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章
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也可以改变很多事，特别是对人来说。十年前鄙视的人或许十年后换了仰望，而十年前美貌的妇人十年后已徐娘半老。至于生生死死，那更加自然。但十年于景永福，却是一个噩梦，一个整整十年的噩梦。
十年前，景永福出生于景国。她的父亲是景国势力最大的誉王爷景申茂，而她的母亲曾是闻名景国的花魁后来成了誉王爷的第六妾，闺名若，人称若夫人。因誉王爷对若夫人的宠爱，誉王妃联合了几位侧妃在景永福未降生之前给若夫人下了虎狼之药，导致了她的早产，更导致了她一生再无法受孕。如果王妃们知道若夫人并非心甘情愿嫁入王府，如果王妃们能未卜先知若夫人诞下的并非男孩，也许会放过她们。但是，没有如果。
这就是景永福的出生，它预ไ兆了她一生的命运。大难未死，景申茂为她取名为福，大福是她的小名。
景永福不足月降生人世。无法继承父亲强悍靛格，也没有遗传到母亲的国色，能活下来对她来说，已是上天给予地别垂怜，别的，真无法再企求什么再奢望什么เ。
若夫人因出身不佳，无法册封为妃，更不提在皇亲国戚的玉牒上留名。她获得的殊荣仅仅是誉王爷的独宠，但这份宠爱并不单纯，其中很大一部ຖ分出自一个ฐ雄心勃勃的男人对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的征服欲。可时间能ม消磨人的眷恋，所以这份宠爱在景永福三岁时戛然而止。
贵人语迟，是指说话晚的小孩将来会大富大贵。很多孩子小时候分明能说话了会说话了，可他们偏偏不说，逼急了才蹦出几个字。这其实是聪明的孩子，已经懂得用自己的双眼来看世界。而景永福不是。
王府里人人都说若夫人的孩子是个ฐ痴儿。因为先天不足，补药日日不断ษ，没补上元气，倒补出一身虚胖。虽然见人就乐，但只会哭和笑二种表情，以至于连下人见着了她都偷笑。誉王妃的嫡女雅纹郡主不过四岁，俨然一派公主威严å架势，哪像大福，都满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见人也只傻呼呼的笑，饿了尿了，才哭几嗓子。
大福，这个名字，后来流传到เ景国，成为痴儿、智力低下的代名词。誉王爷没有处置谋害若夫人母女的凶手，却赐予一个孩子困扰十年的噩梦。几乎没有人记得她的官名，那个曾记载到景国皇室玉牒上，又被删ฤ除的名字：景永福。
大福三岁时被确定与正常孩子不同，形臃肿貌呆滞，行动迟缓。听到เ太医的诊断ษ，若夫人先是悲痛欲绝，但很快就恢复了冷静。面对冷嘲热讽的王妃们，替主子幸灾乐่祸的下人们，还有一个对自己失去兴趣的丈夫，换了一般女子早就崩溃了。幸而若夫人不是一般女子，她全部承受了下来。世情炎凉，早ຉ年曾身处风月场所的若夫人再清楚不过。她少时曾目睹往日花骨朵一样娇嫩的少女，一夕人老珠黄就被恩客们无情抛弃，而老鸨一见大爷成了孙子，变脸儿比唱戏还快。人情冷暖，那是极自然的事。
失宠的若夫人带着大福住进了王府的冷院，失了誉王爷的爱而得享无人嫉恨的清闲，若夫人将所有身心都投到เ了孩子身上。她每天白天带着大福在院子里活动，天黑了，就坐在灯下念书讲故事给她听。几个有良心的奴仆见此情形暗的里感伤，其中一个胆大的建议若夫人放弃吧，有此心血何不花在讨好王爷上，但被若夫人严词拒绝了。
若夫人不愿意放弃她的孩子，即便大福终生都智力低下，也总归是她的孩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若夫人花了整整二年终于教会大福说简单的字句。当大福第一次喊她娘的时候，她抱着她哭了。而大福不明白，只是笑着看她流泪。她的母亲啊，即便在哭的时候也是极美丽的。大福懵懂地感到เ，这世上只有若夫人真心待她，而其它人都在逗她看乐子。有时候，她觉得他们笑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傻，可她不喜欢说话，所以也不会告诉他们。
大福六岁的时候，已经在景国上下小有“名气”。誉王爷对景王之位明明虎视耽耽，却又惺惺作态，经常借故推脱不上朝或者拒见大臣，理由经常是“家有痴儿需要照料”。人只道风流王爷爱屋及乌ไ，对若夫人情深一片，更道他仁义，哪知道若夫人母女早被他锁在了冷院多年。
