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的车门关上了，随即启动，在节奏铿锵的车轮声中快地开走了。
杨澜读着读着摇了摇头，他不是对小屯村村民演关索ิ戏摇头，而是对关索这个人名摇头。前段日子里，他被局里安排跟着那个“转哥哥”科长在搞民间故事采集工作，成天耳朵里尽都是些乡下老头老太婆的满嘴胡扯，不胜其烦。记得去龙泉山那次，原本是踏访传说中的“张飞营”，那儿是扼守成都东大门的古代军事要地，山崖峻峭，地势险要。传说三国时蜀将张飞曾在此扎营，故名。本来这种传说的可信度就低得可怜，谁知接受采访的那姓王的老头偏偏要别出心裁，煞有介事地说其实叫“张飞营”不准确，准确的叫法应当是“关索寨”，说什么在清代前期的文献中都是把它记成“关索寨”，可不知什么原因，清末和民国时又改称“张飞营”了。杨澜在大学里是学历史的，读过欧阳健先生的《关索ิ考辨》，知道关索不一定真有其人,至少绝对不是关羽的儿子。他对王老头的叨唠实在是忍无可忍，当场就生了争执，并且双方都争得个面红耳赤。在返回旅店的路上，那位不读书不看报什么都不懂ฦ的科长还火批评了他，训斥他不该跟那王老头较劲。令人想不到的是，那王老头还真跟他较上劲了，当天晚上抱着一套清咸丰ถ版的《简州志》跑到他下榻的旅店。杨澜在这部志书的卷三果然看到这样的一段文字：“龙泉山,在州西北七十里,即灵泉山……上有蜀汉关索寨。”他固然钦佩那掘老头的认真精神，但对关索这个历史人物的存在仍然觉得是子虚乌有。这情景，似乎有点像那ว场梦中的仙女玉儿一般，如出一辙。
杨澜在心里叹了口气，说来这也是他最近比较讨厌的一件事情，母亲正紧ู锣密鼓地为他张罗着。仿佛恋爱结婚，到了他这个年纪，就成了别人谈论和关心的事了。他拿着话筒没有吭声，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有时候，内心的反感只能用沉默来掩饰。
杨澜说完就挂了电话，赶紧摆脱掉絮叨的罗彬，懒洋洋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所居住的这栋不起眼的楼房只有六层高，而他的家是在四楼上，按说在这座高楼林立的现代都市里算不上高楼。可它偏偏处在城区南部ຖ地势最高的翔龙山之ใ巅。他伫立窗前，就像是置身在整个城市的上空，能够俯瞰高楼峡谷里如细带的街道，甚至于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高楼大厦的顶ะ面和仿佛蓄积了几千年的尘埃。再往远处看去，还能依稀看到隐藏在城郊树丛中圣水寺的庙宇。看着看着，他眼皮还是沉甸è甸地耷拉下来，困倦如同潮水般地袭来，很快就淹没了他的意识，仿佛不用合上眼皮就可以被融化掉一样……
就这样想着走着，他不知不觉来到一个低洼处，堆满乱ກ石污泥的小道在枝藤野草丛中延伸，与小溪流搅和在一起，路开始变得泥泞难行。最为ฦ可怕的是那里隐藏着一块又一块的沼泽地，乌ไ黑的腐土托举着簇簇死藤败叶，翻着气泡的腐土散着一股呛人的异味，形成一个又一个死亡陷阱。他有一次不小心陷入其中，腐泥几乎一转眼功夫就漫过了膝头，费了九牛二虎之ใ力才挣脱出来，真还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喘息着，心悸地看着泥潭鼓起一个水泡，啪地一声涨破了，仿佛是它遗憾地深深叹了一口气。或许就是从这一时刻起，他感受到เ了孤独和无助，新鲜感和好奇心骤然减退。他似乎开始向往丛林外面的那个世界了。然而，就像是在梦境中奔跑一般，杨澜感到เ浑身绵软无力，他并不能心之所想地让自己以最快的度穿越这片丛林。有那么短暂的一个时刻和瞬间，他甚至悲观地想到เ，这样的林子似乎一生也走不到尽头。难怪给他指路的那位彝胞，听了他要独自去黑虎寨，突然间就变了腔调，眼神也变得十分怪异。他盯着杨澜看了好一阵，之后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膝盖，什么เ也不说了。
