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么晚还无心睡眠的正是二少爷童斯棋。今日看到种种的怀凤让他想起了一个故人，他的娘亲，其实他也不是正室所出，虽是庶出，因着血缘与大哥也是一样的被捧着长大。北边是个讲规矩的地方，他忘不了8岁时，爹爹和大娘已经故去，而孀居的娘是怎样这样一般被老太太身边的季婆婆数落的暗自啜泣，也是这样背着人，母亲那张虔诚卑微歉意的脸，和得了意的奴才故作谦卑的腔调足以让童斯棋记得一辈子。现在母亲走了，他却在今日又看到了这同样的一幕，那是卑微，是一个女人将另一个女人的尊严无情地甩在脚底，再狠狠践踏。像随手揭下一张无用的膏药，肮脏而令人厌恶。
留学英国的这些年，童斯棋见过了各式各样的姑娘，那些金碧眼像“大洋马”似的女人，那些被家人娇宠的贵族小姐，那些像欧洲少女一样身着洋服开放活泼的中国姑娘，向他示好的，娇俏的，高高在上的，他深深觉得，难道只有命好的小姐才能一样平等地享受教育，享受科学，享受一切先进，仿佛世界上的千百样好都是她们的，只是她们的。为什么像怀凤这样的女子就不行？学了这么多年的平等，却还要承受不平等，童斯棋的耳边仿佛又听到娘的啜泣。
“商行里的事有大哥处理，叔叔很放心，虽然也让我帮着处理，可终究是没有经验。还不如回来享受下午的阳光，”说着，还伸了伸胳膊，做着伸展运动，怀凤这才现，今日的二少爷早ຉ脱了平日的长褂子，也没穿西装，整身是白色的短衣短裤ไ，一双腿漏了半条出来，修长挺拔，两ä条长臂上举着的是像渔网苍蝇拍子似的东西。整个人看起来像洋人杂志里的运动家。
平时在弄堂里也有不上等的男人在夏天打赤膊，对怀凤来说这是不怕的，可对着同样“裸露”的上等人，还是登时羞红了脸。“我邀了婉妹妹去打网球，三婶婶，您听过网球么เ？很好玩的，要不要一起来试试？”
“我倒忘了重了你的名儿，”老太太早ຉ已听到，“怀凤啊，咱们这做媳妇的，嫁了人，那个ฐ人就是你的天了。以后好好伺候老爷，别的，最好也别有什么เ多余的念想。想多了，也是白琢磨，还有，这新า媳妇家家的，不能老是灰着个ฐ脸，要给谁看，是不是？你去坐吧。”
被这样转弯教训，就像突然握了一块炭火，加了油，“噗滋”一声就燃烧了起来，“是。”怀凤悻悻地回答。默默退回去了。
“那童家还有什么เ人？”
“大房现在有琴少爷和棋少爷，咱们这里有张姨奶奶生的婉小姐，与奶奶同年。他们都跟着老太太住在沐雨，就在西面跟咱们这楼是一样的。”
“鹦哥儿，先带给三姨ถ奶奶下去吧，明儿个一早ຉ请她来正堂，咱们北边不比南边，虽说是小门小户，礼数还是要全些才妥帖。”老太太喁喁说着，底下安静，倒也有了一种特殊的威严。怀凤知道，这明着是指点鹦哥儿，实着确是对自己的警示ิ。
“老太太，奴家记得了。”怀凤不等叫鹦哥儿的丫环答话，自己上前打了个千儿准备退下。
“嫂子，我不是傻子，眼睁睁的遭人这样的审看。您有话就直说吧，要卖要嫁，我这吃了您这几年的白饭，没的偿还，只有这人是值钱的……”犹未说完，泪珠子就这样泻了下来。
“这弄堂里十里八家的都说你伶俐，那嫂子也不瞒你了，今日来的是北边的童家，为二老爷选的三姨太太，虽然这二老爷是二房，可是大房主ว事去的早，如今二老爷当家，这二房大奶奶是个ฐ不管事的痨病鬼，眼看着有出气没进气了，说的难听点，许是你没过门她这人也就没了。二姨太虽然没病，可也是三日有两日在佛堂的，成日里总只诵经念佛，其他一概不管。你要是这一去，名声虽不大强，可也是当家掌权了。二房子嗣单弱，只有一个小姐，你若能再添个男ç丁，等他日老头子一去，家产自然少不了你的。人生在世，图什么，姑娘你也甭哭，你若不愿意，我马上让你哥哥退了这门，将来要要配全凭着你的喜乐。”说完，不等怀凤反映，一甩手走上了楼。
桌上车，怀凤坐在右面，和鹦哥儿并着老太太在后排。第一次坐汽车，怀凤紧张的有些喘不上气来，是二少爷在车门处低声安慰了一句：“别怕，我会稳稳地开。”
上海的街头是灯红酒绿和衣衫褴褛的交织，你永远不知道今日的贵族明日是不是就成为ฦ了沿街乞讨的乞丐。电车敲着铃叮当叮当的铃声，永远挤得满满的三等车厢。卖报的报童背着破旧的布袋，肮脏ู的小脸儿却总是挂着笑，虽然这样的笑是凄怆的。站街的小姐，匆忙的行人，骑着自行车的文化青年，咯铃咯铃的车铃响地清脆ะ，就像他们臆想中的未来。一直生活在弄堂中的怀凤，就像是只飞不高的小母鸡，在她还是一只雏鸡的时刻就被圈在那样的圈子里，当她变成了小母鸡，却仍脱不了到了另一个ฐ圈子，她的上海ร，只是市井里的上海ร，她看不到เ那ว华丽的街头，在她小时候曾被母亲谦卑地带来过这样的街头，那时的她只会充满恐慌和艳羡。今日，当她换了这样的角度看到เ这样的生活，有了别样的新鲜，可裹挟在这样腐旧的衣衫里，她仍旧脱不了陌生气息。一切还是别人的，她不过是个过客