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献给少女杨柳(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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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来,我一直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我居住的地方名叫烟,我的寓所是一间临ภ河的平房,平房的结构是缺乏想象力的长方形,长方形暗示ิ了我的生活是如何简洁与明确。

我非常欣赏自己้在小城里到处游荡时的脚步声,这些声音只有在陌生人的鞋后跟才会产生。虽然我居住在此已经很久,可我成功地捍卫了自己脚๐步声的纯洁。在街上世俗的声响里,我的脚步声不会变质。

我拒绝一切危险的往来。我曾经遇到过多次令我害怕的微笑,微笑无疑是在传达交往的欲望。我置之ใ不理,因为ฦ我一眼看出微笑背后的险恶用心。微笑者是想走入我的生活,并且占有我的生活。他会用他粗俗的手来拍我的肩膀,然后逼我打开临河平房的门。他会躺到我的床上去,像是躺在他的床上,而且随意改变椅子的位置。离开的时候,他会接连打上三个喷嚏,喷嚏便永久ื占居了我的寓所,即便燃满蚊香,也无法熏走它们。不久之ใ后,他会带来几个身上散发着厨房里那种庸俗气息的人。这些人也许不会打喷嚏,但他们满嘴都是细菌。他们大声说话大声嬉笑时,便在用细菌粉刷我的寓所了。那时候我不仅感到被占有,而且还被出卖了。

因此我现在更喜欢在夜间出去游荡,这倒不是我怀疑ທ自己拒绝一切的意志,而是模糊的夜色能让我安全地感到自己้游离于众人之外。我已经研究了住宅区所有的窗帘,我发现任何一个窗口都有窗帘。正是这个发现才使我对住宅区充满好感,窗帘将我与他人隔离。但是危险依然存在,隔离并不是强有力的。我在走入住宅区窄小的街道时,常常会感到如同走在肝炎病区的走廊上,我不能放弃小心翼翼。

我是在夜间观察那些窗帘的。那时候背后的灯光将窗帘照耀得神๰秘莫测,当微风掀动某一窗帘时,上面的图案花纹便会出现妖气十足的流动。这让我想起寓所下那条波光粼粼的河流,它流动时的曲折和不可知,曾使我的睡眠里出现无数次雪花飘扬的情景。窗帘更多的时候是静止地出现在我视野中,因此我才有足够的时间来考察它们的光芒。尽管灯光的变化,与窗帘无比丰富的色彩图案干扰了我的考察。但当我最后简化掉灯光和色彩图案后,我便发现这种光芒与一条盘踞在深夜之路中央的蛇的目光毫无二致。自从这个ฐ发现后,在我每次走入住宅区时,我便感到自己走入了千百条蛇的目光之中ณ。在这个发现之后很久,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那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子向我走了过来。她走来是为了使我的生活出现缺陷,或者更为完美。总而言之,她的到来会制ๆ造出这样一种效果,比如说我在某天早晨醒来时,突然发现卧室里增加了一张床,或者我睡的那张床不翼而飞了。

事实上,我与外乡๥人相识已经很久了。外乡人来自一个长满青草的地方,这是我从他身上静脉的形状来判断ษ的。我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夏日的中午,由于炎热他赤裸着上身,他的皮肤使人想起刚刚剥去树皮的树干。于是我看到他皮肤下的静脉像青草一样生长得十分茂盛。

我已经很难记起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认识外乡人的,只是觉得已经很久了。但我知道只要细细回想一下,我是能够记起那一日天空的颜色和树木上知了的叫声。外乡人端坐在一座水泥桥的桥洞里。他选择的这个地方แ,在夏天的时候让我赞叹不已。外乡人是属于让我看一眼就放心的人,他端坐在桥洞里那副安详无比的模样,使我向他走去。在我还离他十米远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会去敲我长方形的门,他不会发现我的床可以睡觉可以做梦,我的椅子他也同样不会有兴趣。我向他走去时知道将会出现交谈的结局,但我明白这种交谈的性质,它与一个正在洗菜的女人和一个正在点煤球炉男人的交谈截然不同。因此当他向我微笑的时候,我的微笑也迅速地出现。然后我们就开始了交谈。