誉王爷的所做所为，开始若夫人是不知道的。大福在若夫人一字一句的讲书中ณ，不停微笑的鼓励下，不知不觉已经八岁。因为经常活动的关系，她身上的臃肿逐渐消เ退，面容也接近于常人，只是话还说不连贯，思维依然忽东忽西，总停不在一个地方。尽管如此，若夫人也觉得非常满意，而大福却给了她一个天大的意外惊喜。
那个夜晚，若夫人又拿起书本讲述不知讲过多少遍的故事。讲到一半她困了，停顿了很长时间，回过神来，却听见大福朗朗背诵的声音。若夫人手中的书跌到了地上。大福睁大双眼，结巴地说了句什么，却听见母亲的声音，福儿，继续继续！于是，大福继续了。好奇怪，说话很累็，但她说若夫人曾经说过的书却一点不累。于是，大福一本本的背诵，背到第五本，那ว是本皇历的时候，若夫人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泣语道：谁说我的福儿痴了？我的福儿是天下最聪明的人！
十岁后大福才知道，只有记好到过目不忘的人，才能很快地背诵皇历那种枯燥的东西，而若夫人只是实在无新า鲜ຒ的书讲给她听，才会无聊地念了一遍皇历。那是景国的皇历，内容很繁杂，有很多人名，很多地名，和无数的事件，涵盖了景国二百年的历史。可那ว样的书，她竟然听过一次就全部记住了。
若夫人回过神来后，嘱咐她决不可在外人面前背书。她迷糊地点头。其实换了面对的人不是母亲，她也无法说那么多话。
若夫人本熟读诗书，又擅长琴棋书画ฑ，当发现大福过耳不忘的记后，她又想启蒙她的艺术才能ม，可惜这次她失望了一把。对牛弹琴，连字都写不来更何谈作画ฑ？好在若夫人很快就忽视了这失望。人，不能太贪心。而大福，已经是她的奇迹。
若夫人找来了她能借阅的所有王府的藏书，一本本，一字字地读给大福听。没有人知道若夫人发现了什么เ，人人都道她妄图改变痴儿，连自己也变得痴了。
时光流走，誉王爷终于在事隔六年之久，于大福九岁的某日来看了她们。他来的时候，大福正在院子里活动。
若夫人能教大福的活动方式只有三种。一是跑追。若夫人经常在前面小跑，让她在后面追逐，或者她跑，若夫人来追。二是秋千。三就是舞蹈。
九岁的大福体态已๐同寻常女孩无异，轻盈的身子，纤细的腰身，因为ฦ经常活动的关系，整个人显得朝气蓬勃。
大福已๐经能舞“凤飞霞”，它是若夫人所有通的舞艺中难度最高的。单不说空中ณ转身的难度，只说整支舞落脚在地上远比空中起舞的时间少得多，就可知其难度。
不仅若夫人喜欢“凤飞霞”，大福也喜欢。她的脑筋尚不清楚，可飞翔在空中的感觉如此自由，让她错觉，她大概ฐ就是一只鸟吧。大福飞到เ最高处，舞到最酣处，看见一个陌生男子站在不远处，而若夫人已经跪到了地上。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直地跌了下来。但她没有摔到地上，男子快速地接住了她。
“你是……大福？”景申茂定定地望着她，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大福习惯地招牌式一笑，景申茂立刻如接了个烫手山芋一样丢开了她。她转身一溜烟地跑回了若夫人身边。若夫人示意她跪下，她迷茫地照做。
“回王爷，她正是福儿。”
“哦，你起来说话。”
若夫人拉着大福站起，答了几句话。誉王爷说着说着问到เ了大福。“大福这几年长进不少，刚才看她‘凤飞霞’几乎让本王以为看到了当年的你。”
“托王爷的福，福儿这几年是好多了。”若夫人小心翼翼地道，“只是她还是不能ม与雅纹郡主他们几个ฐ相比。”
“那是。”誉王爷转了口吻道，“但你也不容易了，把她拉扯到这份上。”他径自走进房间，若夫人只好示ิ意大福回自己้房间。大福不明白为什么要她离开母亲，早有明白的奴仆把她拉走了。
誉王爷夜宿若夫人的冷院次日就引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先是现时最得宠的侧妃史妃的下人，她们送来的几件残次的绢帛，不言而喻讽刺若夫人是王爷用过的旧人。接着是张牙舞爪的下人掉衅、辱骂。若夫人一一小心地应对过去，但最后来的却是誉王妃的长子，仅比大福年幼一岁的景戍环。他吵闹着要见大福。若夫人扭不过他，只得引他来见。谁料他一见到เ大福，张口就来一句：“小白痴！原来父王总是来看你才不理朝政的！大福小白痴……”