杨澜庆幸自己总算走出了那片丛林，溪流对岸一片杂乱的彝族民居已依稀可辨，可以判断出那是一个彝寨。整个寨子是建在半山腰的，远远看去，好像是空中楼ä阁。乳白色的浓雾打着旋在形成气涡，恣意浸淫着眼前的这个ฐ寨子,渐渐使它淹没在密不透光的烟霾之中ณ,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如果此时能钻到寨子里面去，贴近看一看那些房屋树木是如何吐出雾气，那ว肯定有意思。整个寨子很安静，只有一些牛嗷犬吠的声音。这一景象似乎预ไ示这地方即将生神秘古怪的事情。
黑虎寨，这就是黑虎寨吗？杨澜的脑海ร里闪过这个地名，亮了一下，仿佛在夜空放了颗礼花。杨澜又恢复了他志在必得的样子，好像完全忘记了就在几个ฐ小时之前，他还差点为这个寨子送了命。
杨澜把网球帽从头上抹下，顺势把头上密集的汗液ຂ抹去，像抹去刚看到彝寨时的惊讶，让亢奋纷乱的神智恢复镇定和宁静，一种只有用心灵才可以感受的被擦去污垢的清澈的安宁。但是，他越是努力集中ณ精力，就越是感到เ热血沸腾。他似乎不能确定自己正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涡力所牵引。这种涡力激醒了他心中的血，一种隐藏已久的但让他特别激动的欲望哗哗呼呼地击拍着他的神经。说起来真是惭愧，除了每月按时领到能养活自己的薪金，除了编成了那本小集子，他和三年前大学刚毕业时一样，一无所有。他知道成功的机会来了，下意识地预感到เ自己正在接近一个ฐ秘密，一个一千八百年前的秘密，这也许是一个惊世骇俗的现。说不定，他那个同名同姓的先人还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令他沮丧的家庭和家族一下子就蓬筚生辉了。或者说，就算他的先人不那么身世显赫，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名门的後裔，但通过他自己的什么大现，说不定他倒会成为名门的祖先。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抑或有种惊讶，更多的是激起了自己的好奇。他越变得急不可耐了，毅然决然地做出了涉水过河的决定，事后连他自己也被当时的大胆吓着了。谁也没有料到เ这样的小溪流居然隐藏着比丛林里更大的危险。
就在这个ฐ时候，手机的铃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把杨澜从恍惚的沉思中唤醒。他似乎ๆ觉得有些惊奇，如此偏僻的地方居然还有信号，难道是火车站那个叫玉儿的小女孩打来的！怎么เ，这么เ快就急着来主ว动联系他了，也未免太不矜持了吧？他赶紧接听，声音不太清楚，但听得出来是罗彬的叹息声：“唉，我说，去云南的事可能ม还得往后推一推。我们在龙泉山掘的这座汉墓，埋的是个美少女，而且像是像是经历了什么เ坎坷，因为左手有骨折的痕迹。我被迷住了脱不开身。呵呵呵，说笑了说笑了，事实是带队的头没有准我的假。”
杨澜对不是玉儿打来的电å话多少有些失望，他似乎也懒โ于与罗彬哆嗦，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行啦，别ี说了，我就知道你是个臭火药！”
罗彬带点伤感带点无奈地说道：“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臭火药就臭火药，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比例弄错了才是臭火药。我看你啊，就是心气太高，别因为这个在单位上和头把关系搞僵了。你还别ี说，这些年里我还真把火药的配制比例搞清了，硝酸钾75%、木炭15๓%和硫磺1o%。你得想清楚了，你我一个参加工ื作才几年了楞头青，能ม占多大的比例呀！”
杨澜终于有些不耐烦了，边说边挂电话：“我不跟你说了，我看你是越来越俗了，俗不可耐。”
溪水边有几棵倒毙的大树，树梢全部朝着下游方向，粗糙的树皮早已๐脱落风化，裸露出白骨般的树干，其中有几棵树的树梢好像在躺倒后又向上撑起，这是撒手而去之前的挣扎，表明这里曾经山洪泛滥带来死亡劫掠。杨澜看了并没有警觉起来，只是在想，就连这没有人类参与自然界，生死都在各个角落搏斗ç。更何况他还生活在这么一个竞争如此激烈的年代里，不搏行吗，人生难得几回搏！他忽然明白，自己是在进行一场说不清楚的抗争。他对单位已完全失望，也根本不愿接受罗彬那种方式，而是宁可选择一个虚幻而茫然的冒险行动。