出于谨慎,我一直站立在桥洞外。后来我发现他说话时不断做出各种手势。手势表明他是一个欢迎别人走入桥洞的人。我便走了进去,他立刻๑拿开几张放在地上的白纸,白纸上用铅笔画满了线条,线条很像他刚才的手势。我就在刚才放白纸的地方坐了下去,我知道这样做符合他的意愿。然后我看到他的脸就在前面一尺处微笑,那种微笑是我在小城烟里遇到的所有微笑里,唯一安全的微笑。

他与我交谈时的声音很平稳,使我想起桥下缓缓流动的河水。我从一开始就习惯了这种声音。鉴于我们相识的过程并不惊险离奇,他那种平稳的声音便显得很合适。他已经简化了很多手势,他这样做是为了让我去关注他的声音。他告诉我的是有关定时炸弹的事,定时炸弹涉及到了几十年前的一场战争。一九四九年初,国民党上海守军司令汤恩伯决定放弃苏州、杭州等地,集中兵力固守上海。镇守小城烟的一个营的国民党部队连夜撤离。撤离前一个名叫谭良的人,指挥工兵排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谭良是同济大学数学专业的毕业生。在那个星光飘洒的夜晚,他用一种变化多端的几何图形埋下了这十颗炸弹。谭良是最后一个撤离小城烟的国民党军官,当他走出小城,回首完成最后一瞥时,小城在星光里像一片竹林一样安静。那时候他可能已经预感到เ,几十年以后他会重新站到เ这个位置上。这个ฐ不幸的预感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成为现实。

尽管谭良随同他的部队进驻了上海。可上海解放时,在长长走过的俘虏行列里,并没有谭良。显然在此之前他已经离开了上海,他率领的工兵排那时候已在舟山了。舟山失守后,谭良也随之失踪。在朝台湾溃退的大批国民党官兵里,有三个人是谭良工ื兵排的士兵。他们三人几乎ๆ共同认为谭良已经葬身大海ร,因为他们亲眼看到谭良乘坐的那艘帆๰船如何被海浪击碎。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日傍晚五点正,一个名叫沈良的老渔民,在舟山定海港踏上了一艘驶往上海的班轮。他躺在班轮某个ฐ船舱的上铺,经过了似乎有几十年般漫长的一夜摇晃。翌日清晨班轮靠上了上海十六铺码头。沈良挤在旅客之中上了岸,然后换乘电车到เ了徐家汇西区长途汽车站。在那天早ຉ晨七点整时,他买到了一张七点半去小城烟的汽车票。

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上午,他坐在驶往小城烟的长途汽车里,他的邻座是一位来自远方的年轻人。年轻人因患眼疾在上海某医院住了一个月,病愈后由于某种原因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小城烟。在汽车里,沈良向这位年轻人讲述了几十年前,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指挥工兵排在小城烟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

外乡人说:“十年前。”

外乡人这时的声音虽然依旧十分平稳,可我还是感觉到里面出现了某些变化。我感到桥下的水似乎ๆ换了一个方向流去了。外乡人的神态已经明确告诉我,他开始叙述另一桩事。

他继续说:“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

我感到他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因为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还没有来到เ。于是我善意地纠正道:

“是一九七八年。”“不。”外乡๥人摆了摆,说“是一九八八年。”他向我指明“如果是一九七八年的话,那ว是二十年前了。”

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外乡人的个人生活出现了意外。这个意外导致了外乡人在多月之后来到了小城烟。五月八日之后并不太久,他的眼睛开始不停地掉眼泪,与此同时他的视力也逐渐沉重起来。这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家人。他隐约感到视力的衰退与五月八日຅发生的那件事有关。那件事十分隐秘,他无法让别人知道。因此他束手无策地感觉着身外的景物越来越模糊与混浊。

直到有一天,他父亲坐在阳台的椅子里看报时,他把父亲当成了一条扔在椅子里的鸭绒被,走过去抓住了父亲的衣领ๆ。两日之后,几乎ๆ所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眼睛正走在通往黑暗的途中。于是他被送入了当地的医院。

从那一日起,他不再对自己躯体负责。他听任别人对他躯体发出的指挥。而他的内心则始终盘旋着那件十分隐秘的事。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为ฦ何会走向模糊。他依稀感到自己的躯体坐上了汽车,然后又坐上了火车。火车驶入上海站后,他被送入了上海ร的一家医院。

