要等一等关三小姐和李公子？”
杨澜摇了摇头，他知道，李蔚这些天来还是在为南中的事情忧心忡忡。李蔚几乎是每隔几天就要进一趟城，也不知是真的去打探消息，还是去偷着品尝水蜜桃子的滋味借以消เ愁。尽管杨澜一再告诉他，诸葛丞相最近一年内都不会对南中有任何举动，而他的父亲李恢也不会存在任何危险，他依旧是将信将疑，依旧是天天往返于两地。当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的这种举ะ动还是引起了关三小姐的疑ທ心。有几次，她就索性放下手里的事，陪着李蔚进城。今天的天色这么晚了，想必也不会回来了，等也是白等。
老人接过暗香替他斟ต上酒，欣慰地说道：“二丫头，咱这是祖上积德，摊上了好人好地方แ，要珍惜啊！”
杨澜微微地闭上眼，轻轻地吸了口气，若有所失。母亲在父亲去世后，四外张罗着为寻找女朋友，或多或少也有着杨老夫人那种传宗接代的情结吧！他开始埋怨和厌恶起他那先人的所作所为，但他又现自己的行为与他先人的有着惊人的相似，这让他心中愧疚不已。他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现矇眬的月色就像母亲那殷切的目光，正随着月亮的移动向一团云层隐匿而去。就在月亮隐藏进云层那一瞬间，他浑身一颤抖，眼睛望着那渐渐变黑的天空嚅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没什么เ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