这也就是山里面的一条小的溪流，宽不过十数米，清澈见底,ไ呈现着大海一样广阔而纯净的蓝。这些蓝色又不像大海那ว样单调，而是具有各种层次，有深蓝、浅蓝ณ、带着绿色的蓝，画家的调色盘上大概ฐ也难以调出这么丰富的蓝色。水中央耸立着几块黑色的嶙峋怪石，像一艘艘搁浅的小船，以自己的身躯将水无情地打碎。愤怒的水流左冲右突，吞噬着撞击着岩石，卷出层层叠叠的飞瀑和浪花，雾气奔腾，水珠飞溅，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杨澜直观感觉这条溪水尽管看上去汹涌澎湃，其实并不深，充其量也只能没过他的膝盖。这或许是清澈见底的印象造成了他的错觉。他毫不迟疑地挽起裤腿下水了，第一感觉是冰冷刺骨。他判断水是从山上淌下的，是雪水。接下来，脚下随即马上感觉到水流湍急而有力，但并未太在意，仍然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趟水过河。不料，他刚走出几步远，水一下淹过了腰部，紧接着身体突然间失去平衡，一个趔趄滑倒在湍急的河流中，但他仍紧紧地怀抱着行囊，还试图挣扎着从水流中爬起来，浑然不觉大祸已经临头了。事情生的十分突然，过程迅得让他事后想来都觉得不真实。
杨澜扑腾了两下就淹没在了蓝色的水世界里，他的身子不由á自主地直往下沉，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使劲地拽他，把他如同木偶一样恣意的在急流里戏耍。他的头在河水里起起伏伏，拼尽全力的仰头呼吸，大多数情况下吸进的却是冰凉的河水，偶尔的一次吸进空气也只是带给了他继续挣扎的力量。像一切面临没顶之ใ灾的人一样，他竭尽全力地拼命挣扎，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浮出水面，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他最后一次挣扎着把头探出水面，只见白色的水花像开锅的稀饭，前后左ุ右，在他的周围沸腾着，仿佛开始怒了，出一声比一声巨大的响声。紧接着，灭顶ะ之灾便在瞬间并且无可避免地生了。他还来不及想到生了什么เ事，身体已经开始在蓝色的溪流中ณ沉入水中ณ，迅向更加湛蓝的水中ณ沉没。他的眼睛是睁着的，却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满眼的蓝色，冷冰冰的蓝色。那些蓝色的水，把周围所有的空间都给填塞满了，把所有的空气都挤了出去，就连肚子里的空气也在往外泄漏。它们形成了一连串的上升的气泡，一个接着一个，疾上升，仿佛在奔向一个它们早就想去的地方。这情景使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害怕极了，如果再在水中多呆几秒，他就会被憋死了。他感觉到肺就快要炸了，他得吸气，只是嘴一张开水立刻就涌ไ进来了，顷ั刻之间就被灌了满满一肚子的水。他继续地在向水底沉落，仍固执地睁着眼睛，似乎对水外面的那个世界仍然充满了留恋。他甚至于还没来得及谈上一次真正的恋爱，还不知道那个近在咫尺的彝寨到底隐藏着什么，也没有让自己簇拥在鲜ຒ花从中ณ，成为举世闻名的现者……他短暂的生命就这么戛然而止，他的一切才刚刚ธ开始，就被扼杀了。
杨澜尚存一息的意识告诉他，他的手触到了溪水河床的泥沙，痉挛着在泥沙里胡乱地抓了抓，本能地抓住了一粒像是鹅卵石似的小物件，就像抓着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再也没松开。他那那半合半睁的双眼依旧ງ毫无生气地眨了眨，河底的世界也是一个ฐ斑á斓的世界，水草是那ว么茂盛，它们像一丛丛的灌木林，就像他刚穿过的那一片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