在他住院后不到半个月,也就是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一个来自外地的年轻女子,在虹口区一条大街上,与一辆急驶过来的解放牌卡车共同制造了一起车祸。少女当即被送入外乡人接受治疗的医院。四小时后少女死在手术台上。在她临终前一小时,主刀医生已经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因此与少女的父亲,一个坐在手术室外长凳上不知所措的男人,讨论了有关出卖少女身上器官的事宜。那ว个男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祸弄得六神无主,他虽然什么都答应了,可他什么都没有明白过来。年轻女子的眼球被取出来以后,由三名眼科医生给外乡人做了角膜移植手术。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上午,外乡人眼睛上的纱布被永久地取走了。他仿佛感到有一把折叠纸扇在眼前扇了一下,于是黑暗消เ失了。外乡人看到父亲站在床前像一个人,确切地说是像他的父亲。

外乡人继续在那张病床上睡了两个夜晚,在九月三日这一天他才正式出院。他在这天上午来到徐家汇西区长途汽车站,坐上了驶向小城烟的长途汽车。他的父亲没有与他同行,父亲在送他上车以后便去了火车站,他将坐火车回家。

外乡人没有和父亲一起回家,而去了他以前从未听闻过的小城烟。他要去找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曾经有过一个名叫杨柳的女儿。杨柳十七岁时在上海ร因车祸而死。她的眼球献给了外乡人。这些情况是他病愈时一位护士告诉他的。他在那家医院的收费处打听到เ了杨柳的住址。杨柳住在小城烟曲尺胡同26号。上海通往烟是一条沥青色的柏油马路,在那个初秋阴沉的上午,重见光明后第三天的外乡人,用他的眼睛注视着车窗外有些灰暗的景色。他的邻座是一位老人,老人尽管穿戴十分整齐,可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些许鱼腥味。老人一直闭着眼睛,直到汽车驶过了金山,老人的眼睛始才睁开,那ว时候外乡๥人依然望着窗外。在汽车最后四分之一的行程里,老人开始说话。他告诉外乡人他叫沈良,是从舟山出来的。老人还特别强调:“我从出生起,一直没有离开过舟山。”

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就此终止,而是进入了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事实上整个谈话过程都是老人一个人在说,外乡人始终以刚才望着窗外的神色听着。

老人如同坐在家中叙述往事一样,告诉外乡人那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与十颗定时炸弹的事。在汽车接近小城烟时,老人刚好说到一九四九年初的夜晚,谭良走出小城烟,回首完成最后一瞥时,看到小城像一片竹林一样安静。

在汽车里接近的小城,由于阴沉的天色显得灰暗与杂乱。老人的话蓦然终止,他看着迅速接近的小城,他的眼睛像一双死鱼的眼睛。他没再和外乡人说话。有关谭良后来乘๖坐的帆船被海浪击碎一事,是过去了几天以后,在那座水泥桥上,老人与外乡人再次相遇。他们说了很多话,外乡人是在那次谈话里得知谭良葬身大海的。

汽车驶进了小城烟的车站。外乡人和沈良是最后走出车站的两位旅客。那时候车站外站着几个接站的人。有两个男ç人在抽烟,一个女人正和一个骑车过去的男人打招呼。外乡人和沈良一起走出车站,他们大约共同走了二十来米远,然后沈良站住了脚,他在中午的阳光里看起了眼前这座小城。外乡๥人继续往前走,不知为何外乡人走去时,脑中出现沈良刚ธ才在车上叙述的最后一个情景——谭良在一九四九年初离开时,回首望着在月光里像竹林一样安静的小城。

外乡人一直往前走。他向一个站在路边像是等人的年轻女子打听了旅๓店,那女子伸手往前一指。所以外乡人必须一直往前走。他走在一条水泥路上,两旁的树木在阴沉的天空下仿佛布满灰尘似的毫无生气。然而那些房屋的墙壁却显得十分明亮,即便是石灰已经脱落的旧墙,也洋溢着白日຅之光。

后来他走到了那座水泥桥旁,他站住了脚。那时候有几千民工在掘河。他走上了水泥桥,站在桥上看着他们。于是他看到几个民工挖出了一颗定时炸弹。正是在那ว一刻里,炸弹之事永久占据了他的内心。而曲尺胡同26号与名叫杨柳的少女,在他的记忆里如一片枯萎的树叶一样飘扬了出去。