接下来他说的话大福一点都不明白，但若夫人全明白了。她浑身发抖，因为整个ฐ景国都知道了大福的大名，更因为景申茂的假惺惺。大福看见若夫人难受，认定景戍环在欺负人，她就推了把景戍环。景戍环被她一推后一怔，上前一步扇了她一记耳光。
“死白痴！居然敢推我！”他还要上来打她，若夫人将她紧紧ู圈在怀里，泣道：“戍环公子饶过福儿吧，她什么เ都不明白啊！”
大福听见“砰砰”的声音打在若夫人身上，那时候她平生第一次知道了心原来也会痛。以前摔倒磕破甚至流血她都会放声大哭，但那只是身体发出疼痛的讯号，可现在，她的身体没痛，但她的心却那样难受，比身体受伤更痛百倍千倍。
景戍环终究是个孩子，打累了就放手走人。可事情还没完，当晚，大福就被一群奴仆揪起来，不停地刷耳光，直到เ她晕死过去耳畔还能听见母亲的哭泣。可她却反复想着，她真的不是很痛，比起早ຉ上的那种痛，她真的不痛。她在心底对自己้说，大福不痛，真的一点儿都不痛……
太医治了大福二个月，她脸上的伤肿才完全消失。誉王爷放下话来，叫各房别ี来找若夫人母女的麻烦，因为他现在还不能让大福随便死，大福如果死了，他到哪里去找那么好的借口。
这一场灾难只能算小祸，一年后的一场大祸ຖ彻底的改变了大福的人生。
大福十岁的生日除了若夫人王府里没人记得，但是景国所有人都记得，那一天是景国最小的王爷喜王爷景申韫的诞辰。誉王爷带着王府里有身份出席的妃子王孙们去了喜王爷府邸庆寿。若夫人母女没有资格上那种规格的宴席，事实上，自大福三岁后，若夫人就再不出席各类宴席。同往日一样，夜里她给大福念书讲故事，正讲到เ一半，有奴仆来敲门，说是秦夫人有请。因为有一年前王爷的话放着，她并不担心秦夫人会对她们如何，何况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位秦夫人也出身不佳，同样遭遇了誉王爷的喜新厌旧，和出身大家的所谓贵妇的蔑视。
果然若夫人带大福过去后，只是和秦夫人吃吃饭，陪她说说话。完了后，若夫人携女告辞。直到เ这里，大福的世界ศ还是旧貌，无甚改变。天还是天，月亮还是月亮。但是，当她走出秦夫人的院子后，一切就开始不同。许多年后，当她想感谢秦夫人——如果不是因为ฦ秦夫人的一时兴起，邀请了她们母女，也许她一辈子只能ม做一个半痴半呆的大福——可是却再没有机会，秦夫人早逝，享年仅三十二岁。
若夫人携大福，静静地走回冷院。月亮很圆，夜色很美。大福吃得很饱很舒服，微有几分困意。走到半途，两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在远处响起。
“王爷回府！”
“有刺客！捉拿刺客！”
后面那ว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噪。大福不知发生什么，只觉母亲紧紧ู地握她的手，母亲的手湿漉漉的。一时间，刀剑交错声，人声，仿佛在她身边爆发。
“福儿，快，我们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若夫人很后悔，如果不应秦夫人之邀，这时候大福该早就睡着了，更不会遭遇眼下的无妄之灾。
“哦！”大福随若夫人跑到花园里，躲在假山石后，“可是，娘……娘？”
若夫人知道她想问发生什么，但如何能对痴儿解释清楚？
“嘘！”若夫人将指头按在她唇上，“不要说话，我们先躲在这里！”
大福乖๔巧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前院的声响似乎小了下来。若夫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却听见一个声音轻微响动。她惊吓地急转身来，连带大福一起转身。
面前是个黑衣人，连面孔都用黑布蒙住，只露出一双光烁烁的眼。
“啊！”若夫人未及呼救，她的喉咙已经一紧ู，什么话都呼不出口了。
大福只见黑衣人在母亲身上点了一下，母亲就呆住了。她晃母亲的手，母亲不理她，只拿眼直勾勾地盯着那ว黑衣人，目光仿似哀求。
黑衣人冷冷道：“我解开你的道，你别大声喊人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