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夜晚,我与往常一样,离开了临河的寓所。我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尽量不让它发出声响。我这样做是证明自己区别于那些粗俗的邻๑居,他们关门时总要发出一种劈柴似的声音。然后我走上了那条散发着世俗气息的窄小的街道。那是一个ฐ月色异常宁静的夜晚,但是街上没有月光,月光挂在两ä旁屋檐上,有点近似清晨的雨水。我走在此刻像是用黑色油漆涂抹过的街道上,这条街道与城内所有的街道一样,总是让我感到เ不安。黑暗并不能ม让我绝对安心。街道在白天里响彻过的世俗声响,在此刻๑的宁静里开始若隐若现。它们像一些浅薄的野花一样恶毒地向我开放起来。

我在走过街道时,没有遇上一个ฐ人。这是我至今为止最愉快的一次行走。所以我没有立刻走上横在前๩面这条城内最宽阔的大街,而是回首注视那条在月光下依旧ງ十分黑暗的街道。刚才行走在上面的不安已经荡然无存。我迟迟没有继续往前行走,是因为我无法否定自己再次走上那条街道的可能ม。

我在路口显示出来的犹豫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人,确切说是一个人模糊的影子在那条街道上展览出来,他的脚๐步声异常清晰。他脚上的皮鞋在任何商店都可以买到,而且他还在某个角落的鞋匠那里钉上了鞋钉。他走来的声音使我无法忍受,仿佛有人用一块烂铁在敲我寓所的窗玻璃。

我在路口的犹豫就这样被粉碎了。我转身离开路口。往右走上了宽阔的大街。我尽量使自己走得快一些,我希望那ว要命的鞋声会突然暴死街头。然而我前面同样存在着不少危险,我在努力摆脱后面鞋声的同时,还得及时避开前面的行人。在避开时必须注意绕过路旁的梧桐树和垃圾筒,以及突然出现的自行车。这种艰难的行走对我来说几乎夜夜如此。夜色虽然能够掩护我,可是月光和街道两ä旁的灯光将这种掩护瓦解得十分可怜。当我身上某个部位出现在灯光里时,我会突然地惊慌失措。尽管白天我有时也会走上这条大街,然而由于光线对街道的匀称分布,使我不会感到自己้很突出。我觉得自己隐蔽在暴露之中。而夜晚显然是另一种情况,就是现在这种情况。现在我已经走过那家装ณ饰过十五次的饭店,这时后面的鞋声已经消失,事实上这时我处于各种杂乱声响的围困之中。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走入安静了。不久之后我来到了通往安静的街口,现在面临ภ的问题是如何脚下的大街,从而进入对面的小街。这样的穿越有时候轻而易举,有时候却会被意外阻挡。现在出现了这样的事实,两辆自行车在我要进去的街口相撞。两个人显示了两种迥然不同脱离自行车的姿态,结果却以同样的方式摔倒在地。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以后,都发出了汽车发动似的喊叫。他们的喊叫使四周所有的人都奔跑过去。于是街口像塌方一样被挡住了。他们挤在一起真让我恶心。他们发出的声音如同一颗手榴弹在爆炸。这时候他们开始往左ุ侧移动过去,他们移过去时很像一只大蛤蟆在爬动。我的街口总算显露出来。我是这时候穿越过去的。现在我已经走上了通往住宅区的街道,这是一条倾斜ฒ下去的水泥路,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在路灯下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那是两条同样狭窄的街道交错而成的。它向我展示ิ了住宅区的安静。我在走过十字路口以后,便正式走入了住宅区。在月光里显得十分愚蠢的楼房,用它们窗口的灯光向我暗示了无数人的存在。楼房使我充满好感。楼ä房似乎囚禁了所有我不喜欢的人。但是这种囚禁并不是牢不可破。我在贴近楼房行走时,有时会依稀听到里面楼梯的响声。他们的自由á自在常使我心怀不满。在我走入住宅区时,无法不遇到เ也在行走的人,甚至还有自行车和汽车。但我最担心的是行走的人,一想到他们的鞋有可能ม踏在我踩过的地方แ,我就无法阻挡内心涌上来的痛苦。我像往常一样在夜晚游荡于住宅区窗帘的光芒之中。我的想入非非在此刻๑像一只蝙蝠一样迅速飞翔。我的想象正把自己带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我感到自己正在远离住宅区,正在进入的地方由千百万种光怪陆离的光芒组成。

然而这种情况在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的此刻却并没有如愿以偿。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布满许多弧线和圆圈的窗帘上。我并不知道停留的时间多了一些,只是开始感到自己的思绪脱๳离了以往的轨道,向着另一个方面如一条小路似的延伸了过去。然后我才感到一个可怕的想法已经来到近前。我发现自己绕开了目光中的窗帘,我预感到自己是在背叛窗帘。我在想这个窗帘显然代表了一个房间,而房间里应该有一个或者两个以上的人,那么人此刻在干什么?这个世俗的想法使我吓了一跳。我立刻转身离去是一种补救的办法。我走得很快,我希望自己้能够迅速地离开住宅区。我不敢再抬头仰视窗帘,我担心刚才的错误会泛滥成灾。我在走过十字路口时,自己้并没有发觉,那时候我只是感到内心平静了一些。我沿着有些倾斜的水泥路走上去,不久之后我已经走上宽阔的大街了。街道在此刻显得清静多了,两旁的商店都关上了门,只有寥寥不多的几个人行走在街上。于是我才感到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此刻的街上铺满月光,我走在上面仿佛走在平静的河面上。我就这样走到了那家饭店旁้,这时候我听到一种声音在内心响起。声音由远而近,刚开始时很像是风中树叶的响声,后来我渐渐感到它有点像脚步声,似乎有一个人在我内心向我走来。这使我惊愕不已。在我走过饭店大约十来米以后,我已经分辨出那是一个少女的脚๐步声。她好像是赤脚๐走在我的内心里,因此脚๐步声显得像棉花一样柔和。我似乎ๆ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双粉红色的小脚丫,于是我内心像是铺满阳光一样无比温暖。我在朝前走去时,她似乎也走向与我同样的地方。当我走完这条大街,进入那ว条狭窄的小街时,我有了一种似乎与她并肩行走的感觉。

我是在一片恍惚里走到自己的寓所前。我拿出钥๓匙时,也听到她拿出钥๓匙的声响。然后我们同时将钥๓匙插入门锁,同时转动打开了门。我走入寓所,她也走入。不同的是她的一切都发生在我的内心。我将门关上时听到她的关门声,她关门的声响恍若她脱下一件衣服那ว么柔和。我在屋内站了一会,我觉得她也๣站在那里。她的呼吸声十分细微,使我想到自己脸຀上皱纹的纹路。然后我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一股微风从河面上吹进了我的寓所。我看着在月光里闪烁流去的河流。我感到她也站在窗前,我们无声地看了一会河流。此后我重新关上了窗户,向自己的床走去。我在床上坐了五分钟,接着脱下了外衣,先熄了灯,随后才躺到เ床上。我看着户外的月光穿越窗玻璃照ั耀进来,使我的房间布๧满荧荧之ใ光。她这个时候也๣躺在床上,她像我一样安静。我无法准确地判断她究竟是躺在我的床上,还是躺在另一张床上?我感到自己像月光一样沉浸在夜色无边的宁静之中。我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觉得一切都充满了飘忽不定的美妙气息。

五月八日夜晚奇妙的内心经历,并没有随着那个夜晚一起过去。在我翌日醒来时,立刻获得一种陌生的印象。我的寓所让我感到有些不同以往,似乎增加了点什么,或者减少了一些什么เ。这个印象让我明白自己不再是独自一人,另一个人带着她的部分生活加入了我的生活。我并不因此表现出惊慌失措,也没有欣喜若狂。我如同接受屋外河水在流动的事实,接受她的到来。我躺在床上的时候,觉得她已๐经走出了我的内心。她在我还睡着时就已经起床,她正在厨房里为我准备早饭。我全然不顾ุ没有厨房这个事实,尽管我也明白这一点,可我无法说服自己没有厨房,因为她在厨房里。她的到来使我的寓所都改变了模样。我觉得自己该起床了,总不能出现她将早饭准备完毕后我还在睡的局面。我起床以后先去拉开窗帘。因为我还在睡,她起床时没有拉开窗帘。这一点对一个妻子来说是最起码的。我拉窗帘时发现没有窗帘,我才发现阳光早已蜂拥进来了。我看到窗下流动的河此刻明亮无比。一些驳船在河面上行驶时也๣在闪闪发亮。几片青菜叶子从我窗下漂过。

我离开窗口朝厨房走去。虽然我知道没有厨房,可我还是走了过去,并且走入了厨房。由于厨房太狭窄,我擦着她的身体走到เ水槽旁。我似乎听到เ她的衣服发出父父的响声。然后我开始刷牙,我刷牙时她好像说了一句话,但我没听清。我刷牙声很不礼貌地遮盖了她的说话声,因此我马上终止了刷牙。我朝她看了一眼,她也正看着我。于是我看到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使我蓦然一惊。在此之前,她一直存在于我的恍惚里,可是现在我却非常实在地看到เ了她的目光。尽管我还无法准确地看到她的眼睛,但她的目光已经清晰无比地进入了我的眼睛。她的目光十分平静,并没有因为ฦ我刚才没听清她的话而恼怒。她的目光看着我,表明她在等待着我的回答或者询问。然后我转过脸去后由于惊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她的目光随即就移开了。显然刚才那句话是无足轻重的。她的目光移开时,我似乎感觉到เ她脸的转动。接着她离开了厨房。过一会后我也๣离开厨房,我来到卧室时,感觉她站在窗前๩。我走了过去,站在她身旁้。我从旁边去看她的目光,但是没法看清。她在注视着窗下的河流。

多日຅之后的下午,我离开了自己的寓所。我决定到外面去走走,因为我的寓所开始让我感到坐立不安。

多日前那个夜晚向我走来的少女,次日຅向我展示的目光,使我一直完美的生活明显地出现了缺陷。她的目光整日຅在我房间里游荡,可我却很少能够看到这目光。这个才来不久的少女,显然好像与我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似的;她很少注视我。她似乎更喜欢去注视窗下流动的河。她的目光总是飘在我的视线之外,使我很难捕捉。因此我无法阻止自己内心与日俱增的烦躁。在多日之后这个ฐ下午来到时,我决定对她实行一种短暂的抛弃。那时候她正站在窗前,注视着那条使我仇恨满腔的河流,我朝门口走去了。我走去时整个房间都回荡着我的脚步声。我从来没有使用过如此响亮的脚๐步,我这样做是向她表明——我走了。我希๶望她会用目光来关注我。可我走到门旁回首时,她仍在看着那条河流。这无຀疑坚定了我抛弃她一下的想法。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随后用比世俗的邻居还要响的声音关上了门。我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立刻打开了门。我觉得她依旧站在窗前๩没有反应。这一次的关门声与我的心情一样沮丧。我在朝前走去时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如掉在地上的枯树枝。我走上白昼的街道时,丧失了以往的警惕。很久以来我第一次离开寓所时不再那么谨慎,我不再感到街上的行人会对我构成威胁。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确她的到来,已๐将我原有的生活破坏到何种程度。因此我现在行走在街上时,感到自己的脚步声已经支离破碎。我的目光不再像以往那样总是试试探探,而像疯子一样肆无忌惮起来,在行人如蜘蛛网组成的目光中横冲直撞。我希望能够阻止这种目光,可我无法克服自己目光的欲望。我在朝前๩走去时,不放过所有迎面而来的目光。我如此充满渴望地去迎接那些目光,使我自己都惊愕不已。很多目光在我的目光中畏ั畏ั缩缩,也有一些充满敌意的目光,但我并不对此表现出一丝的犹豫。我的目光在这些挑战的目光中穿过时显得十分自如。

2

我感到自己扬眉吐气地走在大街上,这种行走使我充满快感。我在转弯或者穿越马路时不再表现出迟迟疑疑,而像把一颗石子扔进河水一样干脆。我不知道自己在走向何处,只是感到街上的目光稀少了。直到不再看到เ目光时,我才站住脚。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住宅区。

那时候我正站在一扇敞开的门近旁,我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年轻人正与一个年老的女人交谈。女人坐在门口剥ຓ着豆子。女人说话的声音让我想起风中的一张旧报纸。我看着她,她的目光飘在我的视线之ใ外,她也没有看着那个年轻人。她的目光在手上的豆子和前面一根电线杆之间荡来荡去,她似乎在向年轻人讲述一桩已经模糊了的往事。

在我准备离去时,出现了这样一个ฐ情况。有人在我后面发出了由三个音节组成的声音。这声音显然代表了某一个姓名。我转回脸去时,看到了一个同样年老的女人。然后两个女人用一种像是腌制过的声音交谈起来,其间的笑声如两块鱼干拍打在一起。年轻人此刻站了起来,也许刚才女人的讲述已经结束。他的身材与我近似。他站起来后向我走来,并且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使我大吃一惊。他的目光正是我在厨房里刷牙时看到的目光。他从身边走了过去。

我的惊讶并没有长久地持续下去,他在向前走去时,我明白了自己接下去该干些什么。我也开始向前走去。刚才的发现使我此刻对他的跟踪不由á自主。

他走过十字路口时的安静,让我亲切与熟悉。然后他沿着倾斜的水泥路走去,我看到他的双腿抬起来时,与我的腿一模一样。不一会他走到了街口,他站在街口迟疑了很久。我知道他是准备穿越大街,准备踏到对面的人行道上,或者向左、或者向右。他在等待机会,等待一条横过来的空隙出现。接着他突然奔跑了过去,那个时候我也奔跑了过去。我与他几乎是同时奔跑过去,因为那一条空隙是同时向我们呈现的。他奔过去时表现出来的惊慌失措,使我羞愧不已。我第一次看到เ自己以往无数次穿越大街时的狼狈姿态,我是从他身上看到เ的。

此后他表现得镇定自若了。这种镇定是我们应有的,这时候我们都踏上了人行道。他开始平静地往前走去,他的平静使我对此刻自己้的走姿十分满意。他用最平凡的姿态向前走去,那正是我以往每次上街的态度。他这样走去是为了让自己消失在行人之中,他隐蔽自己的手段与我一模一样。现在没人会注意他,只有我。我看着他就如同看着自己在行走。

他的行走在一间临ภ河的平房前终止。他从右边口袋里拿出一把金黄色的钥匙,我右边的口袋里也有一把金黄色的钥匙。他打开门走了进去。他关门时显得小心翼翼,发出的声响是我以往离开寓所时的关门声。但是我并没有走入这间临河的平房,我站在平房之外一根水泥电线杆旁。我的不知所措是从这时开始的。我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排自己。由于刚才的跟踪是不由自主,现在跟踪一旦结束,我便如一片飘离树枝的树叶,着地后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觉得自己้一直这么เ站着太引人注目,所以我就在附近走动起来,同时思考我该干些什么เ?他这时候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叠白纸和一支铅笔。他关门以后向左走去,但没走几步又转弯了。他绕过一个垃圾筒,沿着河边的石阶走了下去。然后爬进了水泥桥的桥洞。他在桥洞里坐下来时显得心安理得。

我没有沿着石阶走下去,因为我的不知所措还没有结束。我在想为ฦ什么要跟踪他,这个想法持续了很久ื才出现答案,我是因为他的目光来到了这里。现在跟踪已经完成,他就端坐在桥洞里。接下去我该干什么?这个想法使我烦躁不安。我在水泥桥上来回走动,而我多日຅前在厨房里见到的目光就在下面桥洞里。我开始想象那目光在桥洞里的情景。那ว种让我坐立不安的目光此刻也许正凝视着一片肮脏的碎瓦,或者逗留在一根发霉的稻草上。几艘发出柴油机傻乎乎声响的驳船在河面上驶来时,那目光很可能ม正关注着那些滚滚黑烟。

我决定到桥洞里去。我想桥洞里坐两个人不会显得狭窄。因此我走下桥坡,又沿着石阶走下去。我在河沿上站了一会,他在十来米远处端坐着,他的目光正注视着手上的白纸。这情景比我刚才的想象显然好多了,然后我向他走去。

他抬起头望着我,他的目光使我有些紧张。事实上他丝毫没有一丝惊讶,他十分平静地望着我,让我感到自己不是冒昧走去,而是出于他的邀请。我爬入了桥洞,在他对面坐下。我在两三尺距离内注视着他的目光,我再次证实了与我在厨房所见的目光毫无二致。但是他的眼睛却与我感觉中ณ少女的眼睛很不一样。他的眼睛有些狭长,而我感觉中少女的眼睛则ท要宽敞得多。我告诉他:“好几天以前的一个夜晚,一个少女来到了我的内心。她十分模糊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晚上。次日我醒来时她并没有离去,而是让我看到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就是你此刻望着我的目光。”

他听后没有表现出使我担心的那种怀疑ທ,而让我感到他对我的话坚信不疑,他说:

“你刚才所说的,很像我十年前一桩往事的开头。”

十年前,他告诉我:“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那是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他像往常一样走在家乡的街道上。他家乡的路灯是桔黄色的,因此那ว个晚上月光在路灯的光线里像是纷纷扬扬的小雨。他走在和他心情一样淡泊的街道上,很久ื以来他一直喜欢深夜的时刻独自一人出去行走。他喜欢户外那种广阔的宁静。然而这种习以为常的行走在那个夜晚出现了意外。他无端地想起了某一个少女。那时候他正走在一座桥上,他在桥上宁静地站了一会,看着河水无声无຀息地流动。少女在脑中出现时,他正往桥下走去,因此他在走下桥坡时内心充满惊愕。他仔细观察了自己的想象,于是发现那个少女十分陌生。与他印象里寥寥不多的几个女子相比,她显然与她们迥然不同。他觉得自己无端地想起一个完全陌生的少女有些不可思议。所以他将她的出现理解成自己一时的奇想,他觉得不久之后就会将她遗忘,如同遗忘一张曾写过字的白纸一样。他开始往家中ณ走去,少女在他的想象里与他一起行走。他没有再次惊愕,他以为不久之后她就会自动脱离他的想象。因此他打开家门后与她一起走进去时觉得很自然。他来到了自己的卧室,脱下外衣后躺到了床上。他感到她也躺在床上,所以他的嘴角显露了一丝微笑。他对自己้刚才在桥上生长出来的奇想持续到现在觉得有趣。但他知道翌日醒来时,她必然已经消失。他十分平静地睡去了。

翌日清晨他醒来时,立刻感觉到了她。而且比昨夜更为清晰。他感觉她已经起床了,似乎ๆ正在厨房里。他躺在床上再度回想昨夜的经历,于是惊奇地发现:昨夜他还能够确认她是存在于想象之ใ中。而在此刻的回想里,昨夜的经历却十分真实,仿佛确有其事。他告诉我:“那一日清晨我走入厨房刷็牙时,看到了她的目光。”

目光的出现只是开始。在此后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不仅没能将她遗忘,相反她在他的想象里越来越清晰完整。她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唇、耳朵、头发渐渐地和她的目光一样出现了,而且清晰无比。让他时时觉得她十分实在地站立在他面前,然而当他伸手去触摸时,却又一无所有。他用一支铅笔在白纸上试图画下她的形象。虽然他从未学过绘画,可一个月以后他准确无຀误地画下了她的脸。

他说:“那是一个漂亮的少女。”

他将铅笔画贴在床前的墙上,在后来几乎所有的时间里,他都是在对画像的凝视中度过的。直到有一天父亲发现他得了眼疾,他才被迫离开那张铅笔画。

他患病期间,先后在三家医院住过。最后一家医院在上海。他们一直没有对他施ๅ行手术。直到八月十四日຅的下午,他才被推进了手术室。九๡月一日他眼睛上的纱布๧被取了下来。于是他知道了八月十四日上午,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因车祸被送入了这家医院,她在下午三时十六分时死于手术台上。她的眼球被取出来以后,医生给他施行了角膜移植手术。他九๡月三日出院以后并没有回家,他打听到死去少女的地址,来到了小城烟。他的目光注视着河岸上的一棵柳树,他在长久的沉思之ใ后才露出释然一笑,他说:“我记起来了,那少女名叫杨柳。”

然而后来他并没有按照打听到เ的地址,去敲曲尺胡同26号的黑漆大门。计划ฐ的改变是因为他在长途汽车上遇到了一个ฐ名叫沈良的人。沈良告诉他一九四九年初ม国民党部ຖ队撤离小城烟时,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以及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的简单身世。一九四九年四月一日,也就是小城烟解放的第二天,有五颗定时炸弹在这一天先后爆炸。解放军某连五排长与一名姓崔的炊事员死于爆炸,十三名解放军战士与二十一名小城居民(其中五名妇女,三名儿童)受重伤和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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